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袁禾

攝影/王小京

支持/國家大劇院 

中國古代舞蹈在歷史的畫卷上留下了獨特的璀璨印跡。唐代，是我國歷史上的黃金時期，也是古代舞蹈的黃金時代。唐代舞蹈在表演形式、藝術技巧、內容范圍、風格特征各方面，都達到了新層次上的成熟與完美。但不可忽視的是，魏晉南北朝的舞蹈是唐代舞蹈走向高峰的序曲。沒有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醞釀和準備，就不會有如此完美而豐富的唐代舞蹈。多么想再一次見到《霓裳羽衣舞》的雍容瑰麗，再一次領略《綠腰舞》的輕盈絕妙，再一次感受《胡旋舞》的迅疾如風，再一次目睹《柘枝舞》的矯捷激烈……

唐代舞蹈的高度發(fā)展是與其開放自由的國家體制分不開的。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唐代正處于魏晉南北朝社會大動亂導致封建專制戒律相對打破、宋元理學時代又遠未到來、新的思想文化規(guī)范有待建立的過渡階段。唐代統(tǒng)治者對儒、釋、道三種思想保持著一種混合兼容的態(tài)度。這就使社會文化的發(fā)展獲得了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給時人提供了充分發(fā)揮創(chuàng)造能力、施展藝術才華的機會。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唐代舞蹈也就呈現(xiàn)出一派百花爭艷、璀璨奪目的景象，這也是開放自由的時代精神的充分體現(xiàn)。同時，唐代是詩的時代，是詩情、詩性、詩化的時代。唐代舞蹈的高度發(fā)展，鐫刻著唐人詩化人生的烙印。因此唐代的舞蹈，便有著詩一般的意境與韻味。

唐代舞蹈是按其“陰柔”、“陽剛”的特點來劃分種類的。凡勁健矯捷、灑脫明朗、快速有力的統(tǒng)稱“健舞”；凡婉曲柔媚、溫馨雅致、妙曼舒緩的被歸入“軟舞”。這種劃分并不是唐代的首創(chuàng)，早在周代，雅樂中就有了“文舞”和“武舞”的分類。但“武舞”、“文舞”的劃分主要是以內容為依據(jù)的，所謂“以文得之（得天下）者必文，以武得之者必武”。而唐代的“健舞”、“軟舞”重在舞蹈風格特征本身，這顯然是舞蹈審美意識上的一種進步。當然，由于“武舞則發(fā)揚蹈厲，所以示其勇也；文舞則謙恭揖讓，所以著其仁也”，因此，文舞講求儀態(tài)，表現(xiàn)出柔和內??；武舞則注重動勢，以展示剛勁厚重。

“武舞”的“陽剛”是古樸、厚重、雄健、猛銳，而“健舞”的“陽剛”卻是奔放、癡狂、瀟灑、明快。例如唐代的《胡騰舞》就充分顯示了“健舞”與傳統(tǒng)“武舞”的不同風格。《胡騰舞》是來自石國（烏茲別克斯坦共和國塔什干一帶）的男子獨舞，以急速多變的騰跳、踢踏、旋轉為風格特點，表現(xiàn)出一種豪健、狂放的民族精神，令人耳目一新。此舞一般是在酒筵上表演，先舉酒致意再開始跳舞。所謂“帳前跪作本音語”，“揚眉動目踏花氈”（唐·李端《胡騰兒》），隨之“手中拋下葡萄盞”，“蹲舞尊前急如鳥”（唐·劉言史《王中丞宅夜觀舞“胡騰”》）?！逗琛泛汀惰现Α芬彩呛苡写硇缘摹敖∥琛??！逗琛吩瓰槲鞅鄙贁?shù)民族舞蹈，出自康國（唐時屬安西大都護府管轄，即今撒馬爾罕一帶），北周起傳入中原，因其迅疾的旋轉而得名。此舞轉速之快之急，宛如驟起的羊角疾風、凌空回舞的雪霰。開元天寶年間，跳《胡旋舞》成了一種時髦的風尚?！惰现Α芬酁槲鞅鄙贁?shù)民族舞蹈，從怛羅斯（唐時屬安西大都護府管轄，即今中亞江布爾一帶）傳入內陸。舞蹈矯捷裊娜、變化豐富、激烈輕快，從始至終都伴有鼓聲。在熱烈的基調中，又不時可見“亞身踏節(jié)鸞形轉，背面羞人風影嬌”（唐·章孝標《柘枝》）的姿容，使舞蹈剛中見柔，陰陽有致。

