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渚筆會

從良渚出發(fā)

韓可勝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就這么無數(shù)遍地想過，如果能夠讓我重新自由地選擇專業(yè)，我首選考古——這不是因為到良渚才有的突發(fā)奇想，這個想法至少縈繞了二十年。而認真地看良渚，則是新近的事情——記得多年前也來過一次，因何而來，與誰同來，看到了什么，則毫無印象了。不記得過去的事情，證明奔六的我還很年輕。眾所周知，只有年紀(jì)大了，才是眼前的事情記不得，過去的事情忘不了。

兩萬公里外的一碗粥

櫻花粉，梨花白，菜花黃。出上海向西南，才百十公里，就到了杭州西北郊的良渚。緯度差不到一度，百花就早了幾天，老天爺真是守時的楷模。酒店餐廳的插花，明顯不采自大棚——多年前與花的深度接觸，讓我一眼能分辨得出哪是自然界的花，哪是大棚里的花。早餐遇到《文匯報》的張君，對面而坐。酒店早餐對我是浪費，無論多么豐盛，我只取粥、饅頭、咸菜和雞蛋而已。其中，粥是最重要的，少則兩碗，多則三四碗，純粹的白粥。

東晉南渡，氣候溫和濕潤的杭嘉湖平原逐漸走向繁榮和富庶?！皷|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那是文人的筆調(diào)。“蘇湖熟，天下足”，這才是百姓的知音，因為稻米，以及因為稻米做成的飯和粥。中國有“五谷”之說，稻、黍、稷、麥、菽，水稻毫無疑問居于首位。南宋之際，只要杭嘉湖平原的水稻熟了，天下人就能吃飽——古人的天下，是我們祖先所能到達的土地，不包括大洋彼岸。

現(xiàn)在的大洋彼岸，水稻也是最重要的主糧。前年赴美國“出席”——其實就是觀摩女兒的畢業(yè)典禮，一住十來天。每天晚上，女兒總是用小巧的電飯煲煮好粥，早晨再蒸饅頭，煎或煮雞蛋。不僅僅是為我，女兒的早餐也是如此。留洋四五年，女兒的習(xí)慣依然不變，難怪都說胃是最愛國的。在面包國度里吃上一碗粥，特別有中國的味道，有家的味道，雖然那地方距上海差不多有兩萬公里之遙。人們說有媽就有家，我是覺得有女兒和一碗粥，四海都能成為家。

“一粥一飯，當(dāng)思來之不易”，我對粥，不僅僅是珍惜，還有感恩，沒有餓過肚子的人是體會不到感恩的——而我恰恰就在餓肚子之中度過了童年。所以，在良渚博物院展示出來的已經(jīng)炭化的水稻前，聽講解員說良渚出土了四十萬斤這樣的炭化稻，一陣震撼之后，對先民的敬畏感油然而生，而長期隱藏于心中的感恩也終于得到了具體的真切的對應(yīng)。中國是水稻的源生地，良渚不是唯一也不是最早種植水稻的地方，但四十萬斤龐大的數(shù)量，使得良渚成為中國水稻發(fā)源地最無爭議的“代言人”。

稻米，是良渚留給后人的蔭澤，也是中國留給世界的蔭澤。

五千年前的一座城

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這種經(jīng)歷，凡事情怕惦記，一惦記就真來了。前幾天，把游學(xué)做到全國最好的戴君來到我辦公室，講起良渚，說五千多年前的良渚已然有城，已然有城邦。

戴君很真誠，我卻不怎么信。城是實在的構(gòu)筑物，邦是超越族群之上的復(fù)雜而系統(tǒng)的社會關(guān)系，都是原始文明發(fā)展到較高階段才有的事物。各地都在發(fā)展旅游，貼金成了不二法門。貼金無非兩個方法，一是找名人，凡是沾上一點邊的名人棺材板都蓋不住了，大家一起搶。激烈和無厘頭程度遠超襄陽南陽爭搶諸葛亮。襄陽南陽一衣帶水，中國向來又是人情社會，多半沾親帶故的，諸葛亮大長腿，來回走動是正常不過的事情?，F(xiàn)在搶名人，完全超出了學(xué)術(shù)爭議的范疇。不僅僅搶好人，也搶壞人，比如秦檜、西門慶；不僅僅搶真實存在的人，也搶虛擬的人，比如董永、七仙女，據(jù)說還有人找到了董永和七仙女的故居和后人。貼金的另一種方法就是找歷史，無限把時間上溯，或者無依據(jù)的把文明的價值拔高。

