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又名杜宇、望帝、子歸、鶗鴃、雋周等,是中國文化中既富于神話色彩又貼近士人生活的鳥類。考察唐宋詞中的鵑聲,需從杜鵑的三個傳說言起。 關(guān)于杜鵑的傳說 關(guān)于杜鵑,有三個傳說最著名——杜宇化鵑、杜鵑啼血和它“不如歸去”的啼鳴。它們產(chǎn)生的時代不同,卻相互影響,彼此呼應(yīng),將杜鵑“冤禽”、“怨鳥”的形象逐漸豐富。 首先,“杜宇化鵑”是杜鵑最早的傳說。杜宇乃古蜀國君主,出身非凡。據(jù)《蜀王本紀(jì)》: 后有一男子,名曰杜宇,從天墮,止朱提。有一女子,名利,從江源井中出,為杜宇妻。自立為蜀王,號曰望帝。[1](p211) 按“從天墮”,杜宇出身非凡?!肚萁?jīng)》亦言“望帝杜宇者,蓋天精也”[2](p683)。據(jù)載,蜀地在其先祖蠶叢、魚鳧開國時,“蜀民稀少”,到杜宇“治汶山下邑,曰郫化,民往往復(fù)出”[1](p211),說明杜宇頗有治國之才。在杜宇治國百年之際,蜀地來了位名叫“鱉靈”的男子: 望帝積百余歲,荊有一人,名鱉靈。其尸亡去,荊人求之不得。鱉靈尸隨江水上至郫,遂活,與望帝相見。望帝以鱉靈為相。時玉山出水,若堯之洪水。望帝不能治,使鱉靈決玉山,民得安處。鱉靈治水去后,望帝與其妻通,慚愧,自以德薄不如鱉靈,乃委國授之而去,如堯之禪舜。鱉靈即位,號曰開明帝。[1](p211) 鱉靈本是荊人,死后逆流而上,至郫后復(fù)生,被望帝任命為相,鑿山治水,功績頗大,后得蜀帝禪位。杜宇失國后,行蹤成迷,或言“望帝修道,處西山而隱,化為杜鵑鳥,或云化為杜宇鳥,亦曰子規(guī)鳥,至春則啼,聞?wù)咂鄲叛伞?sup> [2](683);或言杜宇因“淫其相妻”逃離蜀國,“望帝自逃之后,欲復(fù)位不得,死化為鵑。每春月,晝夜悲鳴。蜀人聞之曰:'我望帝魂也?!?[3](p263)又有言:“蜀王望帝淫其相妻,慚,亡去,為子嶲鳥,故蜀人聞子嶲鳴,皆起曰:'是望帝也’。” [4](111)而對此最中和的解釋,則是“望帝去時,子規(guī)鳴,故蜀人悲子規(guī)鳴而思望帝” [1](p212)。至此,杜鵑與望帝杜宇建立了聯(lián)系。 文學(xué)中對“杜宇化鵑”歌詠始于南朝,秦漢時期鮮有提及。先秦詩歌中涉及到杜鵑的多關(guān)注其“暮春而鳴”的習(xí)性,如“恐鶗鴃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屈原《離騷》)。鶗鴃即杜鵑,常于暮春鳴叫。按王逸《楚辭章句》注曰:“言我恐鵜鴃以先春分鳴,使百草華英摧落,芬芳不得成也。以喻讒言先至,使忠直之士蒙罪過也?!?sup>[5](p471)杜鵑此時,還不是蒙冤的國君,而是一只惡禽,象征詆毀“忠直之士”的佞臣。 直到南朝鮑照的《擬行路難》詩,才化用了“杜宇化鵑”的故事: 愁思忽而至,跨馬出北門。帶頭四顧望,但見松柏園,荊棘郁蹲蹲。中有一鳥名杜鵑,言是古時蜀帝魂。聲音哀苦鳴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髡。飛走樹間啄蟲蟻,豈憶往日天子尊?念此死生變化非常理,中心愴惻不能言。[6](p58) 這里的杜鵑聲音哀苦,羽毛憔悴,飛走樹間以捕食蟲蟻為生,哪里還有昔日蜀國天子的尊嚴(yán)?可見,杜宇化鵑的傳說在南朝文學(xué)中已有所表現(xiàn),其作為“冤禽”、“怨鳥”的形象逐漸豐滿。 