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子春天派司局級官員中大夫家父到魯國聘問以后,冬天又來了一位不速之客——祭公。這個人之前也來過,是在魯隱公剛登基的時候,當時對他的記錄是“祭伯來”。歷史上對“祭伯”在魯隱公元年的官職有兩種說法,一種說“祭伯”是中大夫,“祭”采邑的名字,“伯”是名字;另一種說“祭伯”是上大夫,“祭”是采邑的名字,“伯”是排行。具體的命名規(guī)則在《桓公八年(2)天子二聘》一文中有交代。不過我傾向于第二種,《左傳》的注釋里,杜預也傾向于第二種,不過杜預后來被唐朝研究《左傳》的人罵了個狗血噴頭,這又是一本爛賬。春秋時代的“祭”是個中等諸侯國,當然,跟其他諸侯國一樣,都是屢次搬遷。目前經過考古學驗證過的“祭”國,在河南省鄭州市東北角上。2006年-2009年,鄭州市對鄭東新區(qū)的全面文物考察和發(fā)掘,確定了祭伯城的位置其東西長約1380米,南北寬約1000米,周長是4760米,4.76公里。這在當時是個大城了,畢竟鄭州也是殷商都城,挖掘出來的商朝首都城墻周長也不過七公里。我們對比現(xiàn)在,一個相當于北京68%城區(qū)面積的城市,無論如何也不是個小城市。 “祭”這個字《左傳》注釋是讀“側界反”,這是古代“反切注音法”,簡單說就是用兩個或者三個比較常用的字,各取聲母和韻母進行組合注音,或者是把一個常用字的音分拆開形成兩個音。所以中國古代并不是沒有注音,只是沒有字母注音而已,字母注音法是民國時代的文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其母本是仿照英語和拉丁文,當時是要打倒一切封建殘余,所有先進文明都要學習西方的時代,所以對文字進行注音也采用了字母注音的方式。甚至當年還有學者希望廢除漢字,讓中國人像韓國人那樣直接使用拼音,后來實踐了一下發(fā)現(xiàn)不可行,同音字太多,搞出了很多麻煩,就停止了。現(xiàn)在韓國也是每隔幾年就有人提出“諺文+漢字”的建議,理由也是純用拼音進行讀寫,根本連深奧一點的文章都寫不成,而且現(xiàn)代韓國人都用“諺文(就是古代韓國人自創(chuàng)的訓民正音)”,而韓國的古籍都是漢字,很多古籍都讀不懂,翻譯的時候又容易詞不達意,導致很多文化傳承出問題了,但這些理由都被韓國政府以民族自尊心為理由拒絕了。言歸正傳,如果按照“側界反”來讀的話,就是把“側”中“c”拿出來,“界”中的“ie”拿出來,組合成一個新的字,按字母注音法就讀“cie”,這音按照現(xiàn)在的發(fā)音習慣很難發(fā)出來。其實我們現(xiàn)在的語言發(fā)音也是經過了很多變革的,上古時代,中古時代,兩漢三國魏晉,唐,宋,元明清,這六個時代的發(fā)音各不相同。所以《詩經》用現(xiàn)在的普通話去讀,會發(fā)現(xiàn)很多不押韻的情況,這是因為我們現(xiàn)在的普通話是建立在元代以后北方話的基礎上。百度上有按照中古音韻、唐韻和宋韻去讀《詩經》的音頻,可以聽一下,也很好聽。“關關雎鳩”用中古音讀起來非常像鳥兒的鳴叫“咕咕唧唧”。而唐音就有點類似于現(xiàn)在粵語,宋音就有點類似于現(xiàn)在的客家話。 所以我們有時候開玩笑說,唐玄宗跟楊貴妃說情話的時候,恐怕不是用陜西話說:“貴妃,額想你?!?/span>而是用粵語說:“貴妃,我掛住你。”(一笑) 發(fā)現(xiàn)“cie”這個音比較難讀,那么我們就得找找“側”和“界”在魏晉時代都發(fā)什么音。為什么說魏晉時代,而不是《左傳》成書的春秋時代呢?