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敬月光 編輯 | 朱秋雨 沒能回家的第一個春節(jié),我鄭重地拿出了單位發(fā)的春聯。哪怕不是自己的房子,也無法在這樣盛大的節(jié)慶里對門框的寂寥視而不見。 上聯是“年年福祿隨春到”,下聯是“日日財源順意來”,橫批更簡單直接:“恭賀新春”,隨附窗花、福字各一張。 著實無甚高深的意象,但這樣直白而坦誠的詞句,反倒讓我聞見了鞭炮鳴響后的硝煙味,寥寥幾行已足夠慰藉異鄉(xiāng)的新年。 年年貼五福,與其說是祭祝祈年,不如說是膝跳反射般的下意識行為。細問起來,我們這一代少有人理解至深。別說普羅大眾,就連人民文學出版社這樣的專業(yè)選手也在年例中栽了根頭。 人文社《五福迎春·人文年禮2021》新年禮盒選字(錯版) 這是人文社今春特別定制的五福禮盒,出自書法名家啟功先生的筆下。然而,這樣一個把保險栓拉滿的操作,竟讓火眼金睛的網友瞧出了岔子。 上圖圈出來的所謂“?!弊?,原是與它水火不容的反義詞——“禍”字。因人文社沒認出二者在草書中的區(qū)別,才鬧出了這一烏龍。現已果斷認錯,迅速改正,重新上架,一波操作下來,原本籍籍無名的新年禮盒破圈重生,倒是實力詮釋了“福禍相依”。 某二手交易平臺中,有用戶高價回收人文社的錯版五福。 如此烏龍,并非人文社所愿。 在2月初的致歉信中,人文社文創(chuàng)部坦言,他們對書法缺少專門研究,為確保收字準確,特從《啟功書法字匯》(秦永龍、倪文東主編)中選取了五個“?!弊?。誰曾想照著字典翻也能出問題呢? 一枚藏在福字里的“禍”,在警戒燈失靈的通關之路上,混過了重重檢查,最終披金戴紅地與人相見。不過,當我打開某藍色支付軟件,對該枚“禍”字使用AR掃描后,得到了一張“和諧?!?。嗐,人工智能也沒能分清。 誠然,草書飛龍舞鳳,非專業(yè)人士難以辨認。但不論如何,意頭總是年節(jié)里猶被看重的事情,此時能被選中貼上窗花的單字,必定意蘊悠長。究竟是“福”還是“禍”,老百姓拿放大鏡看也不為過。 要知道,就連“正版五?!钡尼屃x,都因避諱幾番更迭。 最初,《尚書·洪范》里記載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修好德、五曰考終命”,這第五?!翱冀K命”意為善終、享天年。 若真能生得其名,死得其所,做人何其美哉。但祝詞中總提身后事終究不雅,于是沒過幾百年,東漢桓譚便在《新論·辨惑第十三》中就把“考終命”更改為“子孫眾多”,聽起來似是更為吉祥。 文字要嚼出意頭,書法則談意象。 元代書法家鄭杓在書論《衍極》中寫道:“若日月云霧,若蟲食葉,若利刀戈,縱橫皆有意象?!辈輹鵀⒚?,是磅礴的激情、靈動的巧思,筆鋒聚散之間,最是美艷。 這誤收的“禍”字,原本出自啟功先生的《草書千字文》,原句為:“禍因惡積,福緣善慶。”巧了,講的便是因果循環(huán)。 啟功先生的《草書千字文》片段 若是對照來看,不費力氣便能發(fā)現“?!迸c“禍”的不同,但如果繞過核查原作出處的步驟,便是盯到腦袋發(fā)暈,也容易混淆。 文創(chuàng)產品縱然不是嚴肅出版物,無需三審三校,可一旦摔了跟頭,依然啼笑皆非。本要做錦上添花的項目,倒成了學術不精的佐證,即便觀眾老爺原諒,自己又如何心安? 干一行且愛一行,一筆一劃都馬虎不得。 何為書法? “無言的詩,無行的舞;無圖的畫,無聲的樂?!?