其次,“杜鵑啼血”是唐以后形成的文化共識[7](p65),與杜宇化鵑傳說相關(guān)。杜鵑“狀如雀鷂而色慘黑,赤口”[8](1756)。其“赤口”也引起了人們豐富的聯(lián)想。或言:“雋周,甌越間曰怨鳥。夜啼達旦,血漬草木。凡鳴皆北向也?!?sup>[2](p683)又“杜鵑,一名子規(guī)??嗵?,啼血不止。一名怨鳥,夜啼達旦,血漬草木” [9](p87);白居易亦有“杜鵑啼血猿哀鳴”(《琵琶行》)。而杜鵑“血漬草木”,也就成了杜鵑花的由來,如吳溶在其《送杜鵑花》言:“春紅始謝又秋紅,息國亡來入楚宮。應(yīng)是蜀冤啼不盡,更憑顏色訴西風(fēng)?!?/p> 按戴偉華《唐詩中“杜鵑”內(nèi)涵辨析》中的觀點,“杜鵑啼血”是唐朝以后才逐漸形成的文化共識,是人們從自然現(xiàn)象中觸發(fā)的聯(lián)想。筆者同意其觀點,且認(rèn)為“杜鵑啼血”乃“杜宇化鵑”傳說衍生而來,理由如下: 杜鵑啼血,重在表現(xiàn)其“苦”,而自然界中,其鳴聲并不凄苦。大自然還有一種布谷鳥,按鳥類學(xué)觀點,它其實是杜鵑的一種,只是身形略大?!肚萁?jīng)》言其“仲春鷹所化也”,“生樹穴中,不巢生”,“此鳥飛鳴于桑間,云五谷可布種”[2](p683)。其飛行類鷹、啼鳴“布谷布谷”、包括不自己營巢育雛等習(xí)性皆與杜鵑并無二致。然詩詞中布谷鳥的鳴聲卻與杜鵑有本質(zhì)區(qū)別,布谷催耕而杜鵑啼血,一樂一悲,界限分明。如非受蜀君杜宇傳說影響,鵑聲未必如此。 唐詩中,杜鵑啼血和杜宇化鵑的傳說往往彼此交融。如“蜀國曾聞子規(guī)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李白《杜鵑》),“君不見昔日蜀天子,化作杜鵑似老烏……其聲哀痛口流血,所訴何事常區(qū)區(qū)”(杜甫《杜鵑行》),“杜宇冤亡積有時,年年啼血動人悲”(顧況《子規(guī)》)等。如果杜鵑啼血的傳說是唐以后才逐漸形成的文化共識,那么它很難避開“杜宇化鵑”故事。繼杜鵑啼血后,杜鵑作為冤禽、怨鳥的形象也進一步豐富。 最后,杜鵑“不如歸去”的啼鳴是宋朝形成的文學(xué)共識。賈祖璋《鳥與文學(xué)》中言“杜鵑的鳴聲,自來擬為'不如歸去,不如歸去’的;由'不如歸去’的哀怨情感,然后幻想出一個望帝出亡的故事,也屬可能的事”[10](p52),然而唐以前的詩文中對鵑聲的描摹不多,未擬為“不如歸去”。 南朝宋鮑照《擬行路難》詩中,最早對鵑聲有所表現(xiàn),僅言其“聲音哀苦鳴不息”(見前引)。唐代出現(xiàn)大量歌詠杜鵑的詩句,多立足杜鵑的前兩個傳說,對其聲音描繪以“哀苦”、“不停不休”為主,如前引李白《杜鵑》之“一叫一回腸一斷”,杜甫《杜鵑行》“其聲哀痛口流血”等。 晚唐司空曙《杜鵑行》有“聲音咽噦?cè)粲兄^,號啼略與嬰兒同”句,對鵑聲直觀描摹,稱其“咽噦”、“若嬰兒啼”,而“若有謂”說明其開始有意識探究鵑聲的特別含義,但對“不如歸去”尚未有聯(lián)想。之后,劉禹錫《鶗鴂吟》言其“如何上春日,唧唧滿庭飛”,則是延續(xù)屈原“鶗鴃”惡鳥之傳統(tǒng)。直到賈島《子規(guī)》詩:“游魂自相叫,寧復(fù)記前身”,言杜鵑叫聲類“子規(guī)”,乃自呼其名也,似乎離“不如歸去”稍近了。 而中唐以后,對“思?xì)w樂”鳥的題詠,則可看出杜鵑“不如歸去”的擬定過程。元稹《思?xì)w樂》有“山中思?xì)w樂,盡作思?xì)w鳴。爾是此山鳥,安得失鄉(xiāng)名。應(yīng)緣此山路,自古離人征”句。