因為《左傳》的注釋者杜預是魏晉時代的人。他雖然經過考證,但魏晉時代的語言發(fā)音已經與春秋時代不一樣了。故而需要先考察魏晉時代的發(fā)音。這就要感謝宋代的《廣韻》,這是北宋真宗時期(1008年)官修的一部韻書,是中國現(xiàn)存的一部重要韻書,全名《大宋重修廣韻》古代韻書就像現(xiàn)在的漢語字典,不同的是,《廣韻》里面不但記錄了很多當時的讀音,也記錄了很多古音,相當有價值。其在音韻學上的包羅萬象可以直接秒殺清代的《聲律啟蒙》,與《廣韻》比,《聲律啟蒙》就是小學一年級讀物了。舉個簡單的例子:《廣韻》一共有206韻,是韻數最多的韻書,而《聲律啟蒙》只有約30韻,這就是《辭?!?/span>和《小學生用新華詞典》的區(qū)別。我當年為了靜心去躁,曾用毛筆抄了一遍《廣韻》,效果很好,不過時間長點,大概需要半年左右。在《廣韻》里,我們找到了“界”的發(fā)音,發(fā)現(xiàn)“界”字和“祭”字在一個韻母分類下面。看來這就是杜預用“界”來注釋“祭”的發(fā)音的原因。那么“界”在當時發(fā)什么音呢?發(fā)“gàik”,有點類似于四川人說“世界”(世蓋)。然后找“側”,發(fā)現(xiàn)“側”在當時的發(fā)音并不是“ce”而是“zhai”。這個發(fā)音現(xiàn)在普通話里沒有了,在河南土話里有。比如一個人側著身子躺著,河南土話就會說這個人“側棱(zhài lèng)著身子”。如果把“側”和“界”的古音放在一起組合一下,就變成了“zhài”音。所以“祭伯”的“祭”要讀“zhài”音。但現(xiàn)在河南鄭州祭城區(qū)的路標上卻不讀“zhài”音,而是讀“zhà”城。這又是為什么呢?這是因為后來蒙古人建立元朝后,把北方話的發(fā)音也帶入了中原,北方話音韻少,簡單,說話短平快,慢慢的就把“zhài”縮略成了“zhà”。所以現(xiàn)在鄭州市祭城區(qū)的路牌上,拼音標注也成了“zhà”城。估計再過百十年,連《辭典》也要改了,就不會有人記得“祭伯”叫做“zhài”伯,而是叫成“zhà”伯了。 “祭伯”上次到魯國的時候,書面記載是跟周王室鬧了矛盾后離開的,對于王室迷辛,書面上不好記載,所以只說了“來”而不說來做什么。但實際情況可能跟書面記載很不一致。通過對“祭伯”這次來山東的舉動和時間分析:我們可以推測,祭公十八年前第一次來山東,很可能是祝賀紀國國君生了嫡女,同時訂立約定,十八年后如果嫡女長成,優(yōu)先考慮為王后人選。十八年前祭公在魯國停留,可能已經與魯國講好,如果紀國公室嫡女做了王后,魯國要做主婚人。也因此,紀國受到齊國壓迫以后,第一個選擇就是請魯國出面調停,魯國調停失敗后,紀國要求魯國帶上紀國面見周天子,由周天子出面調停。否則很難解釋,祭公來到魯國很短時間,就在魯國的鄰國紀國選出了王后。不管是封建時代還是皇權時代還是現(xiàn)代,選一個好女人做妻子,永遠是對自己最大的負責任。對周天子來說,選一個好的王后,母儀天下,就是對天下子民最大的負責。更不用說,一個王后產生以后,一個外戚集團就會順理成章的產生,這里面各種利益糾葛,非心腹重臣無法勝任“選后”的任務,非長時間考察,無法選出一個眾望所歸的王后。通過“祭伯”此次來魯國的稱呼變?yōu)?span style="color: rgb(171, 25, 66);">“祭公”,我們就知道,“祭伯”其實是周天子的“三公”之一,“三公”是周王室的最高官職,位高權重。心腹重臣這個條件滿足了。那么只剩下“長時間考察”這個條件了,祭公正好間隔十八年來到同一個地方,并且迅速迎娶王后,就說明這是提前有約定的,否則就太兒戲了。