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衰老,死亡在南方的青 春 讀劍蘭詩集《會有一場雨,打濕我的詩篇》 二月已經(jīng)結(jié)束,到了西湖三月天的美景。在江南,煙雨雖少不了,可這次從去年冬天就沒有停歇一直下到現(xiàn)在的雨,早給了人疲憊和怨恨。地球去流浪了,不知道太陽是去尋找它還是也跟著去流浪了,只是苦了生活在地球上離不開光的萬物生靈。最苦的還是人,尤其是那些在外無家可歸和有家不能歸連流浪都無路可去的人。 這時候,我有些想念嶺南的暖,可一想起,又不自覺地哆嗦恐懼,那青春的漂泊與凋零,那春天里的潮濕,墻壁天花板都浸透滴水,那灶臺上飯鍋里、枕頭邊慢爬的蟑螂老鼠,我的關(guān)節(jié)就開始在隱隱作痛,我的胃翻江倒海。 起身摸一摸塵封的書架 在夜蟲爬過的叢林 挖出一些白骨 瀏覽 有時快,有時慢 去年摸過的再摸一遍 只是 不知道 明天還下不下 就這樣吧 就這樣一直待著 等雨停了 我再下樓 ——劍蘭《下雨天》 窩在被窩里看著窗外的雨想著往事,嘴里哼出了劍蘭的這首《下雨天》的詩,心情變得更加孤寂潮濕。 劍蘭,真名陳川,我的湖北老鄉(xiāng),年長我十一歲,和我一起用青春在南方漂泊,至今仍在南方漂泊,但青春早已不在,與我從未謀過面。這首詩是他2015年7月23日寫成的,收錄在他自費出版的詩集《會有一場雨,打濕我的詩篇》。收到他這本詩集是2015年10月,我已從南方逃離到了江南。 扉頁上,他用我的姓名題了一首小詩—— 駿馬奔騰 讓我們一起進入詩意的森林 我們是高高在上的一群人 懷有大地的赤子之心 收到詩集那天杭州也是雨,秋雨,但不大,空氣也不悶,滿城桂花飄香,給人一份清涼愜意。只是,當(dāng)讀了里面的一些詩作后,心變得就沉重了起來,更多的,是疼、澀、酸、楚。這其中,有對他漂泊在外命運多舛的同情難受,也有自己欲言又止的往事不堪回首。 和所有在底層打工寫詩的人一樣,劍蘭詩歌的調(diào)子多數(shù)是灰暗的,像武漢的夏天,悶在蒸籠里的熱。像啞巴撕心裂肺的疼,卻怎么哭喊都發(fā)不出聲音的那種痛苦。懂詩的評論家懂得對一件作品技巧和深度褒貶批評,但并不一定懂得寫詩人當(dāng)時的心境,以及他寫這首詩所攫取的素材,無論是心聲感受,還是親身體驗。文學(xué)像一條活潑亂跳的泥鰍難以用一只手抓穩(wěn),像鋪在水泥地上散開散薄暴曬的油菜籽,人在上面怎么小心翼翼地走,都容易摔倒。文學(xué)的風(fēng)格千變?nèi)f化,不像代數(shù)有一個標(biāo)準(zhǔn)答案。我們總提倡作品格調(diào)要向上,內(nèi)容要積極樂觀,要傳遞正能量,要暖,這沒錯。但我們也須明白,任何事物的發(fā)生都是兩面性的,有靜就有動,有陰柔就有陽剛,有光明就有黑暗,有滿就有空,有最先就有最后,有開始就有結(jié)束,有生就有死,有哭就有笑,有快樂就有悲傷,有醫(yī)生就有病人……作文也一樣,有正能量,也會有負能量,只是,很多負能量的作品并不是消極悲觀,更不是毒藥,它是如實反映作者所處在一種特殊環(huán)境里的親身經(jīng)歷,所書寫出來的真實感受,呈現(xiàn)給讀者,是讓他們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不曾看到的真實物象存在,要學(xué)會去接受與理解,幫助與解救,包容與寬恕。