又白居易《和思?xì)w樂》云: 山中不棲鳥,夜半聲嚶嚶。似道思?xì)w樂,行人掩泣聽。皆疑此山路,遷客多南征。憂憤氣不散,結(jié)化為精靈。我謂此山鳥,本不因人生。人心自懷土,想作思?xì)w鳴……[11](p27) 指出當(dāng)時的人以為思?xì)w樂是南征遷客憂憤之氣所化,其鳴聲類“思?xì)w”。而元稹的另一首詩《西州院》中有“墻上杜鵑鳥,又作思?xì)w鳴”句,將杜鵑與“思?xì)w”之鳴聯(lián)系起來。后溫庭筠《錦城曲》言: 蜀山攢黛留晴雪,簝筍蕨芽縈九折。江風(fēng)吹巧剪霞綃,花上千枝杜鵑血。杜鵑飛入巖下叢,夜叫思?xì)w山月中。巴水漾情情不盡,文君織得春機紅。怨魄未歸芳草死,江頭學(xué)種相思子。樹成寄與望鄉(xiāng)人,白帝荒城五千里。[12](p8) “花上千枝杜鵑血”、“杜鵑飛入巖下叢,夜叫思?xì)w山月中”、“怨魄未歸芳草死”等詩句,表明溫庭筠已經(jīng)將杜宇化鵑、杜鵑啼血、鵑鳴“思?xì)w”貫通,離擬定為“不如歸去”僅有差一步。唐人那里鵑聲“不如歸去”的擬定,沒有形成共識。而杜鵑“思?xì)w”之鳴,在晚唐僅元稹、溫庭筠詩中有所提及,影響不大。 真正將“不如歸去”視為杜鵑鳴聲并在作品中大量題詠的,是宋人。北宋陶岳《零陵記》載:“思?xì)w鳥狀如鳩而慘色,三月則鳴,其音云'不如歸去’?!?sup> [13](p683)這是關(guān)于“不如歸去”擬聲的最早記載,陶岳很可能受元、白影響,但他并未將思?xì)w鳥與杜鵑合二為一。 宋時“不如歸去”還曾一度與布谷鳥之叫聲“脫卻破袴”混同,引起爭論。先是蘇軾《五禽言》(其二)寫到布谷: 南山昨夜雨,西溪不可渡。溪邊布谷兒,勸我脫破袴。不辭脫袴溪水寒,水中照見催租瘢。[14](p1046) 該詩末,蘇軾自注“士人謂布谷為脫卻破袴”。而對這“布谷聲”,南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子規(guī)”條有: 鮑彪《少陵詩譜論》引陳正敏曰:“飛鳥之族,所在名呼不同。有所謂脫了布袴?!睎|坡云北人呼為布谷,誤矣。此鳥晝夜鳴。土人云:不能自營巢,寄巢生子。細(xì)詳其聲,乃是云不如歸去,此正所謂子規(guī)也。今人往往認(rèn)杜鵑為子規(guī)。杜鵑一名杜宇,子美亦言其寄巢生子,此蓋禽鳥性有相類者。[15](p91) 他認(rèn)為“脫了布袴”和“不如歸去”只是方言差別造,其實都是子規(guī)鳥。并特別指出子規(guī)與杜鵑也不是同一種鳥。南宋袁文《甕牖閑評》亦言“蘇東坡詩云:'溪邊布谷兒,勸我脫破袴?!w以布谷為'脫卻破袴’也。然脫卻破袴乃是'不如歸去’,子規(guī)之鳥耳,非布谷也?!?sup>[16](p45)可見,“不如歸去”具體是什么鳥之鳴聲,在宋代還存在著爭議。 有宋一代,盡管文人對布谷與子規(guī)、子規(guī)與杜鵑、杜鵑與思?xì)w樂的關(guān)系尚存疑慮,但詩詞創(chuàng)作中已將子規(guī)、杜宇、杜鵑和“不如歸去”視為一體了。如范仲淹詩《越上聞子規(guī)》言“春山無限好,猶道不如歸”,梅堯臣的詩《杜鵑》“蜀帝何年魄,千春化杜鵑。不如歸去語,亦自古來傳”,都將“不如歸去”與杜鵑相連。此后歐陽修、晏幾道、王令、趙鼎、陸游等多數(shù)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皆將之視為一體。 