他叫常書鴻(1904—1994),杭州人,滿族,著名油畫家,被趙樸初譽為“敦煌守護神”。1927年赴法國留學,學習油畫,作品屢獲大獎,并被法國國家博物館收藏。因在書攤偶遇《敦煌石窟圖錄》,1936年放棄在巴黎的舒適生活,回國投身敦煌石窟保護工作。1942年參與籌備敦煌藝術(shù)研究所,隨后擔任首任所長。1949年后歷任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長、名譽所長,敦煌研究院名譽院長等。他是“一個為中國千年寶藏操碎心的先生”!如果沒有常書鴻,就沒有今天的敦煌。她叫常沙娜,杭州人,中國著名的藝術(shù)設計教育家和藝術(shù)設計家、國家有突出貢獻的專家,中國文聯(lián)“終身成就美術(shù)家”榮譽稱號獲得者。1931年出生于法國里昂,自幼隨父親在敦煌臨摹壁畫。1948年赴美國留學。1950年回國后成為林徽因的弟子,在清華大學、中央美術(shù)學院任教。先后參與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團徽設計,人民大會堂、民族文化宮、首都劇場、首都機場等經(jīng)典建筑設計,主持并參加設計中央人民政府贈送香港特區(qū)的大型禮品雕塑《永遠盛開的紫荊花》。她叫陳芝秀(1908—1979),諸暨楓橋人,中國第一代留法女雕塑家。她與常書鴻是表親,她叫他“二哥”。1925年與常書鴻結(jié)為夫妻,1928年赴法國留學,1931年在里昂生下女兒常沙娜。1937年帶著女兒回國后,恰逢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一家在戰(zhàn)火中逃難,輾轉(zhuǎn)大半個中國。1941年在重慶生下兒子常嘉陵。1943年她拖兒帶女隨丈夫來到沙漠深處的敦煌。1945年4月19日,她以到蘭州看病為由離開了敦煌,從此與藝術(shù)隔絕,背著“拋夫棄子”的臭名茍活余生。七八十年來,隨著常書鴻聲譽的與日俱增,常書鴻苦守敦煌的往事不斷還原,當年離家走出的陳芝秀,作為常書鴻“家庭變故”的當事人之一,也開始進入了公眾的視野。但遺憾的是,因陳芝秀與常書鴻地位之懸殊、成就之天壤,人們在頌揚常書鴻的同時,卻將同樣是“家庭變故”受害者的陳芝秀無情地釘在了道德的恥辱柱上?;蛲诳嗨蛄巳松囊桓薄盃€牌”,或譴責她離開敦煌是“拋夫棄子”的“私奔”,或取笑陳芝秀晚年的貧困潦倒……斷章取義、以偏概全、主觀臆測的文字泛濫于網(wǎng)絡,掠奇的文字與事實的真相南轅北轍。網(wǎng)絡輿論有時候會成為一種暴力。故意貶損陳芝秀,無助于拔高常書鴻的偉大。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許多事情固然是旁觀者清,但男女婚姻其實是腳與鞋子的關系,所以最好還是聽當事人的說法為好。2001年,《敦煌守護神:常書鴻傳》(葉文玲著,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2013年9月,《黃沙與藍天——常沙娜人生回憶錄》(常沙娜著,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2020年6月,《此生只為守敦煌:常書鴻傳》(葉文玲著,浙江人民出版社);2021年8月,《常書鴻自傳:愿為敦煌燃此生》(常書鴻著,天地出版社)出版。當年陳芝秀離家走出的前因后果,其實就散落在這些作品中。