世界不是一成不變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古代的嶺南一直被朝廷視為蠻荒的瘴癘之鄉(xiāng),專門用來貶謫重犯的官員,被貶去嶺南的人,等于就是給他判了死刑??梢姡瑤X南的環(huán)境、天氣、交通是有多么的惡劣。而今天的嶺南已成了改革開放經(jīng)濟特區(qū)的風(fēng)水寶地,引進了全球人前去淘金發(fā)財致富。這是好現(xiàn)象,但它沒有讓所有前去的人都好,甚至,它給人帶來的傷痛遠多過它給的好。古人的流放,今人的流浪都是漂泊,給我的感覺,最深最痛的地方就是嶺南,北漂還在其次。 國家教育部最瘋狂執(zhí)行九年義務(wù)教育的時候,八十年代出生的人正在讀小學(xué)、初中,一紙初中文憑踏入社會就能得到企業(yè)的認可,可是許多農(nóng)村孩子及家長硬性履行的法律任務(wù)和義務(wù),也是給這群孩子未來開創(chuàng)的一條希望之道,然而這光明的希望在這些年里,卻讓他們中間許多人掉進了萬丈深淵。 沒有在底層打過工的人無論你的思維判斷分析力有多么的理性超前,都無法用身體和神經(jīng)去體會出許立志的詩“沉湎于打工生活/ 我眉間長出一道孤苦/ 任機臺日夜打磨”里靈魂的傷和“多少白天,多少黑夜/ 我就那樣,站著入睡”肉體的苦。許立志自殺后在社會上被各界人士議論的紛紛揚揚,詩人徽州雪說過這么幾句話:“來時很好,去時很好嗎?生活總是這樣的啊,孩子,詩人,詩人,孩子,你為什么總是長不大啊,我要替你的母親狠狠打你一頓!”當(dāng)時的她對許立志選擇自殺除了可惜難過外,更多的是對他的行為不理解和心智不成熟感到氣憤,可四年后,她改變了這一說法看法,她說:“我當(dāng)初不理解許立志,因為當(dāng)時我衣食無憂?,F(xiàn)在我懂了,現(xiàn)在我為他重新流淚。”她說這話是因為她現(xiàn)在正在經(jīng)歷許立志當(dāng)初所經(jīng)歷的煎熬和無助與絕望,為此,她給許立志寫了一首詩: 你可見過一頭被蒙著眼睛日夜拉磨的驢子 死后,淌過的淚水 一七八九年八月二十六日 法國大革命頒布的《人權(quán)宣言》里寫到: 自由。財產(chǎn)。安全 反抗壓迫 是天賦 不可剝奪的人權(quán) ——徽州雪《許立志》 四年時間,同是那兩個人,同是為一件事,如今死者已矣,但活著的人卻已完全不再是當(dāng)初對他那樣的評價和批評,這三百六十度大改變,原因只有四個字:親身體驗。所以,我們針對一個人的作品批評,除了寫作技巧與常規(guī)語法外,對于文字里所表達的情感思想,不可一棍打死,因為,在當(dāng)時或此時,你以讀者的身份,永遠成不了作者的當(dāng)時。 劍蘭、許立志、我,都是曾漂泊在南方,在基層打工寫詩的人,劍蘭比許立志大18歲,我不知道許立志生前他倆是否認識,但同是天涯淪落人,所以,讀劍蘭的詩,我們一樣能看見許立志的影子和感受出他詩歌里的味道,那種不安、迷惑、無奈、掙扎、疼痛、咆哮、乃至絕望的呼吸和吶喊。只是,劍蘭的詩沒有許立志寫的那么狠、那么鋒芒直露,他隱喻的成分比較多,含蓄些、內(nèi)斂些,跟打過麻藥做手術(shù)的病人一樣,但痛歸終痛,甚至更傷身體一些。 把憂傷的愛情一飲而盡 一只狗在孤獨的紅塵逡巡 鄉(xiāng)村無法回去 在城市的污垢中搖晃嘔吐 生與斯不能長于斯 長于斯不能立于斯 天地之大 尋覓一處適合安葬的地方 ——劍蘭《拯救》 詩意不需要逐句翻譯,因為寫的不深奧,也不隱晦,一看就明白。