可見,關(guān)于杜鵑的傳說并不是一步到位的,它在中國文化中歷經(jīng)千年的歷史,最終達成共識,即杜鵑乃蜀帝精魄所化,暮春時分徹夜啼鳴,血漬草木也不停息,而它的鳴聲則是“不如歸去”。與其他鳥啼相比,杜鵑的啼鳴往往無關(guān)愛情,它所關(guān)涉的是多是君臣、賢士、志士、斗士、征客等的凄涼心曲,浸染著濃郁的儒家文化色彩。 “鵑聲”在唐宋詞中的表現(xiàn)由于杜鵑是儒家的文化鳥,連帶鵑聲也“厚重”起來,雖然其更適宜于詩文中抒寫,在詞中對鵑聲的表現(xiàn)不如鶯聲多,但也有其特點。 首先,鵑聲在唐宋詞中最常見的表現(xiàn)是“催春”。這種寫法源自《離騷》,詞中淡了其作為“惡禽”的象征意義,代之以單純的傷春之感。如“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張炎《高陽臺·西湖春感》),“愛鶯聲,怕鵑聲,人自多情,春去自無情”(周密《江城子》)皆以怕聽鵑抒寫傷春之情。詞中對鵑聲的“怕”表現(xiàn)得極其細(xì)膩,不但怕聽到鵑聲,更怕聽不到鵑聲。如吳潛《喜遷鶯》“只有思?xì)w魂夢,卻怕杜鵑啼歇”,張炎《臺城路》“只恐空山,近來無杜宇”,所謂“鶯帶春來,鵑喚春歸”(方岳《沁園春·用梁權(quán)郡韻餞春》),鵑聲雖是送春,但沒了鵑聲,這春天自然也是逝去了。此類詞作剔除了傳統(tǒng)意義上“惡禽”的象征意義,淡化了詩文中杜鵑其作為“冤禽怨鳥”的歷史感,只是本真地表現(xiàn)聽聞鵑聲的直觀感受。 詞中鵑聲往往與落花、暮雨、冷月相伴,這也讓“厚重”的鵑聲稍稍輕靈了些。如王炎《驀山溪·巢安寮畢工》“鶯啼花謝,斷送春歸去。雨后聽鵑聲,恰似訴、留春不住。”汪元量《滿江紅·吳山》“蝴蝶夢中千種恨,杜鵑聲里三更月”,毛文錫《更漏子》“春夜闌,春恨切,花處子規(guī)啼月。人不見,夢難憑,紅紗一點燈”等,與這些“軟”意象結(jié)合,鵑聲中的春感增強而政治寓意減弱。 其次,鵑聲在詞中也常表現(xiàn)“催歸”,但其“歸蜀”往往被詞人外化為“歸家”、“歸隱”,其去國之“怨情”被淡化為離家、傷春之“苦情”,甚至離宦歸隱之“樂情”。如辛棄疾《定風(fēng)波》“杜鵑聲苦不堪聞。卻解啼教春小住”鵑聲中的苦情交織著留春之深情。康與之《滿江紅·杜鵑》“正長堤楊柳,翠條堪折。鎮(zhèn)日叮嚀千百遍,只將一句頻頻說。道不如歸去不如歸,傷情切”鵑聲中是有家歸不得的無奈。而吳潛《謁金門·枕上聞鵑賦》“紗窗曉。杜宇數(shù)聲聲悄。真?zhèn)€不如歸去好。天涯人已老”,倪偁的《蝶戀花》“枝上幽禽相對語。細(xì)聽聲聲,道不如歸去。只待小園成數(shù)畝。歸來占盡山中趣”,杜鵑也像其它歡樂的鳥兒一樣,歌唱歸隱之樂。 最后,雖然受詞體的輕靈軟媚風(fēng)格的限制,鵑聲中“泣血催歸”的怨憤之氣有所淡化,但在個別作家,尤其是經(jīng)歷國破家亡的遺民詞人那里,這種“怨氣”表現(xiàn)得還是比較明顯。如汪元量《滿江紅·和王昭儀韻》: 天上人家,醉王母、蟠桃春色。被午夜、漏聲催箭,曉光侵闕?;ǜ睬Ч冫[閣外,香浮九鼎龍樓側(cè)。恨黑風(fēng)、吹雨濕霓裳,歌聲歇。 人去后,書應(yīng)絕。腸斷處,心難說。更那堪杜宇,滿山啼血。事去空流東汴水,愁來不見西湖月。有誰知、海上泣嬋娟,菱花缺。 王昭儀,本名王清惠,宋度宗昭儀。臨安淪陷之時,她隨三宮一起被俘往元都,途中作詞《滿江紅》(太液芙蓉)一首,寄托家國之思、盛衰之感。其詞情真意切,時人多有和作,汪元量就是其中之一。汪詞上闋回憶繁華舊事,下闋言人去樓空,心事難說。而詞中“滿山啼血”的杜鵑,無疑就有杜宇失國的怨憤之氣郁結(jié)其中。