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覺梨花還是遠了好看。我看過兩處梨花。在濟南仲宮,能在樹下走動,可以看花的形態(tài),聞花的味道,感受不到花的神韻;在蘇州樹山,是站在一個高處,遠處的梨花若云朵染白了山岡,既明麗又幽美,如同仙境。 梨花的存在感不強。不必說與梅花并論,就是同為水果的桃花杏花,它們的出場率也比梨花要高。除了梨花帶雨,其它出色詞語不多。中國人講究諧音,梨與“離”聲音相同,讓人覺得不吉利。梨果不能分著吃,梨花在白居易看來“最似孀閨少年婦”。桃花運是好運,杏花雨是好雨,和梨花相關的事情,恐怕與別離更近。有一首老歌叫《梨花又開放》,很好聽,我年輕時候聽過。那天放了一個小女孩唱的這歌,大家都說詞曲好,唱出了歌者與母親與故鄉(xiāng)的感情云云。一個年輕人說,這首歌是日本人寫失戀的,中國人改了詞;《后來》才是感念母親的,讓中國人改成了唱失戀的。我覺得不管日本人寫給誰,《梨花又開放》唱給母親和故鄉(xiāng)更貼切。我村里并無梨樹。以前大隊院子里有棵大槐樹,特別粗。小時候樹下有個泥塑的劉少奇像,眼睛是兩個蛤蜊皮,嚇得我不敢打那里走;多的是柳樹榆樹,路旁是楊樹,村邊則長著荊條;顏值擔當就是那些“馬尾松”了,粉紅的花很漂亮。而現在,全村一棵大樹也沒有了。有梨樹的是我姥姥家。我姥姥住在建林公社一個小村,黃河農場附近。農場有個果園,種的蟠桃很好吃,也有梨,我和同伴去偷過。果園圍著一圈用干樹枝編成的籬笆,我們叫它“障子”,翻是翻不過去的,得鉆洞,小伙伴常來這里吃果子,知道哪里有洞,鉆完再用樹枝遮上,別人看不出來。姥姥家有兩棵梨樹,樹不大,也開花結果,可是梨不好吃。好像還有人從樹上捉什么蟲子,泡水給孩子治病。這些樹在兩間小草屋的西南,下面種著幾棵玉米。其實梨花開不開我并不關心。感覺要變天了,坐在院子里,望著西邊泛紅的云彩,看著梨樹在風中搖晃,心里想的是別下雨耽誤了明天出去玩。我特別喜歡到姥姥家,有機會跟大人過去,留下住些日子。除了自由自在,我喜歡姥姥做的飯。她會給我煎咸梭魚吃,都是小梭魚,叫“作羔子”,我吃很多,出了門喝不上水,很渴。其實姥姥的日子比我家要苦,一個農村老嫲嫲沒有任何收入,就靠兒子撥的那點工分過日子,而且我舅也窮。那些以“林”命名的村子很落后,不通電不通水,油燈火頭小,無月的冬晚,沒有光的衍射,天黑得如同墨盒。凜冽的寒風,吹得天上的星斗特別燦爛。土巷兩邊是柴門和秫秸障子,后面總有狗努力地叫,姥姥領我摸黑回家。她告訴我天上星星的事,北斗,牛郎織女,牛郎的扁擔......我問我家在哪里,她向南虛指一下,說你家在天上啊,我是住在洼里。我想不明白,壽光的人說我家就在洼里——利津洼,怎么姥姥說她才在洼里,我家不在呢?有一天,一個修拉鎖的非要給我看手相,看了后對姥姥說,您這孩子以后有點出息,起碼能上供銷社賣個啥,不會風吹雨淋的。姥姥很高興,第二天包了水餃,我吃了兩碗實在吃不下了,聽她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自言自語,俺這孩兒不是大肚漢,有福!不像前街上誰,這樣的“箍扎”能吃三四碗,天生下大力的!她說的那個誰和我年紀相仿,人家現在做油品生意,日子甩我五條街。我真是辜負了老人家的期望。姥姥從來沒有打罵過我,只發(fā)過一次火,是因為我和小表弟打架。我姨去世后,姨夫自己拉扯五個孩子,這些孩子成了姥姥最大的心事,摸索著為他們縫縫補補,別的她也做不了什么,就是一直牽掛。