我們忝列陳芝秀娘家后輩,試圖通過閱讀梳理,去偽存真,徹底搞清楚陳芝秀離開常書鴻的前后過程、事實真相,并補充陳芝秀的家庭背景,既還陳芝秀一個弱女子以歷史的清白,同時也為常書鴻及敦煌藝術(shù)研究者提供一些史料。 “我媽媽是浙江諸暨人,她和爸爸大概是1925年結(jié)婚的。他們是表親,媽媽是爸爸的表妹,因為爸爸在四兄弟中排行老二,所以她稱呼爸爸'二哥’。媽媽在國內(nèi)沒有學過藝術(shù),初到法國時不懂法語,但她天資十分聰穎,在里昂濃厚的藝術(shù)氛圍中,她除了拼命學習法語,還在爸爸的朋友王臨乙、劉開渠、滑田友等留法藝術(shù)家的影響下開始學做雕塑。她經(jīng)常為爸爸的畫做模特,爸爸最初的人像創(chuàng)作《鄉(xiāng)愁曲》《病婦》畫面中的形象都來自媽媽。遷居巴黎后,媽媽的法語已經(jīng)講得不錯,后來也考進了巴黎高等美術(shù)學校雕塑系?!保ǔI衬取饵S沙與藍天》) 在常書鴻與常沙娜的自傳中,關于陳芝秀的身世,點到“諸暨楓橋”后便無下文,其婚前的身世及家庭背景一直是個空白。前些年,也有研究者在網(wǎng)上尋求陳芝秀的家族史,但未果。其實陳芝秀出生在諸暨楓橋一個官宦世家和書香門第。諸暨是西施故里,楓橋是千年古鎮(zhèn),這里出“楓橋三賢”(王冕、楊維楨、陳洪綬),這里出“楓橋經(jīng)驗”。楓橋宅埠陳氏,是諸暨的望族,從南宋繁衍至今已近千年。始遷祖陳壽是進士出身的翰林經(jīng)諭,他護衛(wèi)皇子南渡,后因得罪秦檜,辭官后卜居楓橋,在梯山之陽、楓溪江畔著書立說,傳播理學。歷史上,這個家族科甲連翩,創(chuàng)下了一門11個進士、24個舉人的輝煌業(yè)績。一代畫宗陳洪綬就出在這個家族。陳洪綬是“灝”字輩,是陳芝秀的八世族祖。  陳芝秀出生在楓橋陳家,一個名叫“畸園”的大戶人家?;麍@是清末名聞遐邇的江南私家園林,主人陳遹聲承父志,苦心經(jīng)營畸園,貯書達數(shù)十萬卷,收藏宋元槧本及名家字畫汗牛充棟。陳遹聲(1846—1920)是陳芝秀的祖父,字蓉曙,號駿公,早年師從俞樾,肄業(yè)于杭州詁經(jīng)精舍。清同治十二年(1873)中舉,光緒十二年(1886)進士,改翰林院庶吉士,授編修,歷任松江府知府、練兵處總秘書、稅務處第三股總辦、戶部財政處提調(diào)、政務處總辦、統(tǒng)制川東道水陸防軍、重慶關監(jiān)督、四川川東兵備道,誥封光祿大夫,賞頭品頂戴。其墓葬在今趙家鎮(zhèn)上京村獅子巖頭山之巔,為宋時薦福寺舊址,墓地牌坊與墓廬建筑尚存。陳遹聲著述頗豐,有《玉溪生詩類編》《江左三家滄桑詩》《歷朝題畫叢錄》《鑒藏要略》《畸廬稗說》《宋元明三朝逸民詩選》《畸園手定詩文稿》《國朝三修諸暨縣志》。

陳芝秀父親陳訚(1883—1952),字季侃,小名阿迦,陳遹聲第四子。陳季侃是諸暨名人。他十三歲時隨父就學,“出入名門大族,侃侃而談,有辯才,善詩賦”。光緒二十八年(1902)中舉人,獲徐世昌收為弟子,歷任京師大學堂教習、東三省總督公署咨議廳參軍、海龍府知府、奉天府知府。民國六年(1917)出任甘肅蘭山道道尹,民國九年(1920)12月代理甘肅省省長。當時,代理甘肅督軍陸洪濤將鴉片作為財源,便以20萬元賄賂陳季侃,請其解除種植鴉片之禁令,遭到陳的拒絕。陸氏遂派兵包圍省長公署,陳季侃堅不妥協(xié),陸氏最后只好撤兵。1921年10月,陳季侃辭職后返回諸暨家鄉(xiāng)。民國十四年(1925)10月,直系將領浙江督軍孫傳芳組織浙閩蘇皖贛五省聯(lián)軍并任總司令,陳季侃應邀出任五省聯(lián)軍總司令部秘書長。1926年,浙江省省長陳儀準備起義響應北伐軍,事情敗露,遭孫傳芳拘禁,陳季侃力保,方得獲免。