這是特殊時代的反應(yīng)。其他詞人則更多選擇淡化這種怨氣,如劉克莊《憶秦娥》“枝頭杜宇啼成血。陌頭楊柳吹成雪。吹成雪。淡煙微雨,江南三月”,將杜宇失國落魄之冤,淡化為三月春歸凄楚之苦。 鵑聲中文化內(nèi)涵 杜鵑是儒家的文化鳥,其鳴聲中包含著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唐宋詞中對其代表的地域文化、悲劇文化,及儒家的進取精神和隱逸情懷都有所表現(xiàn)。 首先,看地域文化,鵑聲中有鮮明的蜀地意識和南方地域色彩,地域差異帶來的各種感受在詞中有不同表現(xiàn)。 一、蜀地意識。杜鵑是望帝精魄所化,因此被稱為“蜀魄”、“蜀鳥”,如杜荀鶴《聞子規(guī)》:“楚天空闊月成輪,蜀魄聲聲似告人。啼得血流無用處,不如緘口過殘春”,雍陶《聞杜鵑》“蜀客春城聞蜀鳥,思?xì)w聲引未歸心”,這本身就是一種蜀地意識,它在離家的蜀人和在蜀的羈客身上,有不同的表現(xiàn)。 離家的蜀人往往會對鵑聲歷史感及其苦情作淡化處理,以鵑聲抒發(fā)樂情。唐宋間以蜀為故鄉(xiāng)的大詩人,以唐李白和宋蘇軾最為著名。李白有《宣城見杜鵑花》“蜀國曾聞子規(guī)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抒思鄉(xiāng)之情。蘇軾《西江月》: 照野彌彌淺浪,橫空曖曖微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瓊瑤。解鞍欹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關(guān)于該詞,俞陛云評曰“誦其下闋四句,清狂自放,有'萬象賓客’之慨”[17](p208)。該詞寫山林游覽,“醉眠芳草”,清晨醒來之時的美好情境。詞人枕著綠楊橋欄小憩片刻,復(fù)被清晨的一聲鵑鳴悠然喚醒,閑逸之態(tài)橫生。以悲啼著稱的杜鵑,在蘇軾的詞中也歡快放達起來。 對于在蜀的羈客,鵑聲則往往讓人想起杜宇的身世,從而關(guān)聯(lián)起自身多重悲感。唐杜甫、司空曙、顧況、李商隱等皆有游歷四川的經(jīng)歷,無不留下關(guān)于鵑聲的詩句,如“杜宇冤亡積有時,年年啼血動人悲”(顧況《子規(guī)》),“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李商隱《錦瑟》)等,在鵑聲中寄托了自己無限哀思。詞則如陸游的《鵲橋仙·夜聞杜鵑》: 茅檐人靜,蓬窗燈暗,春晚連江風(fēng)雨。林鶯巢燕總無聲,但月夜、常啼杜宇。 催成清淚,驚殘孤夢,又揀深枝飛去。故山猶自不堪聽,況半世、飄然羈旅。 關(guān)于該詞,歷來評論者皆賞其“故山猶自不堪聽,況半世、飄然羈旅”句,認(rèn)為其“不唯句法曲折,而意亦更深”[18](p1559),“去國懷鄉(xiāng)之感,觸緒紛來。讀之令人于邑” [19](p1875)。陸游入蜀前,一直在抗戰(zhàn)前線——南鄭(今陜西)作四川宣撫使王炎的幕僚,王炎調(diào)歸朝廷后,陸游被迫離開前線,調(diào)任成都,其抗戰(zhàn)北伐的夢想由此擱淺。此時于異地月夜聞鵑,觸動了詞人的漂泊之苦、羈旅之思、思鄉(xiāng)之感和家國之恨。 而蜀地以外旅人的感受又有不同。如“若得歸時我自歸,何必閑言語”(陳瓘《卜算子》),“不解自寬,徒然相勸,我輩行藏君豈知”(陳人杰《沁園春·問杜鵑》)等,幾無同情之心,更無共鳴之感,反有責(zé)難之意。 