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音不作,傷世道之日非;雅樂漸亡,慨人心之不古。昆曲一道久已廣陵散矣。近來由剝而復,漸見興盛。然真能得昆曲之唱法者,實不多覯。 予習昆曲三十余年矣。茫茫世界,落落知音,浮生若夢,感慨良多。夫古之度曲者,大抵皆風雅淹博之士,其于聲韻之學,如平上去入、清濁陰陽,無不了然于胸中。故其度曲,自能合節(jié)應(yīng)弦而足以動人之聽。 今則不然,學曲者于聲韻之學茫無所知,平上去入之四聲尚不能辨,又何論乎清濁陰陽哉?雖天下之士未可輕量,然間有研究者,亦不過一知半解而已。至于不學無術(shù)之輩,本視昆曲為一種游戲之事,以為無足輕重,而不知昆曲非比秦腔、徽調(diào),雅俗之分幾判霄壤。
近今曲師,大半胸無點墨,目不識丁。曲本上則白字連篇,口齒間則怪聲百出。而習曲者一味盲從,既無考正之能力,又無指導之名家,以訛傳訛,絕不自知。及至學成一二折,遂貿(mào)然點板,引吭高歌,自詡為昆曲大家,其不為有識者所竊笑也幾希。 夫昆曲之難,莫難于唱法,決非一蹴所能,幾須有真實工夫,乃能升堂入室,變而化之,神而明之,亦存乎其人耳。至于入門之最要方法,約有數(shù)端,此度曲者所不可不知也。今試分別言之: (一)四聲 何謂四聲?即平上去入是也。四聲之中,平聲最長,入聲最短。平聲唱法,出口宜重,與上聲、去聲有別;上聲唱法,其開口時略似平聲,惟出口后必須挑起。平聲、上聲之區(qū)別,即在此點去聲唱法,以轉(zhuǎn)送為主,且出音時略高一字,名之為豁,茍非去聲,必不可妄用此豁音。入聲則適用于南曲,不適用于北曲,蓋北曲本無入聲之故也;且入聲之唱法,其出口時,先斷而后做腔,所謂斷者,一若斬釘截鐵,不可有絲毫牽連者也,惟陰入聲之斷,稍輕而已。茍習曲者一時不能明白此理,可用范昆白中州韻或少震中州全韻,置諸案頭,詳細檢查,久之,自能豁然貫通矣。 馬祥麟之《思凡》 (二)五音 何謂五音?即喉音、舌音、齒音、牙音、唇音是也。喉音最深沉,舌音則稍出,齒音在兩旁牝齒之間,牙音在前牝齒之間,唇音全上唇上。惟五音之正聲,尚易辨別,所難者在交界之處耳。 且每字皆有口訣,口訣一差,則失之毫厘,謬以千里。所歌之字,不得正當之音而無所歸宿矣。今之習曲者,每犯此病。 欲正五音只須將《籌韻》、《切韻》諸書,悉心研究,自能明了。試舉一例以明之:譬如東鐘韻,東字則聲長,鐘字則聲短。又如江陽韻,江字則聲闊,陽字則聲狹。以此類推,即可知矣。 總之,正音方法,先辨其字,音在口中,何處用力,字之所出,有落腮者,有穿牙者,有覆唇者,有側(cè)嘴者,有透鼻者,有挺舌者,種種不一,無可假借。果明此道,已思過半矣。 (三)呼法 呼法有四。一曰開,二曰齊,三曰撮,四曰合。字之所當開口者謂之開,其用力在喉;字之所當齊齒者謂之齊,其用力在齒;字之所當撮口者謂之撮,其用力在唇;字之所當合口者謂之合,其用力在滿口。 上海戲曲學校拍昆曲(吹笛者為教師鄭傳鑒) 例如《樓會》一曲,其起句為“慢整衣冠步平康”七字,“慢”字系陽去聲,唇出而齒收,即字之所當開口者也;“整”字系陰上聲,屬齒音,即字之所當齊齒者也;“冠”字系陰平聲,屬喉音,即字之所當撮口者也;“步”字系陽去聲,屬唇音,即字之所當合口者也。其余類此者即可舉一反三。每一曲中,果能分晰清楚,則口齒之間無別字矣。 (四)做腔 古之善曲者,不尚“花腔”。今之人爭奇斗勝,往往以能“花腔”為貴。然所謂“花腔”者,即“油腔滑調(diào)”也。“油腔滑調(diào)”萬不可學,而做腔則不可不考究。 腔貴圓轉(zhuǎn),然有時亦貴簡老;腔貴柔順,然有時亦貴挺拔。度曲者全在乎相題為文,非可拘于格也??傊?,昆曲之腔,以能做“橄欖腔”為第一要義。 何謂“橄欖腔”?蓋取“橄欖”兩頭尖之意也。一字出口之后,由輕而重,復由重而輕,是謂之“橄欖腔”。“擻腔”(俗謂之擻頭)則須動下顎,以輕為貴?!隘B腔”、“霍腔”亦皆須出于自然,以不落痕跡為要。此中奧妙,蓋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者也。 (五)曲情 昆曲之角色甚多,欲求優(yōu)勝,必先有一種體貼工夫。體貼者何?體貼曲情也。無論何項角色,能體貼必能動聽,到處可以博名譽。不能體貼曲情,必遭人厭棄,雖聲音絕妙,而與曲情相背,不但不能動人,反令聽者索然無味矣。 朱蓮芬、陳桂庭之《琴挑》 古之講求道德者,有見堯于羹、見舜于墻之一境。度曲工夫,亦復如是。譬之扮作圣賢當神似圣賢;扮作盜賊,當神似盜匪。務(wù)令聽之者,竟以為真,不以為假,而后可以為上乘。 予嘗研究其理,凡度曲者之能體貼也,不僅從劇本揣摩之,必熟悉古人之歷史及當時之情形,設(shè)身處地,摹仿其人之性情、氣象,于是離、合、悲、歡無不中節(jié),喜笑、怒、罵盡是文章。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不求其神似而自有神似之一境矣。 昔有著名之昆曲家陳逸云先生,善唱旦角,嘗語人曰:“吾唱曲時,不自知其為陳逸云,第覺唱《絮閣》我即是‘楊玉環(huán)’,唱《琴挑》我即是‘陳妙常’,唱《受吐、獨占》我即是‘花魁’而已?!眳^(qū)區(qū)數(shù)語,探驪得珠。如陳逸云先生,深得個中三昧,宜其名重一時矣。 (《音樂雜志》1921年第2卷第2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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