此后幾年,陳季侃致力地方事務,先后創(chuàng)辦中興煤礦、勞工小學等。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陳季侃避居鄉(xiāng)里,與何燮侯(北京大學首任校長)等人在楓橋魏家塢創(chuàng)辦忠義初級中學,并擔任董事長。抗戰(zhàn)勝利后,出任浙江省參議會參議員、浙江省通志館編纂。1950年獲馬一浮推薦,任浙江省文史研究館館員。1952年因病逝世于杭州。 值得一提的是,陳季侃具有中國傳統(tǒng)士人雅好書法精品之習尚,故早在國民政府成立敦煌藝術(shù)研究院之前,就為保護敦煌藝術(shù)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他在出任甘肅蘭山道道尹、甘肅代省長期間,因天時、地利、人和之便,得到不少屬下的獻寶,同時又正值蘭州民間散藏敦煌寫卷充斥、買賣交易活動熱絡,他趁地利之便,不時出入書肆,多方網(wǎng)羅,更參與競購,因而他收藏的敦煌寫卷數(shù)量頗為豐富。2003年姚培鋒撰《紹興人與敦煌學》一文(原載《敦煌學輯刊》2003年第1期),內(nèi)有“陳季侃與敦煌遺書在浙江的流傳”一節(jié),提到陳季侃通過別人贈送、自己購買等方式,收藏敦煌遺書總數(shù)達300余件,除“至少有17個敦煌卷子已歸北京圖書館收藏”,另有一部分贈送給了上海博物館和上海圖書館,其余一部分寫卷被當作禮物相互贈送,流傳于浙江地區(qū)。浙江博物館1954年入藏的一批敦煌寫卷中便有其舊藏,另有一部分藏于浙江圖書館及杭州靈隱寺。浙藏的這些寫卷復印件,今均見載于2000年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浙藏敦煌文獻》大型圖錄中。陳季侃曾說過:“余度隴時,購求唐人精寫者已極難得,而著有年代及晉魏人書則非以巨價求之巨室,不可得也?!弊阋娖鋵Χ鼗瓦z書的鐘愛和重視。又說:“今日藏經(jīng)已稀如星鳳,其后可知。猶憶在隴時,朋輩與余競購者所藏皆已散亡,余亦何能永保?但求愛護有人,千百年珍物不致?lián)p毀吾人之手,吾愿已畢。”表達了他愿盡己所能保護珍貴文物和文獻的決心,讀來感人至深。(陳季侃收藏的敦煌寫本《妙法蓮華經(jīng)觀世音菩薩普門口》題跋局部,大圖見文末)陳季侃原配朱氏,生一女;繼室馬氏,生三子四女。陳芝秀為馬氏所出。陳季侃膝下有五個女兒,便將陳芝秀過繼給了族內(nèi)兄弟,過繼后的母親姓常,是從杭州下嫁到楓橋的,她不是別人,正是常書鴻的小姑(三個姑姑中排行最?。?/span>故論輩分,陳芝秀和常書鴻是沒有血緣關系的姑表兄妹。這段歷史家譜沒有記載,但編纂《楓橋史志》的陳炳榮先生,生前曾與定居國外的陳芝秀母親馬氏有書信往來,當時已確證過這一事實。陳芝秀所在的陳氏房族叫“元文房”,是人才輩出的一個房族。陳芝秀三叔陳詵(1881—?),字叔辛,光緒壬寅(1902)優(yōu)貢生,朝考一等,以知縣備用,奏補陸軍部員外郎、軍牧司司長兼均調(diào)科科長,記名道員,辛亥鼎革后,歷任陸海軍大元帥府秘書,獲授二等大授嘉禾章、二等文虎章,父親謝世后,挈家徙居杭州,1949年后其后裔遷往澳大利亞。民國時期,陳芝秀家族內(nèi)還出過兩位少將:一是陳時驥(1893—1933),譜名舜淵,字少和,號澡身,國民革命軍第五十九師少將師長;一是陳欽(1894—1951),譜名舜恭,籍名欽,字治南,號顯生,南京金陵制造局(金陵兵工廠)少將局長。兩位都是陳芝秀的堂叔。