二、南方意識?!肚萁?jīng)》言“江介曰子規(guī)”,“蜀右名杜宇”,杜鵑的棲息范圍已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蜀地,而人們在杜鵑的身上也寄寓了鮮明的“南方意識”。如邵伯溫《聞見錄》之“天津橋聞杜鵑”: 嘉祐末,康節(jié)邵先生行洛陽天津橋,忽聞杜宇之聲,嘆曰:“北方無此物,異哉!不及十年,其有江南人以文字亂天下者乎?”客曰:“聞杜鵑何以知此?”康節(jié)曰:“天下將治,地勢自北而南。將亂,自南而北。今南方地氣至矣。禽鳥飛類,得氣之先者也。”[20](p684) 在宋人眼里,杜鵑是南方之禽,不當(dāng)在北方出現(xiàn)。杜鵑飛到北方,是謂南方得地氣之先,天下必將大亂。這種類似“江南人以文字亂天下”的見解,雖然缺乏科學(xué)根據(jù),然杜鵑身上表現(xiàn)的鮮明的南北意識則是顯而易見的。 唐宋詞中,鵑聲喚起的南北意識,在南渡愛國詞人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除了“不如歸去”的苦啼,杜鵑還有一個習(xí)性,即“杜鵑鳴必向北”[8](p1756),這就與“鷓鴣”鳥剛好相反。鷓鴣被人稱為“越鳥”,“江南無野狐,江北無鷓鴣” [21](442),鷓鴣飛不過長江,“其志懷南,不思北,其鳴呼飛'但南不北’”[22](p4)。因此雖然“不如歸去”與“行不得也,哥哥”(宋人擬鷓鴣聲),表面看來都是勸歸阻行的,但二者給人特別是“北人”的感觸有很大差異。以辛棄疾《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與《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為例: 菩薩蠻 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江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 賀新郎(僅錄下闋) 將軍百戰(zhàn)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fēng)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關(guān)于《菩薩蠻》,有人認(rèn)為“南渡之初,虜人追隆佑太后御舟至造口,不及而還,幼安自此起興。'聞鷓鴣’之句,謂恢復(fù)之事行不得也?!?sup> [23](p13)又有人認(rèn)為“詩人極力主張北伐,一心要為國殺敵立功的壯志與朝廷'但南不北’(鷓鴣啼聲)的國策發(fā)生了沖突,大志難酬,因此當(dāng)他聽到鷓鴣的叫聲時便自然愁緒滿懷,悲忿不已?!?sup> [24](p88)不論如何解釋,鷓鴣的叫聲,都與其“北伐”理想相反?!顿R新郎》詞在列舉了蘇武、李陵、荊軻等英雄的事跡后,言杜鵑之泣血長鳴。鵑聲中非但有執(zhí)著的戰(zhàn)斗精神,還寄托了詞人理想志愿。這與杜鵑“鳴必北向”習(xí)性息息相關(guān)。 其次,看悲劇文化,從“杜宇化鵑”的傳說始,杜鵑已不再是自然的寵兒了,而是一個悲劇的文化符號。它一旦在詩詞中開始悲啼,它隨身附帶帝王失國,進退失據(jù),有家難歸,泣血言歸等經(jīng)歷,自然會感發(fā)人心。