“軟舞”則濫觴于夏商的宮廷女樂，魏晉的“清商樂舞”又為它的形成作了充分的準備。其袖、腰、輕、柔突出地展現(xiàn)著漢族傳統(tǒng)舞蹈那令人折服的“陰柔”之美，其狀如詩云：“荊臺呈妙舞，云雨半羅衣。裊裊腰疑折，褰褰袖欲飛?！保ㄌ啤堨铩段琛罚毒G腰》是“軟舞”中較具代表性的作品，是根據(jù)樂曲《六么》（又名“錄要”、“樂世”）編創(chuàng)的女子獨舞，充分展示了傳統(tǒng)舞蹈舞袖、運腰、求輕、重柔的風格化技藝。但也和其他“軟舞”一樣，不是一柔至終、一緩到底，而是“柔中有剛”或“先柔后剛”。如唐代李群玉詩中所言，“低回蓮破浪，凌亂雪如風”。《春鶯囀》和《屈柘》也是很有代表性的“軟舞”?！督谭挥洝吩疲骸啊洞胡L囀》，高宗曉聲律，晨坐聞鶯聲，命樂工白明達寫之，遂有此曲?！焙髞硪榔錁非鼍幜宋璧??！洞胡L囀》的特點是歌引舞出、舞隨歌動。此舞通常在后宮的花園內表演。這樣，欣賞者就可以在鳥語花香的自然環(huán)境中更好地領略舞蹈所表現(xiàn)的春意之美?！肚稀吠ㄟ^不同舞姿動態(tài)中各種對立因素的統(tǒng)一，創(chuàng)造出某種富于變化的和諧之美—驚異的表情不失莊嚴，緊驟的舞步不失平穩(wěn)；每每像要停止又突然出現(xiàn)新的動作，不時于似憂非憂的傷感中忽又振奮精神。柔曼的舞姿映襯著騰躍之態(tài)，舒緩的情調烘托著驚雷之勢。到后來，《屈柘》似乎比《柘枝》更受歡迎。

    唐舞除了“陰柔”、“陽剛”的不同韻致外，從風格上講，亦是豐富多彩的。既有以“大曲”為代表的漢族傳統(tǒng)風格的樂舞，又有以“九部樂”、“十部樂”（“部伎”樂舞是將一些不同風格、內容或民族的樂部組建在一起，成為一套系列樂舞）為代表的各少數(shù)民族和外國風格的樂舞；既有雄渾壯麗的《破陣樂》，又有典雅柔曼的《龍池樂》；既有鴻驚燕飛的《綠腰》，又有車緩風遲的《胡旋》；還有以《西涼樂》為代表的融合中西的樂舞。

其中最有影響的當屬《破陣樂》。這是唐太宗所造，不外乎“往來疾徐擊刺之象”，完全按照戰(zhàn)陣隊形來設計，沒有高難復雜的技巧，不求雕琢、簡單明晰。《破陣樂》不僅意在炫耀唐太宗的戰(zhàn)事功績，也體現(xiàn)出他“武功文治”“文武互補”的統(tǒng)治思想。《破陣樂》雖然在編導和技巧方面都無驚人之處，但能傳播萬里、名揚海外，恐怕要歸結于唐太宗的軍事思想——用“以強沖弱”的方法突出“置陣布勢”、淡化舞姿韻律，從而造就了《破陣樂》的不同凡響?！镀脐嚇贰纷灾瞥珊螅硌菪问蕉喾N多樣，有男子集體舞、女子集體舞和四人舞的《小破陣樂》，還有改編成雜技的《破陣樂》。

與《破陣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唐玄宗所作的《龍池樂》。此舞有舞者十二人，頭戴芙蓉花冠，腳穿繡花輕便鞋而舞，奏之以無鐘磬的雅樂，力求營造出“龍池”的意境。舞者依歌移步，款款徐行，像朵朵蓮花在池上搖曳。風吹荷動，幽香裊裊，在祥霧瑞煙中迷離回閃……

就總體風格而言，唐代舞蹈多俏麗，少婉約；多妖嬈，少清秀；多嫵媚，少典雅；多縱情，少嫻靜。這種開放明朗的舞蹈情調，與唐代的時代精神律動相協(xié)調，也與當時提倡剛健之美的風尚相一致。

從表現(xiàn)形式上看，唐代舞蹈是多種多樣的：既有歌舞，也有歌舞戲；既有面具類，又有“舞像”類（“舞像”是自漢以來的一種舞蹈類型，舞人戴假面、著假形而舞。假形一般為魚龍鳥獸假形）；既有男子、女子獨舞，也有二人舞、三人舞，還有大型集體舞，此外還有花舞、字舞等等。其中，《蘭陵王》是很有代表性的面具類歌舞戲，是以歌舞的形式來展現(xiàn)北齊蘭陵王長恭作戰(zhàn)的情形。蘭陵王作戰(zhàn)勇武過人，但面容很美，自認為不足以震懾敵人，于是就刻木為假面，戴面具指揮擊刺，勇冠三軍。