我們重點翻譯的是詩里的味道,這味道也就是詩人內(nèi)心的感受。憂傷、愛情、一飲而盡。詩人喝的是酒啊,孤獨的人喝孤獨的酒,酒是辛辣的,麻醉神經(jīng)的,詩人這樣喝是因為愛情——曾經(jīng)的愛情——如今已逝的愛情。問世間情為何物?愛情兩個字好辛苦。古代的愛情是直教人生死相許,當(dāng)今的愛情已變了質(zhì),是用金錢來衡量的。詩人是一個遠離家鄉(xiāng)在南方底層的漂泊打工者,經(jīng)濟可想而知,深圳本來就是一座理性現(xiàn)實的年輕城市,到處飛濺的是荷爾蒙的味道,但人人都說它不相信愛情。原則上人是有情感的,尤其是骨子里持有浪漫情懷的人。怎么辦呢?——借酒消愁,可借酒消愁愁更愁。接下去會發(fā)生什么事兒呢?肯定是糟糕的難以想象。 狗就不用解釋了,一看就知,比喻的是詩人自己。 這兩小節(jié)詩表面上看只知道詩人有些孤獨、失落和憂傷,但看不出他內(nèi)心的狂瀾。若我們把詩人變成自己,沿著他的這兩小節(jié)進行情景模擬,心就會瞬間疼痛的無法直立行走。因為窮,因為沒有身份,我心愛的女友不管我怎樣地哀求,都決絕地離我而去。多年了,我在深圳這座醉生夢死的城市里拼命努力,就是為了改變窮,挽回尊嚴和愛情,然而多年過去了,青春也早已不在,但我仍然是窮,仍一無所有,我是一個徹頭徹尾失敗的人,此時,除了酒,偌大的城市盡找不到一個知心的人來傾聽我內(nèi)心的憂傷訴說。在一瓶酒下肚后,人暈暈旋旋了起來,我像一只流浪狗在這座城市里搖搖晃晃的邊走邊嘔吐,身邊擦肩而過的人那么多,可他們都在忙著為生計趕路,沒有多余的時間注意我。我雖有故鄉(xiāng),但故鄉(xiāng)滿足不了我的理想,只能放我去遠方尋找。從我一來到這座城市我就愛上了它,我就一直在這里打拼,可不管我有怎樣的努力,它永遠只把我當(dāng)異鄉(xiāng)人,對我冷漠無情。再一次被酒精發(fā)作狂嘔后,風(fēng)一吹,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可怕又現(xiàn)實的問題:天下這么大,像我這樣一無所有居無定所的漂泊者,等那一天死后,會有一處適合安葬我尸體的地方嗎? 語不驚人死不休。通過這一情景模擬,回過頭來再看,你會怎樣看待詩人和他的這首詩,以及他寫這首詩時的心情呢?我們是否也會再一次去讀杜甫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想象并去體會那寒涼的現(xiàn)場和詩人悲憤的心情呢?我們是否會因此放低高高在上的頭顱去輕聲柔和地說一聲理解萬歲呢? 戰(zhàn)爭帶來的災(zāi)難是國殤,讓民跟著受難受罪,這能諒解寬容??尚轮袊蟮母母镩_放下海浪潮,也讓許多人受難受罪,更多的是精神思想,這就難以理解,最不平衡的是兩極分化,跟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沒什么區(qū)別,在所謂政通人和人人平等的土地上,總讓部分人的身軀如劍蘭的詩:在污垢中搖晃。 中國人素有缺什么吃什么補什么的說法,詩人也一樣。如果你細心思考,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作品里寫的最多的,往往就是他們最缺最需要又總是得不到的。