詞中鵑聲表現(xiàn)的悲劇文化主要集中在春歸之悲、人生之悲、家國之悲及歷史興亡之悲等方面。 一、春歸之悲。與其它意象相比,鵑聲專為春歸而啼。提起傷春,人們最先想是“落花”、“柳絮”等視覺意象,它們有一個共同點,都曾經(jīng)張揚地的綻放過、鮮嫩過、美麗過,只是隨著春天的逝去凋零了。杜鵑則不同,杜鵑開始啼鳴時,春天已經(jīng)走到了最后,正是“百紫千紅過了春。杜鵑聲苦不堪聞”(辛棄疾《定風(fēng)波》),它甚至不知道春天已經(jīng)歸去,“杜宇不知春已過。枝頭聲越大”(佚名《謁金門》),從來沒有見證過春天的到來,也不知道春天的悄然離去,又怎不讓人不“愁落鵑聲萬里”(張炎《西子妝慢》)呢? 二、人生之悲。人生的悲劇很多,離別之悲、身世之感都是其重要內(nèi)容。先看離別之悲。杜宇去國離家的苦恨,讓鵑聲蘊含了離別的傷感。有些地方甚至視杜鵑為不祥之鳥,言“初鳴先聽其聲者,主離別”[25](p154)。鵑聲中的傷別自有特點,其家別之思,占了絕大部分,且往往表現(xiàn)為離家難歸的苦楚,而對臨別場面的表現(xiàn)則相對較少。如“客中自被啼鵑惱。況落春歸道”(劉辰翁《虞美人·客中送春》),漂泊在外的游子,聽著杜鵑不如歸去、不如歸去的苦勸,總會黯然神傷,正是“在家誰道不如歸”(趙師俠《鵲橋仙》),“家山千里遙”(吳潛《謁金門·枕上聞杜鵑》)。 再看身世之感。傳統(tǒng)士子漂泊淪落之辛酸,懷才不遇之痛楚,和前途未卜之迷茫在鵑聲中,都有體現(xiàn)。早在易靜《兵要望江南·占鳥其七》“城營內(nèi),忽見杜鵑來。應(yīng)有負(fù)冤人未雪,佞臣謀間損賢才。天遣叫聲哀”,對鵑聲的占卜中就有賢才蒙冤之悲。鵑聲中的身世之感也自有特點,它更多地指向未來,抒發(fā)一種進退失據(jù),前途迷茫的人生之悲。如趙鼎《賀圣朝·道中聞子規(guī)》“凄然推枕,難尋新夢,忍聽伊言語”,表現(xiàn)出對未來理想的迷茫。又如秦觀《踏莎行》: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該詞作于紹圣四年春,秦觀由郴州移橫州編管途中,為郴州贈別之作。秦觀身歷元祐黨禍,其遷客心事,羈旅之愁,失路之悲,都一一蘊含詞中?!翱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句,“'孤館’點出旅愁,館已孤矣,'春寒’又從而'閉’之,凄苦之境,亦'君門九重’之嘆,于是只聞'杜鵑’之聲,而于其聲中,又俄而'斜陽’焉,餓而'暮’焉,則日坐愁城可知,不必寫情而情自見矣?!?sup>[26](p91)杜鵑“不如歸去”的悲鳴,本就指向未來,而詞人卻未來難卜,前途迷茫,其身世之悲中暗含末路之嘆,悲劇意味更加深沉。 三、家國之悲與興亡之感。杜鵑本就是失國君主精魂所化,鵑聲中寄托國破家亡之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宋朝經(jīng)歷了兩次“亡國”之難,鵑聲成為詞人抒發(fā)幽憤的重要憑借。如前引辛棄疾《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汪元量《滿江紅·和王昭儀韻》“更那堪杜宇,滿山啼血”,國破家亡之際,詞人借杜鵑那“泣血”的悲鳴,更能抒發(fā)內(nèi)心的悲憤。 鵑聲也引起了詞人深重的歷史興衰之感,這在宋遺民詞人那里,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茲以劉辰翁《金縷曲·聞杜鵑》詞為例,略作分析。 