陳芝秀同輩中,堂弟陳孟炎較為著名,陳孟炎(1910—1970),陳遹聲長孫、陳仲默長子,秉性敦厚,天資聰穎,為人平易無驕偽,民國二十一年(1932)畢業(yè)于上海圣約翰大學,初在上海銀行界,后又去廣東工作,民國二十六年(1937)“七七事變”爆發(fā),回鄉(xiāng)定居,因其叔季侃得與何燮侯、陳伯練、何文隆、錢之棼等進步人士相交往,積極投入抗日救亡工作。龍生龍,鳳生鳳,出生于如此書香門第和官宦世家,陳芝秀當然是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她出生時,三代同堂,祖父陳遹聲還健在,畸園書香正值頂峰。自幼置身進士門第,耳濡目染,潛移默化,她的身上便賦有江南女子獨特的蘭蕙氣質(zhì)。所以,陳芝秀不僅天資聰穎,而且還是一位知書達禮、懂藝術(shù)、愛生活、有夢想、有教養(yǎng)的賢妻良母。20世紀30年代,在巴黎的中國留學生一般都是單身,唯獨常書鴻已經(jīng)成了家,有了孩子。但常書鴻和陳芝秀的家庭氛圍永遠是吸引人的,在藝術(shù)家聚居的巴黎,他們在巴黎第14區(qū)48號的家,成了學藝術(shù)的中國留學生的聚會場所。周末和假日,大家都喜歡到常書鴻家來,談今論古,暢談藝術(shù),互通祖國的信息。“陳芝秀待人熱情,經(jīng)常做中國菜給大家吃”。陳芝秀下得了廚房,上得了廳堂。她多才多藝,不僅學雕塑,還會吹笛子,常書鴻在里昂得獎的油畫作品《鄉(xiāng)愁曲》,就是以陳芝秀為模特而創(chuàng)作的,是一幅反映海外游子愛國思想的作品。那天,陳芝秀“換上來(法國)時穿的紅色旗袍”,“將那笛子送在了嘴邊,她的雙眉卻皺了起來,這眉尖若蹙難掩愁痕的表情,使黃昏燈影中的她,有了幾分難以訴說的凄婉之美,格外楚楚動人?!?/span>浪漫之都巴黎,空氣都滲透著藝術(shù)氣息。在那里,常書鴻與陳芝秀度過了他們充滿愛情與理想的青年時代,常沙娜度過了歡樂無憂的童年時代。常沙娜說:“在我記憶里,媽媽漂亮,打扮入時,非常愛我,而且非常能干,會織好看的毛衣,我穿的衣服都是她做的,媽媽在雕塑系學得很不錯,還拿到了獎學金……”常書鴻提前回國,陳芝秀與常沙娜繼續(xù)留在巴黎,但她一直在做回國的準備。陳芝秀“特別愛收拾,她喜歡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家里也拾掇得整整齊齊。那些日子她不斷出去轉(zhuǎn)商店,買了好多家居用品,有不少窗簾呀、床單呀、床罩呀什么的。”她告訴女兒,我們要回中國了,要到北平另立新家。陳芝秀滿懷希望地憧憬著,準備回國以后布置一個更美好的家,“她的夢做得真是很美很美。”從國外回到杭州,常沙娜的祖母見到孫女高興得不得了,聽說這個不會說中國話的小洋人是吃面包長大的,老人家從她的衣服大襟里掏出一個手帕包,又小心翼翼地打開手帕拿出一些錢,叫人去買了一個面包來給我吃。常沙娜接過面包咬了一口,怎么是甜的?法國的面包不是這樣的,常沙娜覺得很奇怪,也不喜歡吃,就隨手把它拿到院子里喂雞了。陳芝秀看見,趕緊跑過來用法文對女兒說:“沙娜,你怎么可以這樣?這是婆婆專門給你買的面包,她沒有錢,自己舍不得吃還給你買,你怎么可以拿來喂雞呢?這個面包很貴很貴的呀!”在敦煌千佛洞,哪怕日子最艱苦,她也將家操持得十分溫馨。常沙娜回憶:“在中寺(皇慶寺),我們只有一間住房……房子雖小,但媽媽愛清潔,很會收拾,什么都很有序,把里里外外拾掇得干干凈凈,還掛了一塊咖啡色的布簾作分隔內(nèi)外的隔斷,簾子下面繡著黃色毛線的邊飾。媽媽追求的就是舒適的環(huán)境,再簡陋也是整整齊齊的,很溫馨。”