她已經上不了坡,有時趕集會買來幾個甜瓜給我們吃,西瓜她拿不動,也沒錢買。等我大了,就騎自行車去,給姥姥挑水拾草,跟著表哥下海捕魚,主要是鰨米,剛出水鮮紅鮮紅的。還到友林集上賣過狗逛和嘟嚕子。姥姥不愿意我干這些,覺得應該去念書。一等書房二等機房不下莊戶,這是她的標準。后來我去外地上學,姥姥很擔心我的生活,她又沒有能力幫助我,所以很傷心,反復囑咐出門不要“剛”不要“犟”。放假了我都會去看她,有次臨走姥姥掏出一卷錢給我,除了兩張十元的,別的都是一元兩元的零錢。我素來心硬,看到這些錢,還是忍不住流淚。還有一次她到了親戚家,我在舅家吃了午飯就回去了,后來聽表哥說,姥姥聽到我去,就讓他趕快推車送她回家,可我已經走了,她哭了一場。姥姥是苦命人。除了長期生活的村子,她到過濰坊、淄博幾處地方,不是逃鬼子就是去要飯。她從來沒有上過樓。墾利縣城第一個樓是兩層的百貨商店,我勸她上去看看,她說太高,怎么也不去,后來姥姥搬家到了壽光一個偏僻村子,更不可能有樓了。我工作后一次拉她從壽光到墾利,當時不懂前排更好,讓她坐在后面,暈了車吐得很厲害,我是把她抱下來的。她說沒有坐小車的命。我們給她買件好點的衣服,她說她家的人,指的是我舅和舅家孩子沒有在外面工作的,她不能穿這樣的衣裳。姥姥一直有個心結,就是一輩子都在小趴趴屋里,從來沒住過自己的大房子,和我說過好幾回。我家房子還不錯,她來住過,總覺得住閨女家讓人笑話,幾天就要走。到壽光后,我舅蓋了大房子,她卻不在家住,又賃了一個小屋單獨住在村另一頭。姥姥和我妗子一直不對付,她嫌妗子懶,也嫌妗子對姨家那些孩子不照顧,反正是農村婆媳的那些矛盾,也分不清個是非。問題是后來她已經聾了,以為別人也聽不見,就大聲地說妗子的那些“不是”,這樣娘倆關系怎么也好不了,一輩子也沒好。那一年我去看她,她已經九十多眼睛也看不清了,我買了一臺帶耳機的收音機,調到戲多的頻道。她又高興又心疼花錢,說這么好的東西,我聽瞎了。我勸她回舅家去住,她說我不去那里住,到了他家那個黑心老婆要掐死俺!她指著脖子說,掐這里,很疼啊。沒想到這次是永別。就在那年冬天,姥姥死在了賃來的小屋里,是失火去世,孤零零一個人死的,一輩子也沒住上個亮亮堂堂的房子。聽到消息我懵了,這樣太悲慘了。我遷怒于舅舅,許多年不和他見面。出殯那天下著大雪,我從外地趕到壽光,因痛徹心扉,人木木呆呆的。按習俗外孫子是客,中午要坐席,陪席的人給我們敬酒,我一口飯也咽不下,一個表哥竟然喝了好幾杯。這得多饞,這酒你也能喝得下去?下午去墳地,管事的說雪太大,親戚們就不去了吧?這個表哥說雪大路不好走,應該早點回家,反正不想去。最后他還是去了,但從此我感覺跟他已經非常陌生。現在只要一看到聽到外婆的話題,我立即就想到貧苦、固執(zhí)、有時糊涂卻無比慈愛的姥姥,想起一件件與她在一起的事情,尤其是小時候的事情。我心里煩悶,也曾經自己開車到建林公社,現在的黃河口鎮(zhèn)那個小村,到姥姥以前的院子里坐一會。這個宅基已經賣給了別人,原來小草屋的地方蓋了兩間小磚房,沒人住沒人管,一片衰敗。那天,我坐在房前鍋臺上打量這個小院,努力尋找一些舊時的光景,什么也沒有。院子里種著些菜,原先的兩棵梨樹不在了,在另外地方重新種了一棵,樹上倒是還有些白花。梨花又開了,姥姥已經去了遠方,我也從懵懂童子進入了漸老之年。那些人那些事都還給了歲月,隨風而逝。(攝影 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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