/p> 它不僅僅是為文學藝術遣詞造句的工具,更是文學藝術本身。 因形似認錯幾個字,對普通人而言在所難免,且古往今來,漢字的閱讀順序也不盡相同。不熟悉書法領域,無法通讀某幅作品,并不可恥。 但總有些心懷鬼胎者,熱衷于運用一些背道而馳的“鑒賞理念”,故意將書法解讀成不入流的笑話,如此行徑才使人不忿。 過姑蘇城,游虎丘山,本是雅興,卻有幾人在“千人坐”的石刻前,故意念出“坐月子”,還擠眉弄眼地說道:“古人不識月。”初去的游客不熟悉篆體字情有可原,但存心將典故誤傳之人,既不得體,也不幽默。 千人坐石碑 再說行書“坦蕩”二字,也是書法界的老受害者了。在各個版本的電影、小品、網絡段子中,常見對其惡搞的情節(jié),奇怪走向令人頗為不適,以至于不知它究竟諷刺的是讀者,還是作者。 電影中惡搞“坦蕩” 更多相似案例,不勝枚舉。譬如將“賓至如歸”錯念為“婦女之寶”,將“勤能補拙”錯念為“杜甫能動”,將“風景這邊獨好”錯念為“好狗水上飄”。 “賓至如歸”被誤讀為“婦女之寶” 這些明知故錯的聯想,而非理性公正的評判,對書法愛好者而言是網絡暴力式的傷害。戲謔的玩笑背后,文字何辜? 梁武帝蕭衍在《草書狀》中寫道:“巉巖若嶺,脈脈如泉,文不謝于波瀾,義不愧于深淵。”描繪的是草書的風骨與意蘊。 世間萬物,皆藏于文詞字句。 看似曲高和寡的書法藝術,終究只是由人類創(chuàng)造,是陪伴人類文明從蒙昧走向開化的工具而已。真正賦予其意義的,是執(zhí)筆之人,是閱讀之人,是珍藏之人。 也正是你我,放開了握住千年的筆。這是一個將真實的自我藏于鍵盤背后的時代,一個將筆墨紙硯藏于博物館而非書房的時代。 除了紙質文件簽名以外,掃碼點餐,電子文件,線上答題,都不費得一滴墨汁?,F代人的筆跡開始變得珍貴,并非難在儲存,卻是難于落筆。 何為現代人的書法? 只是辦公軟件里的幾行代碼。分類也并非以“正、草、隸、篆、行”為主流,倒只有兩種區(qū)別:付費商用和免費商用。 然而,揮毫甩墨的藝術繞得過柴米油鹽的日常,卻繞不過世代傳承的新春節(jié)慶。不管這年在哪兒過,總是要尋一幅筆墨飛揚的春聯,再來一方行云流水的“?!弊?,樣子上才算過得去。 可那寥寥幾劃橫豎撇捺,看似簡單,卻少有家庭自己寫作。幾日前,山東青島,一個四歲半的男孩當街寫福字,只見他肉乎乎的手掌撐在鮮紅的宣紙上,握筆稚嫩,下筆穩(wěn)健,一氣呵成。評論區(qū)內,一眾網友自愧不如。
好在賽博朋克的世界不允許人類哭泣,即使你從未學過字畫,也能輕松入手名家大師的墨寶。比起掛上一幅歪歪斜斜的親筆作品,倒不如花上一頓午飯錢,買一張精致的印刷貼紙。 故此,各式各樣的新春五福禮盒便應運而生。他們雖然是機械工廠的產物,卻承載了極具人情味的重任,替人們體面地完成年俗的繼承儀式。 只是,復制粘貼的功能太過于便捷,以至于人類卸下了對文字的敬畏與戒心,在省略動筆的程序之后,也妄圖簡化思考的步驟。 啟功先生曾寫過一首絕句:“買櫝還珠事不同,拓碑多半為書工。滔滔駢散終何用,幾見藏家誦一通”。這首詩本是諷刺金石藏家以書法的藝術優(yōu)劣為重,卻忽視碑刻中的文辭境界,頗有買櫝還珠的頭腦。 而今,書法果真成了炫技的擺設,寫的是何字,念的是何文,竟無人知曉。 To define is to limi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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