像陳芝秀這樣的知性女性,放在今天打著燈籠也找不出幾個,難怪女兒常沙娜評價母親說“天資十分聰穎”。所以,當年陳芝秀尋找婆家的首選之地不是楓橋,不是諸暨,而是省城杭州。也正因如此,常書鴻的小姑便經(jīng)常帶著繼女陳芝秀回杭州娘家,一來是省親,一來是相親。 “媽媽堅決不同意去敦煌,又對最要好的朋友王合內(nèi)、馬光璇說:書鴻瘋了,他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又要折騰……那些日子每天就聽見她和爸爸吵:我不去,不去!兩個人吵得非常厲害,天天聽他們說的就是去不去,去不去,最后爸爸實在拗不過媽媽,只好說:'你不去就不去,我去!’”(常沙娜《黃沙與藍天》) 常書鴻19歲那年,還在浙江省立甲種工業(yè)學校(后成為浙江大學)讀書,小姑從諸暨楓橋帶來的“不速之客”,令常書鴻一見就難以忘懷。引用葉文玲的文學語言,兩人初次相見,“她的身材,是那樣苗條婀娜。她那雙眼睛,黑如點漆,朝人一瞥時,書鴻就真的被'攝魂奪魄’……”而陳芝秀呢,她“幾次來杭州,原也是為相看另一個親戚家的小伙子。可是,一見了書鴻,她說,自己霎時像喝了迷魂藥:'心里裝不下任何人了!’”1925年,留校任教的常書鴻終于迎來了洞房花燭夜?!昂邘傻男履?,像一朵帶露的玫瑰,燦然綻放在新房中。幸福得發(fā)暈的常書鴻,緊張得幾乎手足無措?!薄靶履镆驄尚叨@嫵媚。雪膚花貌的她,站立時似一株水竹,坐下時就是一莖蓮荷。對于這位令他朝思暮想的姑娘,書鴻心里涌上千般愛意。”常書鴻懷著滿腔感動,將嬌羞的新娘拉向懷里,聲音顫顫地說:“我這一輩子沒向任何人發(fā)過誓,但我要向你發(fā)誓:陳芝秀,不管山崩海裂,我都會好好待你!”結(jié)婚后,兩人先后到法國留學。常書鴻先學工藝,后學繪畫,陳芝秀學習雕塑。兩人都是“中國留法藝術(shù)學會”的發(fā)起人和骨干分子,陳芝秀發(fā)表于《藝風》雜志的文章《我們需要一個調(diào)和的藝術(shù)空氣》,闡述了組織藝術(shù)學會的緣起:“我們知道要閑游于荒山窮溪之間,必須先除荊棘、先去淤塞。我們需要一個為我們詠唱描繪的公園,我們需要一個調(diào)和的空氣。”陳芝秀以她無可挑剔的聰敏和美麗,完美地扮演著沙龍女主人的角色。她漂亮而又重視化妝打扮,據(jù)她當年的老同學講,其漂亮程度“遠遠超過”名聞遐邇的徐悲鴻夫人蔣碧薇。而常書鴻之才華橫溢,也為他的同學和朋友所一致稱道。在當時留法學生眼里,這兩人是佳偶天成。1931年,女兒常沙娜在里昂出生,“沙娜”是塞納河的諧音,這是他們的摯友呂斯百給起的名字。 1935年秋,常書鴻在巴黎塞納河畔一個舊書攤上,偶然看到了由希伯和編輯的《敦煌石窟圖錄》,從而引發(fā)了一場藝術(shù)情感的軒然大波。從此,常書鴻“移情別戀”,敦煌成了他心中的圣殿,他決定去敦煌朝圣,他朝思暮想,他無法釋懷,十年前他向妻子許下的海誓山盟,慢慢開始褪色和淡化。常沙娜回憶:“我曾經(jīng)聽媽媽說,在巴黎,爸爸發(fā)現(xiàn)敦煌的事回家就跟她講了,媽媽是學雕塑的,他也和她談敦煌石窟的彩塑,談去敦煌的希望。那時敦煌石窟的藝術(shù)品可以在巴黎的吉美博物館看到一些,但是媽媽覺得親身去敦煌是故事般的想象,離自己非常非常遙遠,至于莫高窟是什么樣子,她從沒有認真想過。”但常書鴻已經(jīng)醒悟,他說自己的藝術(shù)之根在中國,只有回國才能實現(xiàn)藝術(shù)理想。1936年,常書鴻收拾起畫具和到西方尋求“藝術(shù)之神”的幻滅了的美夢,一個人匆匆踏上了歸國的旅程。“妻子從事雕塑,因她不愿意離開巴黎到當時兵荒馬亂的中國去,便與女兒暫時留在法國”。 (常書鴻1935年畫的《沙娜像》,法國巴黎近代美術(shù)館收藏)常書鴻回國后,在北平國立藝專當教授和西畫系主任,他寫信給陳芝秀,說學校設在北平西城的京畿道,北平藝專已經(jīng)給安排了住房,是很有意思的四合院,王臨乙和王合內(nèi)(法國人)也將成為鄰居。在常書鴻的勸說下,陳芝秀不得不放棄在巴黎的生活,準備回國后在北平營造一個更溫馨美好的家。1937年夏,在常書鴻的千呼萬喚下,陳芝秀母女從法國回來了。但是,還未走進北平的新家,相聚的歡樂還沒有品嘗,就卷入了漫長的戰(zhàn)火和逃難中。他們一家隨國立北平藝專的隊伍,從上海、杭州,一路轉(zhuǎn)移至江西、湖南、貴州。常沙娜這樣總結(jié)那段日子:“我們一家從法國回來,還沒看見北平的新家就趕上了戰(zhàn)爭、逃難,不停地遷移,在這個地方待一年,那個地方待兩年,越走越苦。”1939年2月4日,國立藝專的隊伍從湖南沅陵搬到了貴陽,暫住在市中心一家旅館。中午吃飯,外面突然響起空襲警報,“炸彈、燃燒彈呼嘯著落到我們頭上,只聽轟隆一聲巨響,天一下子就黑了。媽媽飛快地拽著我鉆到餐桌底下,緊緊趴在我身上。四周昏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見,媽媽喘著氣叫我:沙娜!沙娜!我也哭叫著:媽媽!媽媽!……環(huán)顧四周,一片濃煙中,已經(jīng)有火焰在燃燒,可以看到身邊橫七豎八躺著血肉模糊的人,那些茶房伙計剛才還好好的,現(xiàn)在躺在那里,斷胳脯斷腿,流著血,慘不忍睹,地獄般的景像真把我嚇壞了?!?/span>這一次轟炸,讓常書鴻一家一無所有,陳芝秀準備布置新家的床單、窗簾,給常書鴻帶回來的那么多畫,瞬間全都被炸光了。曾經(jīng)擁有的轉(zhuǎn)瞬間化為烏有,美夢還沒做完,就被惡夢擊碎了。“我們成了貨真價實的難民……好在人還活著,大難不死。”后來陳芝秀母女被送到了貴陽的天主教會。那里的法國修女對陳芝秀母女特別關照,告訴他們大難不死是因為有上帝的保佑。也正因此,陳芝秀誠心誠意地感謝上帝,從此皈依了天主教,成了一個非常虔誠的天主教徒。常沙娜回憶:“在教會里住了一段時間,媽媽的精神狀態(tài)好多了。經(jīng)歷過突如其來的大轟炸,那驚心動魄、九死一生的場面在腦海里久久揮之不去,使她遭受的精神創(chuàng)傷太深,以致有一陣她常常木呆呆地跪在那里,看見火就害怕。而有了信仰,獲得了精神寄托以后,她漸漸恢復了。她重新置裝,安排生活,新做的衣服還利用地方民間的藍印花布?!?/span>1940年,一家又輾轉(zhuǎn)到了陪都重慶,常書鴻在重慶鳳凰山山頂?shù)囊淮狈孔永锇擦思遥c留法時期的老同學一起,在那里過了兩年多相對安定的生活。1941年,兒子常嘉陵在歌樂山醫(yī)院出生。陳芝秀與王合內(nèi)每逢星期天就要去天主教堂做禮拜。常沙娜回憶:“過了那么久動蕩不安的日子,生活突然安定下來,我們覺得非常溫馨,也非常知足了。”回國后時局動蕩,去敦煌的事一直被擱置,現(xiàn)在日子平靜下來,常書鴻去敦煌的念頭越來越強烈。1942年,在時任監(jiān)察院院長于右任先生的建議下,重慶國民政府教育部成立了“國立敦煌藝術(shù)研究所”,常書鴻擔任籌備委員會副主任。常書鴻在外面得到了許多鼓勵,回家卻遭到了頑強的阻力。因為不愿意離開巴黎的妻子,在經(jīng)過艱苦的逃難生活后,現(xiàn)在更不愿意離開重慶了。當時,陳芝秀一聽說常書鴻去敦煌的計劃就急了,就和他吵:“你瘋了?我們剛剛安頓好,怎么又要到什么甘肅、西北去?。吭诎屠枘闶侵v過的,可那不是想想的事嗎?