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中華文學》2021年第3期 狗的事 作者:趙挺 守著一株炊煙,領(lǐng)著一群整日里無所事事的家禽家畜,我的長輩們遠離了村落,掘一方地窯天井院將自己安置于喧囂之外,卻又斬不斷與那個村莊絲絲縷縷的關(guān)系,每日里依舊進進出出。 那些跟著他們來的生靈們不得不開始堅守那個院落,它們很少出去,它們沒有出去的權(quán)利與機會!豬有豬窩,羊有羊圈,雞倒是自由一些,可以踱著方步從南至北,從東往西,但同樣飛不出那個地面之下的院子,當然也給它們安置了歇息之所,一根胳膊粗的樹枝橫搭在某個墻角,距地面一米來高,勉強算得上“高高在上”。 這所有的家禽家畜的天空從此成了一個小小的長方形,日出到日落用不了多長時間。地面之上的人們早就看到了旭日東升,而地窯中的它們在早已明亮的世界里卻遲遲見不到太陽;夜來得也是緩慢,太陽躍過了西邊的崖背邊緣好久,而距離黑夜卻還早,它們還有大把的時間用于生命的揮霍。 天井院的四周,傍著崖壁有七八孔窯洞之多,曾經(jīng)肯定有一孔做了它們的居所,為其遮風擋雨,它們各自守著一角。當初挖掘地窯天井的時候祖父必定也早已做好了安排——最初還沒有地面之上的院子,自然不能將它們棄于荒野,那些羊啊、豬啊,或者雞也只能委屈于此。 因為人口眾多的緣故,窯洞固然不少,但各有各的用途,它們可能真的就同居一處,同居一處的它們或許會彼此愛護,和睦相處,但也可能為一口吃食弄得雞飛羊叫豬哼哼,滿院嘈雜。祖父那時還年輕,脾氣自然不會像老了時那么溫和,恐怕會隨手操一根棍子來解決這場糾紛;祖母可能不動手,但也許會喊一聲粗口來規(guī)勸它們,這也是很自然的事兒。 在這嘈嘈嚷嚷的生命群體中應該還有一只狗,或黑,或白,亦或黃,也可能是一只無法準確定義其顏色的花狗,這取決于祖父準備養(yǎng)狗時的喜好與心情,或者他的朋友家,又或我們哪個親戚家的狗生了一窩什么色的崽。對于一個獨門獨戶的院落只要有一只狗看家護院即可,沒必要計較它的花色和體型,它們每一只都會隨時仰望崖背,捕捉任何一種可能帶來危險的聲音;都能沖著來訪者質(zhì)疑問詢,極高調(diào)地向世界宣告自己對主人的忠誠,這是它們與生俱來的能力以及上輩給予的傳承,不用再后天學習。 那只在地窯中守衛(wèi)主人安寧的狗我其實并沒見過,或者見過卻因為自己那時年齡太小的緣故而忘卻了,或者它就是后來的那只大黃,只是因為某段記憶的缺失或者錯誤使我無法想起罷了。自我記事時,就已經(jīng)搬到了地面之上的院子。地面之上的院子自然也應該有一只守衛(wèi)它的狗——也確確實實有一只!黃色的,祖父喚它大黃,祖母喚它大黃,大家也都這樣喚它,這其實是一種很隨意的取名之法,就像黑狗便叫它黑子一樣,一個道理。 我不知道大黃具體是哪一天加入這個大家庭的,是地面之上的院子建起之前,還是之后?或許曾經(jīng)問過長輩,但新奇的東西太多,它們都需要兒時的我去記憶,小小的腦袋又能容納多少?偶有遺漏也在所難免。只記得不知是誰說過它是被四爸的半個饅頭領(lǐng)進了這個家,至于它在走入這個家時是否曾經(jīng)穿過有了地面之上的院子才有的那兩扇黑漆木門,這其實無關(guān)緊要,總之它從此開始守衛(wèi)著我們那個家。 它的到來與那饅頭有著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但并不能因此便將其強行地歸屬于我們家或者家中的某個人,然后無條件地去服從。作為小主人的我與它之間的關(guān)系當年就談不上融洽,甚至有段時間還莫名地有點怕它。 我曾經(jīng)說過祖父沒給它拴鏈子,它可以自由地行走于這個院子的角角落落,當然它也可以跟著家庭中任何一個成員走進那個喧囂的村落;或者一聲招呼不打,獨自出門去拜訪那些同類,然后在它樂意的時候再回來,回來的早與晚也沒人會為此提出任何異議。世界對于它依然廣闊,有一日煩了、倦了,隨時都可以離開,然后重新無牽無掛地浪跡天涯。但它終于沒走,最終還將自己的命丟在了距離我們家僅數(shù)步遠的公路上,它躺倒的樣子像個空癟的麻袋,緊緊地貼在了那兒。 大黃走了之后不久我們又迎來了一只黑狗,祖父果然喚它黑子。祖母卻喚它大黃,那是因為一種習慣或者對曾經(jīng)的大黃的思念而產(chǎn)生的錯誤,祖母在她有生之年就這么一直地錯了下去,并且錯得那么自然,也似乎是理所當然。后來的狗也便有了兩個名字:黑子、大黃。它呆在固定的地方,出不了黑漆木門,更走不進喧囂的村落,即使這刀把形的院落也沒能徹底地走遍——祖父沒給它自由!他怕它會在某個無法預知的時刻步了大黃的后塵。黑子最初就拴在沖著黑漆木門的皂角樹上,后來遷到了進門左拐的羊圈旁邊,那兒也壘著一個狗窩,或許曾經(jīng)還住過大黃吧。 