唐代舞蹈的種類也非常豐富，所涉及的內容范圍亦十分廣泛。既有歌功頌德之作，如象征太宗“百戰(zhàn)百勝之形容”的《破陣樂》，象征高宗武后“圣超千古，道泰百王”的《圣壽樂》；又有反映民族風情的樂舞，如“極長其袖”的《高麗樂》，“撼頭弄目”的《龜茲樂》；既有表現(xiàn)宗教信仰的作品，如“于宮中結采為寺”而演的《四方菩薩蠻隊舞》，亦有直接反映現(xiàn)實情感的節(jié)目，如《嘆百年》。此外，還有民間的俗樂舞“百戲”。

《嘆百年》是宮廷伶官李可及編導的大型女子群舞，是為悼念懿宗與郭淑妃的愛女同昌公主而作。咸通十一年（870年）八月，剛出嫁不到三載的同昌公主不幸病故，懿宗與郭淑妃悲痛至極。懿宗親作挽歌哀悼，喪事辦得沸沸揚揚，同時殺了為同昌公主治病的翰林醫(yī)官，并株連九族。善于迎奉的李可及于此時獻上了《嘆百年曲》，樂曲“聲詞哀怨，聽之莫不下淚”。之后他又依曲編排成數(shù)百人的舞蹈，盛裝打扮舞者，還將魚龍波浪紋的綢緞用作舞臺布景，使觀者仿佛目睹龍女在海面飄忽云游。宮女們邊歌邊舞，表現(xiàn)著“百年之命忽若傾”的感傷與無奈，虔誠地悼念亡人。

燦爛輝煌的唐代舞蹈，在其近300年的歷史中，各階段都各有特色。初唐的舞蹈顯得朝氣蓬勃、生龍活虎，具有宏闊的氣勢。就九、十部樂而言，雖然各部的規(guī)模都較小，但作為能體現(xiàn)各族風情、多種特征而嚴格組合在一起的一個整體系列，仍堪稱壯觀。唐太宗的《破陣樂》尤其能代表初唐風韻?！镀脐嚇贰氛蔑@了英雄主義，展示了開創(chuàng)者的豪邁情懷，集中體現(xiàn)了初唐整個社會建功立業(yè)的文化心理，傳達出這一歷史時期占壓倒優(yōu)勢的社會精神狀態(tài)。

盛唐以“法曲”和坐、立部伎為主的舞蹈，呈現(xiàn)出一種欣欣向榮、青春縱情、流暢輕松的特點，這無疑是盛唐上升時期時代精神的體現(xiàn)。

中唐是中國封建社會前、后期交替的轉折時期?！鞍彩分畞y”使唐代舞蹈的發(fā)展一度受到影響。樂工舞人大量流散民間，對宮廷演出“九部樂”、“十部樂”、“坐部伎”、“立部伎”這樣格局嚴明、講究規(guī)模的樂舞造成了困難。然而，“安史之亂”并未使唐代一蹶不振。與當時文壇藝苑頗為壯觀的百花競放情形相一致，“軟舞”、“健舞”又在宮廷得以高度發(fā)展。今天人們能了解到唐代“軟舞”、“健舞”的姿容風貌，絕大多數(shù)是從中唐和中唐以后的詩歌中得知的。比如“健舞”類的著名舞蹈《胡旋》、《胡騰》等，雖然從南北朝起就較為風行，但真正達到高峰階段還是從盛唐末開始的。有元稹和白居易的《胡旋女》詩為證：“天寶欲末胡欲亂，胡人獻女能胡旋”、“天寶季年時欲變，臣妾人人學圜轉”。作為中唐的著名詩人元白，其詩能細致地描寫出《胡旋》的舞態(tài)風姿，無疑是對親眼目睹的情形的紀實。唐代“軟舞”、“健舞”的繁盛時期在中、晚唐，而“九、十部樂”、“坐、立部伎”、“法曲”的輝煌年代卻是在初、盛唐。中晚唐樂舞雖不如盛唐樂舞那樣光芒耀眼，然而卻更多彩多姿、美不勝收。

唐代有著廣采博取、為我所用的宏大氣魄，不僅吸收、容納了許多西域樂舞和其他外來樂舞，而且還有大量的舞蹈精品以嶄新的風姿出現(xiàn)在歷史的舞臺上。所有這些，都體現(xiàn)出唐代舞蹈的豐富性、獨創(chuàng)性和不可重復性，充分顯示了恢弘、絢爛、統(tǒng)一的大唐氣象。

從唐至今，一千多年過去了。在唐代，舞蹈是社會生活中一種極為普遍的娛樂手段。今天的舞蹈，應該說較之唐朝更加繁花似錦。然而，舞蹈與人們生活的聯(lián)系，卻遠遠不如唐代密切。這其中的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但舞蹈受眾和舞蹈生產(chǎn)這兩端的問題，是舞蹈能否進入現(xiàn)代人日常生活的關鍵。無論如何，現(xiàn)在的我們，仍然能感受到唐代舞蹈那明朗剛健的氣息，那妖嬈縱情的律動；仍然能享受它帶給我們的獨特之美，沉醉在大唐之舞那雍容絢爛的氛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