漂泊在南國的人絕大多數(shù)都是青年,他們每天都在為一口飯吃出賣力氣地勞動,像牲畜一樣任人宰之,沒有人理解在乎和同情,但他們畢竟是人,有家有室,有思想有情感。可在偌大的一座陌生城市,挨挨擠擠的是人,卻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可以給予溫暖安慰的人,這恐怕是一個普通人活著的最高孤獨境界了。能給異鄉(xiāng)的人最好的安慰和溫暖除了家里的父母外,愛情應(yīng)該是最能填充和滿足的。但愛情付出的代價太大,一般人難以實現(xiàn)。于是,有人就開始用文字給自己取暖。劍蘭也一樣。 天黑之前 尋覓一雙溫柔如水的 手 握住黑夜 握住孤單 月亮照不到漂流的 方向 左邊一步接近深淵 右邊遙不可觸是天空 閃電如蘭 襲擊一只流浪狗 這討厭的動物 白天也不睡覺 為一朵帶刺的骨頭憔悴 煙花飛濺如流星 關(guān)于行走的方向 路人一慨不知 沒有人能指引你正確的方向 哪一條是通向心靈的捷徑 與誰攙扶 與誰共鳴 孤單屬于孤單的月光 ——劍蘭《關(guān)于行走的方向》 這首詩可以說是詩人在寫渴望卻沒有也不可能有的愛情的失落憂傷,悲觀絕望心情,因為開頭里寫有天黑、溫柔如水的手、握住孤單,這些詞語或句子明顯是書寫愛情的,甚至在他另外寫愛情的大量詩歌里,更是讀出了他筆名劍蘭的來歷,因為一個女孩。但縱觀全詩,我們更可以理解成是詩人為自己前途的迷茫,急需尋找一位能給自己指點迷津的貴人。可是沒有。無論是尋找愛情還是尋找指點迷津的貴人,一句“為一朵帶刺的骨頭憔悴”已足夠讓人心酸。這種心情與感受不止只有劍蘭一個人,許多漂泊的人都一樣,許立志為愛情、為前途的迷茫被迫自殺,我從南方逃到江南,望著窗外瀟瀟春雨仍不知歸路。 這時候,我又一次想起了詩友履澤十二年前寫的一篇文章里的句子:“想很久以前就說過的話,我沒有那么偉大,我沒能用文字安慰那么多的人。因為,我也需要人來安慰。 然后,感覺自己,就像是一種永世不愈的傷痛,與生俱來?!?/p> 其實,命運相似的人都一樣,我們都是一個永遠在潛逃的孩子,永遠在游弋的孩子。慢慢的隨著時間流逝,突然有一天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不再是孩子,所有的記憶也都全部遺忘,但掙扎、潛逃、游弋仍在繼續(xù)。眼前已再無路可走,除了一本不被人所知的詩集在天氣好的時候斷斷續(xù)續(xù)給你想起這一生有行走過的足跡,但還沒有想完,白日就依山盡了。 劍蘭還是幸運的,比起許立志、比起我。雖然如今已接近知天命,仍在漂泊,但終是有了歸宿。天黑前,孤單不再屬于孤單的月光,不再屬于他。哪怕煎熬、遲到了這么多年,也算是沒有遺憾。正如他在一首詩里難得有一次曠達的胸襟這樣說他的詩:“我的詩歌是寫給100年后或者更遠的人們看的”。 如你所愿,會有一場雨,打濕你的詩篇。以兄弟的名義,祝福劍蘭,往后的日子,寫詩、喝酒,生活,歲月靜好。若你還要說、或者問我,心中還剩幾多愁?我只能對著一條河回答你: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2019.3.2 杭州下沙 青春丟失在哪里,哪里就是最深的記憶。 ——鄭小瓊 活著,總要留點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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