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別業(yè)，在湘湖之濱。移往彼處讀書已月余，一日閑暇，踱步后院，四圍高墻令人愁悶，遂令老家丁打開院門，撲面亂山無數(shù)，空翠爽肌。逡巡不去，問黃鸝，訪薔薇，而桃杏尤繁。但見幾尾白狐，眼兒轉(zhuǎn)盼嫵媚，瞥見我，似含情退避，一霎時已遁跡山林。

歸來已張燈，晚飯畢，自煎佳茗，此時，月痕初照，花蔭滿庭，和衣假寐，恍惚入夢。三五美人忽忽如風(fēng)，飄然已至?xí)浚幻髌渌?，而我心思倦怠，也不探其究竟。衣銷金彩衣，系繡襦，著小蠻錦靴，一女紫，一女綠，一女紅。笑語喧嘩，扯扯拽拽，輕移蓮步。我目能視，耳能聽，而口不能言，四肢亦不能動，鼻嗅蘭馨，繾綣倍深，如入云端。

一女磨墨，一女張羅筆硯宣紙。紫衣者坐書桌前，作畫題詩，視我若無物。俄頃，厭倦筆墨，三人共嬉戲，自出天真，其嬌憨皆生風(fēng)趣。紫衣者瞧我一眼，忽生壞笑，隱隱酒窩，真?zhèn)€是小唇秀靨，窈窕堪憐，但見她持筆蘸墨，舉筆向我來，人未至，佩環(huán)叮當(dāng)，而聲香先達(dá)，俏眼含情，淺顰低笑，我已神魂飄蕩。兩眉生涼，而后胡須鬢腳處皆生涼，都是筆墨痕跡，移時已成大花臉。

二鼓初動，燈燭麗影，滿室生香。趁紫衣不注意，綠衣者輕推之，恰好坐我膝上，入懷香軟，輕若無人。三人推推搡搡中，無意間粉頰相偎，酥胸緊貼，白臂膊與雪藕相似，正難以自持，耳聽得先照寺磬聲鏗然，俄而譙樓已打三鼓，燈火驟閃，三人倏忽散去，只見遠(yuǎn)處東廂房屋脊上幾團(tuán)白影滾滾。書房復(fù)歸原樣，我臉上墨跡也不見，只留些許涼意。而滿室香氣馥郁不散，懷中紫衣女子體溫尚存。夢耶，幻耶？長吁數(shù)聲，輾轉(zhuǎn)無聊，不能睡去。心下自忖：即便是狐女，無害我之心，獨處寂寞，也可慰我寂寥。思之、念之，往后卻再無蹤跡，不免悵然。

三月三，麗人行。陌上初薰，游女如云。別業(yè)在湖畔郊野，不過幾步之遙，即是湘湖勝處。垂柳成行，青山環(huán)抱；蜿蜒環(huán)繞，一湖全漾；山高林密，僧隱高寂。午后飯畢，亦攜小廝往游，我自巾履翩翩。方至湖邊，枝杈礙路，而香花撲人，怡目快心。遙見三女子含笑裊裊而來，輕盈綽約，正是那晚紫、綠、紅三女，我恍然夢中，掐腕生痛，始知非夢。卻聽綠衣女附耳紫衣：“個兒郎目光灼灼似賊！”隨即笑成一團(tuán)，我心知其狐，亦愛好之。趨前寒暄：“前翻倉卒，未盡所懷，何時再邀舍下共敘？”綠女唧唧，紅女喳喳，兩女善諧謔，已有應(yīng)承態(tài)度。惟紫衣女獨不語，眉嬌蹙，似沉吟。我上前輕勾其玉腕，再三攛掇，方才勉強(qiáng)點頭。三人私語喁喁，遂相約今夜。未幾，人聲喧嘩，依依暫別。

是夜，三女果然踐約。圍屏小圓桌，鮮肴時菜，置酒對酌，相勸殷勤。俄頃酒酣，燈燭熒煌，三女媚態(tài)迎人，各有一種堪憐堪愛景況。而猜枚行令，卷袖裸臂，各呈妖姿逸態(tài)。復(fù)有綠衣、紅衣兩個輕展喉嚨，唱著幾套新詞，音節(jié)婉轉(zhuǎn)。回望紫衣雅態(tài)幽閉，粉臉含羞，星眸斜溜。斯時也，梧桐月出，朗如明鏡，曲曲屏山，春宵恨短。趁酒勁并肩紫衣，頓覺春心倍熾，攬體入懷，體顫聲微。此際，紫衣又豈能推避狂蜂？

正自綢繆，步步佳境。忽有磬聲漸進(jìn)，復(fù)有佛號喧聲，小廝來報，了云法師已至內(nèi)堂門外，回頭卻見三女何在？早已消遁。迎法師進(jìn)內(nèi)，我假裝不知，上前道：“師父夤夜來訪，有何見教？”法師道：“老衲定中聞見，你處有妖狐作祟，令尊也是我寺老檀越，故不請自來?！庇值溃骸澳侨齻€狐精也不容易，已修行千年，飛升有時，我若不及時趕到，人狐殊途，妨她修行，誤你前程。雖說富貴空花，浮生朝露，卻也是日后紅塵一段佳話，你當(dāng)以讀書為重，莫負(fù)我一番苦心?！痹捳f得有理，也怕他告知父親，我也不敢多講，顧自唯唯諾諾而已。

此后，再無三女蹤跡，離愁別緒，枕上輾轉(zhuǎn)，不能合眼。山野漫步，吟詠明月，亦不見一絲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