我們好不容易挨過轟炸活著出來,千辛萬苦到了這里,才安定下來,沙娜馬上就要小學畢業(yè)了,要成長,你怎么又想走?還折騰?不同意!”陳芝秀還對女兒說:“你爸爸瘋了,要去甘肅!你知道在甘肅住的是什么嗎?都是住窯洞?!?/span>陳芝秀堅決不同意去敦煌,又對最要好的朋友王合內(nèi)、馬光璇說:“書鴻瘋了,他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又要折騰……” 常沙娜回憶:“那些日子每天就聽見她和爸爸吵:我不去,不去!兩個人吵得非常厲害,天天聽他們說的就是去不去,去不去,最后爸爸實在拗不過媽媽,只好說:'你不去就不去,我去!’”1943年2月,常書鴻帶著第一批研究所工作人員動身去了敦煌。秋天,常書鴻回重慶辦事,繼續(xù)回家動員陳芝秀去敦煌。他反反復復地說:“我們一定要去敦煌!”還連哄帶勸地說:“你是搞雕塑的,不能不到那里看看,那里的彩塑漂亮極了,你一定會驚訝的,你是搞藝術(shù)的!”但陳芝秀還是堅決不去。后來呂斯百出面勸說了:“芝秀,你就隨書鴻吧,他有他的事業(yè),你到那里也可以搞雕塑,你們在那里,將來我們也會常去的?!保ㄊ聦嵣纤麄兒髞聿]有去敦煌)陳芝秀問:“那沙娜怎么辦?”常書鴻說:“沙娜可以到酒泉上中學,敦煌也有中學,比較差,酒泉有好學校。在酒泉我有朋友,都是搞工程、修路的工程師,我會安排?!?/span>臨走之前,陳芝秀跟同樣信天主教的王合內(nèi)說:“我真的不想去。從藝術(shù)上講,他有他的追求,從我的角度,藝術(shù)也可以是考慮的一個方面,可那是佛教石窟啊,我們信的是天主教,怎么能跑到佛教的地方去?”陳芝秀不去敦煌,也確實合情合理,因為她是站在家庭的角度考慮問題。身為女人,陳芝秀只想過平平安安的生活,只需要一個溫柔體貼的丈夫,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想要。更何況,過慣了巴黎浪漫生活的陳芝秀,心里還裝著滿腔的委屈。當年自己不樂意從巴黎回來,你常書鴻說聲走,不是也同意你了嗎?一回國碰上抗戰(zhàn),我什么也不說,什么都丟下,又跟著你走了。到了貴陽,我們差點沒了命。好不容易安定下來,我們在這里過安穩(wěn)日子不是很好嗎?你喜歡去敦煌也可以,我也決不拖你的后腿,但你何必非要把整個家、把孩子們都往沙漠里拖?常書鴻沒有顧及妻子的情緒,他以事業(yè)為重,是做大事的人,他心心念念的是敦煌莫高窟。他執(zhí)意讓妻兒一起去敦煌,只圖一家團聚,但求同甘共苦,畢竟他是家里的頂梁柱,他豈能忍心將孤兒寡女丟在重慶?從男人的角度來考量,常書鴻的計劃似乎也無可厚非。一心想圖安穩(wěn)的陳芝秀,最終拗不過“杭鐵頭”常書鴻。為了丈夫的事業(yè),為了丈夫的理想,她攜帶12歲的女兒、2歲的兒子,隨丈夫走進了荒漠,卻從此也走進了一條愛情的不歸路。 (1942年常書鴻畫的《重慶鳳凰山即景》,內(nèi)容包括:陳芝秀抱嘉陵看兔子、王合內(nèi)養(yǎng)兔子、常沙娜喂雞、公用的廚房、李家珍帶著子女上山、王合內(nèi)養(yǎng)的寵物狗。)(未完待續(xù)) 以下大圖展示《妙法蓮華經(jīng)觀世音菩薩普門品》該敦煌寫經(jīng)現(xiàn)藏于浙江博物館,原藏品號為“26089”,收入《浙江敦煌文獻》時統(tǒng)一編號為“浙敦193”。舊藏者陳季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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