戴君跟我說良渚的時候，我腦海里縈繞的就是第二種。

不期第二天，接到邀請，隨滬上名家褚水敖、朱大建、胡曉明、汪涌豪、楊揚等諸位先生到良渚參加筆會。

眼見為實。站在良渚舊城遺址上，那些確鑿的證據(jù)讓我瞬間自責(zé)于自己的淺陋。一圈寬大的夯土層，依山傍水構(gòu)成的宏大輪廓，歷經(jīng)數(shù)千年依然鮮明?？傮w呈長方形，但轉(zhuǎn)角圓潤，總面積達到三平方公里。城門則以水門為主，僅有一座陸門，讓我腦海中很清晰地重塑出當(dāng)時的交通。以中為尊、以高為崇，宮殿建在兩層夯土的最高處，距離地面高達16米。王陵中發(fā)掘出數(shù)百件玉器，那還是一小部分，更大的區(qū)域還在等待有計劃的發(fā)掘。城以食為天，糧倉就在宮殿的右前方，就在這里發(fā)掘出四十萬斤炭化的稻谷……這一起，真真切切證明了一座古城的存在。

而這浩大的工程，不可能是以家族方式來建設(shè)的。它一定動員了全民的力量，而能有這種動員力的，肯定是“邦”這種高級的社會組織形態(tài)，這是最正常不過的邏輯。

《世本·作篇》說：“鯀作城廓?！卑肷癜肴说孽?，究竟生在何時，不可考。山東龍山文化遺址上有夯筑的城墻，是正方位的長方體，迄今約四千年，而良渚古城則建于五千多年前。

有“邦”才能造“城”。有“城”，“國”才實至名歸?！皣弊滞饷娴摹啊酢?，就是城墻。萬里長城就是萬里長墻，“城”和“墻”歸根結(jié)底是一個意思。

基建，是中華民族的看家本事。良渚的城，是一種體量上恢弘、精神上偉大的中華構(gòu)造。

千余符號的一片字

在良渚，我問了多人，什么時候開始有這個地名，始終未獲答案。確實，為難主人了。良渚文化偉大，但良渚本身是一個小地名。“渚”很小，“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渚”是水中的小沙洲。比“渚”小的是“沚”，《詩經(jīng)·蒹葭》有“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比“渚”大的是“洲”，“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崔顥的詩篇難倒了詩仙李白?！颁尽敝荒芡？啃〈?，而“洲”就可以有人定居了。比如，我們熟悉的橘子洲。良渚什么時候成為“洲”的？又是什么時候與大陸連成一體的？不得而知。聽說有一個美麗洲公園，“美麗洲”，多半是當(dāng)代人的附會。但是，在這塊土地上，我覺得我找到了文字的源頭。

我對玉器沒有興趣，對神像沒有興趣，甚至對青銅器也沒有興趣。對我這樣的文物盲來說，各地出土的器物和神像大同小異，就像我分不出日本人和韓國人一樣。我感興趣的是良渚玉器上那些線條構(gòu)成的符號。

那是文字嗎？或者說那是文字的雛形嗎？文字是記錄和表達意思的符號。在良渚，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成千上百的符號，相信隨著良渚文化的進一步發(fā)掘，還有更多的符號會出現(xiàn)。即便從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的符號上，規(guī)律性、重復(fù)性等特點已經(jīng)顯現(xiàn)了出來，這似乎在無聲地告訴我們，每一個符號都是有意義的。它要么就是文字，要么就是文字的起源。漢字不是憑空出現(xiàn)的，它的源頭或許很多，但必定有一個源頭是良渚的符號。

最能體現(xiàn)中國文化的神奇，莫過于漢字。比如“國”字，由內(nèi)外兩部分組成。前面說過，外面的“□”代表城墻。里面的部分，“_”代表土地，“口”代表人民，“戈”代表武力。以“土地”為基礎(chǔ)，以“人民”為核心，用“武力”來守衛(wèi)，外面要建“城墻”。這些是不是最精準(zhǔn)地表述了“國”最核心的含義？

漢字，讓華夏民族走向了文明，走到了今天。如果良渚的符號確然見證了漢字的誕生，那將賦予良渚更加崇高的意義。華夏文明翻過了良渚那一頁，自茲之后，皆為它的續(xù)篇。

【關(guān)于良渚古城】

良渚遺址是實證中華五千年文明史的圣地。1936年12月，良渚考古的先驅(qū)者施昕更先生在他的家鄉(xiāng)浙江杭縣（今余杭）良渚鎮(zhèn)進行了首次發(fā)掘，拉開了良渚考古研究的序幕。歷經(jīng)八十多年的考古研究表明：早在距今五千年前，我國長江下游環(huán)太湖流域曾經(jīng)存在過一個已進入成熟文明的早期國家，而良渚古城正是這個早期國家的權(quán)力與信仰中心。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的專家實地考察后認為，良渚古城遺址代表了五千年前中國史前稻作文化的偉大成就，是早期城市文明的杰出典范。

2019年7月6日，在阿塞拜疆首都巴庫舉行的第43屆世界遺產(chǎn)大會上，良渚古城遺址成功列入《世界遺產(chǎn)名錄》，標(biāo)志著中華五千年文明史得到了世界范圍的普遍認可。

關(guān)于上海江東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