所以魯隱公元年,“祭伯來”,不是左丘明不知道祭伯到底來做什么的,而是無法記載,記載“祭伯為天子選后”?這事兒還沒定,現(xiàn)在就說選后,搞得天下沸沸揚揚,很不好。 而且大肆宣揚為天子選后,跟商紂王這種亡國之君的做派太像了,所以,無法明說,只能說“來”。后世的史學家也有很多疑問,說:“周王室派大臣到諸侯國有使命有具體的事情叫做出使,聘問;有使命但沒具體事務,或者鬧了矛盾私自出來的行為叫做出奔;沒有使命沒有具體事務叫做來,那么祭伯為什么要'來’魯國呢?如果鬧矛盾的話叫出奔就行了,現(xiàn)在說祭伯和周王室鬧了矛盾,不叫出奔而叫來,這明顯有點矛盾嘛!”現(xiàn)在,我們明白了,《春秋》和《左傳》故意這么寫,就是為了在文字上留下矛盾,讓后世學者思考,看有沒有人能夠思考出接近真相的答案。這就是文字背后的故事。 “祭公”此行的目的迎接紀國公室之女為王后,那他為什么先到魯國呢?《左傳》的注解說,因為此次周天子大婚,要魯國做主婚人,所以祭公要先來魯國,與魯桓公一起去紀國迎接王后。周天子與魯國關系雖然不太和睦,但牽涉到婚姻大事,還是需要魯國這個禮儀之國出面。除了我們都熟知的結婚六禮之外,先秦時代還有個“媵妾制度”,正好說一下。這個制度當年在《羋月傳》里有所涉及。多用于貴族王室,盛行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女方在出嫁時必須讓自己的姊妹和同姓宗族的女子陪嫁。這些陪嫁的女子就叫作媵妾,她們都是庶出的女孩,即非正妻所生。在《周禮》中,諸侯娶一國之女為夫人,女方必須以侄女或姊娣隨嫁,同時還必須從其他兩個與女方同姓的宗親國內各請一位女子陪嫁,也同樣各讓侄女、姊妹陪嫁。這樣一來,諸侯一次性就娶了九個女子,但這些女子中只有夫人處于正妻地位,其余的都屬于貴妾,也就是媵妾。這就是諸侯“一娶九女”的由來。而周天子娶親,連同正妻也就是王后在內,一共要娶十二人。這些媵妾過去以后,地位不同于我們現(xiàn)代意義中的“妾”。她們可以簡單理解為正妻的后備軍團。如果正妻早亡,那么媵妾就順利補位。所以媵妾也有“左媵”和“右媵”之分。這些媵妾可以保證一旦正妻不在以后,兩個諸侯國之間的關系不會斷絕。她們在媵妾的時候,生出來的孩子是庶子,一旦轉為正妻,生出來的孩子就是嫡子。像魯隱公就是母親在媵妾時期生的孩子,是庶子,所以魯隱公在《周禮》重嫡輕庶的大環(huán)境里一直無法以國君自居。終其一生,魯隱公都沒有以國君的身份祭祀過天地,祭拜過魯國宗廟。而羋月也是在秦國這個禮法不嚴,又正好在禮崩樂壞的時代,才能快速上位,最后走上人生巔峰。人的一生, 不但要靠個人的努力,還要考慮歷史的潮流。至于祭公選了紀國公室女作為王后,紀國是姜姓。作為同姓的齊國自然要按禮制派出媵妾團。但紀齊兩國關系正緊張,齊國有沒有按禮而行,就不知道了。總之,這次天子大婚圓滿結束,因為第二年,也就是魯桓公九年,“紀季姜歸于京師”。來自紀國的姜姓女名“季”,現(xiàn)在為周王后的女人,從京師洛陽回山東省親了。《公羊傳》說為什么不說是王后,而是稱呼“紀季姜”?這是為了表明此女雖然已是王后,但是她回家省親,身份就是父母的女兒,為了尊重父母,才這樣記載。歡迎理性探討,怒發(fā)沖冠、一葉障目及鳴翠柳者不回復。E-mail:youwushuzhai@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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