相對于村中的群狗,相對于可以自由來去的大黃,黑子是孤獨的。雖然這個角角落落都充盈著溫馨的院落有養(yǎng)育它的主人,或者祖父,或者祖母,或者四爸……但他們都很忙,難有閑暇去琢磨一只狗的心理;有隔墻而居的山羊,它在咀嚼食物的間隙莫名的一聲“咩”也不見得是在和狗打招呼;北墻根的豬整日里總是嘟嘟囔囔,它們是天生的碎嘴,所發(fā)出的每一個音符當然與狗無關(guān);至于從身旁偶爾經(jīng)過的那些雞們,它們天生就怕了它,一聲輕啼或許也只是內(nèi)心驚恐的表露。而黑子與這些終于從地窯中搬至地面,而且都有了獨立的住所,可以盡享陽光溫暖的家禽家畜們本就沒有共同語言。養(yǎng)它們的目的是讓其肥碩,然后牽到集市與買主在袖管里以彼此伸出的指頭來決定它們的價值;或者逢年過節(jié)恰又生活寬裕,也可能在一聲哀鳴后被端上飯桌。而黑子則和曾經(jīng)的大黃一樣肩負著看家守院的使命,這在它的一生中都居于首位,什么都不能將其更改,黑子也從未忘記。 黑子也可能有兄弟姐妹或者朋友,即使少小離家,腦海里保存不了多少記憶,但總有一些東西是不能忘記的,親情、友情尤其不會!不過它的親人或朋友不一定就在我們村。況且因為鐵鏈的牽絆,它再怎么跳躍,伸長的脖頸永遠都高不過巍峨的土墻,竭力的呼喊親友們可能也無法聽到。但村莊的狗們可以,村莊的狗們發(fā)出的聲音它也可以聽到。那獨門獨戶的院落距村莊本就不遠,它可以很輕松地將收集到的聲音原封不動地拋向村落。 村莊里每天都能聽到狗叫,這也是鄉(xiāng)村區(qū)別于城市的一個鮮明特點。從村東到村西,從日出到日落,甚至偶爾的一聲輕微的異響也可能喚起睡夢中的它們嫌棄的吶喊,那吶喊聲在夜間聽起來格外的真切,駕著夜氣飄蕩,要飄出很遠。可能是夜歸的村民無意的一聲輕咳喚醒了它們,可能是仗著三只手而行走于夜的黑中的毛賊激怒了它們,當然也可能是其它原因。但誰又能保證不是狗的一聲因感慨而起的嘟囔呢?那嘟囔傳遞的信息或許是童年時與家人同居一處的美好留給它的記憶;也或許是成年后一次獨立而為的壯舉令它激動不已;或許是忽然想起了白日里的某一件事而讓它興奮的一聲竊笑,也或許是憶起了往日的一段情而使其郁悶的一聲輕嘆,等等等等……這些都可能引起同類們的共鳴。它們不像人類聽了別人的故事而以手掩口,神秘兮兮地再傳于第三者,且在傳的過程中還要添油加醋、夸大其詞,有事它們會大聲地說出來,沒有忌諱,沒有心機。當然那些里面可能也夾雜著一兩支由心而生的歌,它的旋律是人類所不能理解和欣賞的;夾雜著幾聲隨性而發(fā)的輕吟,也表露了一些心跡,同樣無法引起人類的關(guān)注,但肯定都有著不容忽視的意義。 黑漆木門內(nèi)的黑子或者曾經(jīng)的大黃聽著那些聲音,從低矮的窩里爬出來,展一下腰身,回首望向聲起的地方,目光卻被厚厚的土墻硬生生地給擋了回來??梢宰杂尚凶叩拇簏S白日里或許就見到過那最先發(fā)一聲喊的同類,它們擦身而過時彼此還看了對方一眼,滿滿的柔情,它自然是樂意接那一句的;而黑子自打走入我們家黑漆木門就被鐵鏈圈了脖頸,被圍墻毀了自由,它肯定有許多委屈、許多無奈,咒罵過鐵鏈,怨恨過那土墻,當然也包括天黑之后便將那所院子束扣兒鎖起的黑漆木門。它與眾狗陌生,但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激動。 當村中第一聲喊響起的時候可能會發(fā)一聲與之呼應,白日里的寂寞催促著它必須如此去做。當然它也可能仰起頭去靜靜地聆聽,捕捉著那聲音中的每一個音符,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個不同于其它聲音的特點,同時在心里迅速地將其與自己記憶中親友的聲音做著比對,看它們是否相同,是否就是!它的記憶里有父母的樣子,有兄弟姐妹的樣子,有曾經(jīng)那個富裕或者貧窮的家的樣子,它們時時在眼前閃現(xiàn),在心海翻騰,它根本就沒法忘記。它在那刀把形的院落中有吃有喝,看似無憂無慮,但肯定渴望著自由! 徹底搬離那所院子的時候,最先沖出門的應該就是我們家黑子,它蹦著高地在院門前宣泄著自己的興奮,身旁就是已被上漲的地下水淹沒的地窯,黑子的聲音越過低矮的圍墻,充斥了地窯天井,擊打著四壁,在水面上回旋,那水面可能也起了波紋,很美,極具吸引力,但它不會在那兒停留,它當然不會在那兒停留!它要飛得更遠。雖然與村莊之間隔著一大片莊稼,但那時的麥子還不是很高,什么都阻擋不了,黑子的叫聲掀起了一波波麥浪,很輕松地就響徹在了村莊的上空。它的聲音一定喚起了村中狗們的共鳴,只不過白日里太過吵嚷我們沒聽到罷了。 其實黑子的叫聲我們也沒聽到,我們正在為建設(shè)村中的新家而忙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