少日都門路。聽長亭、青山落日,不如歸去。十八年間來往斷,白首人間今古。又驚絕、五更一句。道是流離蜀天子,甚當(dāng)初、一似吳兒語。臣再拜,淚如雨。 畫堂客館真無數(shù)。記畫橋、黃竹歌聲,桃花前度。風(fēng)雨斷魂蘇季子,春夢家山何處。誰不愿、封侯萬戶。寂寞江上南輪四角,問長安、道上無人住。啼盡血,向誰訴。 該詞是劉辰翁是對其子劉將孫《摸魚兒·甲申客路聞鵑》詞的同韻和作,然其以詩筆入詞,政治感、歷史感、滄桑感皆較前作不可等量齊觀。其“流離蜀天子,甚當(dāng)初、一似吳兒語”,不僅哀傷杜鵑之流落,且對其輕易讓國表示譴責(zé),飽含政治之思。“陳再拜,淚如雨”用杜甫《杜鵑行》“我見常再拜”、“淚下如迸泉”句,意把杜鵑當(dāng)成被俘之宋恭帝,遙遙相拜,以盡君臣之禮,盡顯對故國故朝的懷念與忠貞。結(jié)篇以“啼盡血,向誰訴”言亡國之痛無處可說。其情感厚度與詩文相比也毫不遜色。其哀痛之中,嚴(yán)守君臣之度,忠貞之情。在哀怨故國之亡的同時,感懷南宋故君,可謂“怨而不怒”,這都是傳統(tǒng)儒家文化在杜鵑身上的表現(xiàn)。與劉將孫相比,劉辰翁經(jīng)歷了宋的繁華與中興,也曾經(jīng)壯心如許,希望北伐復(fù)國。詞下片“記畫橋、黃竹歌聲,桃花前度。風(fēng)雨斷魂蘇季子,春夢家山何處。誰不愿、封侯萬戶”,皆有昔盛今衰及詞人壯志凌云的影子,詞作情感之厚度較前篇大有提升。 再次,看其進取精神和隱逸情懷。作為儒家的文化鳥,鵑聲中也不全是“悲感”,有時也蘊含著儒家“知其不可而為之”[27](p158)的進取精神及“窮則獨善其身”[28](p351)的隱逸情懷。如陳人杰《沁園春·問杜鵑》: 為問杜鵑,抵死催歸,汝胡不歸。似遼東白鶴,尚尋華表,海中玄鳥,猶記烏衣。吳蜀非遙,羽毛自好,合趁東風(fēng)飛向西。何為者,卻身羈荒樹,血灑芳枝。 興亡常事休悲。算人世榮華都幾時。看錦江好在,臥龍已矣,玉山無恙,躍馬何之。不解自寬,徒然相勸,我輩行藏君豈知。閩山路,待封侯事了,歸去非遲。 該詞寫杜鵑的身世,但已跳出歷史興亡之感,并反觀歷史,關(guān)注現(xiàn)實理想。其“興亡常事休悲。算人世榮華都幾時”不僅不被鵑聲影響,反有勸鵑之感。 杜鵑“不如歸去”的苦勸,有時還暗含詞人的隱逸之思。辛棄疾的另一首詞《御街行·山中問盛復(fù)之提干行期》“山城甲子冥冥雨。門外青泥路。杜鵑只是等閑啼,莫被他催歸去”,就對朋友諄諄勸誘,“要好好為官”,別被那杜鵑勸歸了去。這里的“歸”,顯然是指歸隱。又如洪咨夔《沁園春·次黃宰韻》“歸去來兮,杜宇聲聲,道不如歸。正新煙百五,雨留酒病,落紅一尺,風(fēng)妒花期”。這種歸隱之思,多在儒家入世思想碰壁后產(chǎn)生,受孟子“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思想的影響。 綜上,杜鵑用它苦澀的嗓音,呼喚了千年。杜鵑的傳說,杜鵑的精神,深深地融匯入民族文化當(dāng)中。鵑啼,也成為最有文化代表的鳥啼聲。在“輕靈短小”的詞中,鵑聲有特殊表現(xiàn),其所代表的文化力量也增強了詞體的情感厚度。 參考文獻: [1] 楊雄.蜀王本紀(jì)[M].壁經(jīng)堂叢書本[C].新津胡氏刻本,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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