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關(guān)于《紅樓夢》的第31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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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第一次在父親賈政面前揚眉吐氣，是第17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寶玉向來怕父親。在賈母、王夫人、眾姊妹面前生龍活虎的他，一到了父親面前，就像老鼠見了貓，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2

父親不喜歡寶玉，其來有自。

寶玉一周歲時，父親要試他將來的志向，就將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shù)，讓他抓取。誰知寶玉一概不取，只抓了脂粉釵環(huán)。于是，父親大怒，說：“將來酒色之徒耳！”從此就大不喜歡。

隨著寶玉的長大，父子分歧越來越明顯。特別是寶玉不屑于考取功名，不愛讀《四書》《五經(jīng)》，讓父親對寶玉的失望愈演愈烈。

第9回中，寶玉去家塾上學。出門前，照例到父親書房請安。

父親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學兩個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話，你竟頑你的去是正理。仔細站臟了我這地，靠臟了我的門！”

當一個父親罵兒子“仔細站臟了我這地，靠臟了我的門”時，這個兒子在父親面前還能有自信嗎？

3

讓寶玉在父親面前找回自信的，是他擅長的吟詩作賦。

話說為了迎接賈妃元春省親，賈府投入巨資，建造了一座蔚為壯觀的省親別墅——大觀園。

中國的古典園林，凡有亭臺樓閣、小橋流水之處，都要有匾額或?qū)β?lián)。這是一門學問。

比如，杭州西湖花神廟有這樣一副對聯(lián)：“鶯鶯燕燕翠翠紅紅處處融融洽洽，雨雨風風花花草草年年暮暮朝朝?！?/span>

蘇州網(wǎng)師園有這樣一副對聯(lián)：“風風雨雨寒寒暖暖處處尋尋覓覓，鶯鶯燕燕花花葉葉卿卿暮暮朝朝。”

這些對聯(lián)或應景，或抒情，盡顯中國古典文學之美。

4

這一日，天氣和暖，大觀園基本竣工。賈政帶著一幫清客來到園中，琢磨著如何給園中的各處景致題匾額、寫對聯(lián)。

自詡熟讀《四書》《五經(jīng)》的賈政，在匾額對聯(lián)方面卻是一般。他自己也承認：“我自幼于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紀，且案牘勞煩，于這怡情悅性的文章更生疏了?！?/span>

于是，眾清客向賈政推薦了寶玉，夸寶玉才情不凡，在匾額對聯(lián)方面頗有水平。一向?qū)氂窈掼F不成鋼的賈政，破天荒地命寶玉一起前來。

和賈政相反，吟詩作賦是寶玉的強項。因此，這一回，他一反常態(tài)，在父親面前侃侃而談、娓娓道來，在諸多可圈可點之處。

比如，他在沁芳亭和瀟湘館的兩處對聯(lián)，頗顯功力。

5

沁芳亭位于橋上，旁邊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于石隙之下。

賈政讓眾清客為此亭命名。有人說“翼然”，有人說“瀉玉”。輪到寶玉時，他說：“莫若'沁芳’二字，豈不新雅？”

賈政拈髯點頭，說：“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對聯(lián)來?！?/span>

寶玉立于亭上，四顧一望，便機上心來，念道：“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span>

賈政聽了，點頭微笑。在寶玉面前，賈政從來都是不茍言笑的。此處能“點頭微笑”，是對寶玉的肯定。

在“一帶粉垣，數(shù)楹修舍，千百竿翠竹遮映”的瀟湘館，眾清客建議匾額寫“淇水遺風”、“睢園雅跡”等。

寶玉建議匾額寫“有鳳來儀”，并題了“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的對聯(lián)。

這句對聯(lián)十分精妙，讓人即使身處炎炎夏日，也能感覺到絲絲涼意。

6

這一天，這對父子總算可以“愉快地聊會天”。用賈母的話說，是“總算不曾難為他”。但似乎也就只有這一天。

中國古代社會中，和父女關(guān)系、母子關(guān)系、母女關(guān)系相比，父子關(guān)系最為緊張。

在女兒面前，父親或許會成為慈父。但在兒子面前，父親永遠是一個嚴父。比如，對寶玉和探春，賈政的心態(tài)自然就不一樣。

這其中最根本的原因，是父親對兒子有更高要求和更多期許。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賈政用科舉考試的標準去看寶玉，總是覺得寶玉“腹內(nèi)草莽、不學無術(shù)”。

但寶玉真的是一無是處嗎？當然不是。

寶玉不屑于參加統(tǒng)治階級看重的科舉考試，不屑于被封建禮教的條條框框束縛住，當并不代表他“腹內(nèi)草莽”。

他向往老子的“道”，羨慕莊子的“逍遙游”，癡迷禪宗的“當頭棒喝”、“拈花一笑”……他有他的追求和取舍。

晴雯不幸病逝，寶玉寫《芙蓉女兒誄》祭奠她。就連眼光極好的黛玉看了祭文，也連連稱贊：“好新奇的祭文！可與《曹娥碑》并傳了?！?/span>

寶玉和薛蟠等公子哥吃飯時即興創(chuàng)作的《紅豆詞》——“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wěn)紗窗風雨黃昏后，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即使放到今天，也是很好的歌詞。配上曲子，就可以唱。

寶玉如果穿越到現(xiàn)在，無疑是李宗盛這樣的創(chuàng)作型歌手。

但這一切，在賈政眼里，都是雕蟲小技，都上不了臺面。即使別人夸寶玉，賈政依舊不認可。

因此，終其一生，賈政其實都是在對寶玉的失望中度過，寶玉也自然是在被父親的一次次否定中走向人生的幻滅。

當寶玉身披紅色斗篷、行走在白茫茫雪地上、準備出家的那一刻，不知賈政會不會幡然醒悟，他對寶玉的教育，真的對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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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呂瑜潔，浙江紹興人，畢業(yè)于廈門大學歷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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