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村渡口設(shè)在汾河灣，過河沿土路走不到百米遠(yuǎn)，便是通往縣城的公路。經(jīng)常從這里過河的大都是柴村鄰村的人，偶爾也有南坡和汾北的人走親訪友，或辦甚事，也都從柴村渡口過河。

這柴村渡口是這里方圓十幾里地唯一的一個渡口，也是連接汾河兩岸人交往的唯一紐帶。

柴村渡口擺渡的人是三禿子。這三禿子在家里排行老三，頭上自小長滿了癩瘡疤，沒有多少毛，因此人們便稱他三禿子。

說起三禿子，可謂是吃喝嫖賭樣樣全占。在舊社會，三禿子不務(wù)正業(yè)，整日浪浪蕩蕩，把家里分給他的二畝地花個精光，但仍惡習(xí)不改，最后因賭博又把老婆也輸給了別人，后再無錢贖回。到土改時，落了個光棍一條窮光蛋，階級成分被農(nóng)會劃為貧農(nóng)。

說三禿子一無是處也不盡然。他有一樣拿手的好本領(lǐng)——水性特好。他從小在汾河邊長大，又從不受父母管束，因此，六七歲時就經(jīng)常在河里玩水，久而久之，三禿子便在河水中練就了一身的好水性。什么狗刨水、踩水、漂水、撒水、潛水......樣樣精通。據(jù)村里人說，他若在深水中踩水走，兩手高高舉起，兩個小癟奶子便能露出水面；若潛水，憋一口氣便能在水中潛十多米遠(yuǎn)，或潛在水中睜大雙眼，摸一條活魚上來。就因了他水性特好，村里才讓他看渡口擺渡。當(dāng)然也因了他經(jīng)常在河邊看渡口，曾在汾河中救過本村和鄰村的幾條人命。

三禿子仗著看渡口的美差，確實(shí)為自己也撈到不少好處。

大集體時，別的社員靠掙工分過日子，且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的。三禿子呢，在擺渡閑暇時，在河里放個魚簍或撒幾網(wǎng)魚，便能從河里撈些魚鱉之類享享口福。若是逢年過節(jié)，有些走親戚的男男女女們上了三禿子的船，三禿子便向人家索要一個白饃或是一兩塊糕點(diǎn)。不僅如此，令三禿子更為沾光的是他一個人常年住在河灘野地，集體地里的莊稼、瓜果便是三禿子獵取的對象。他時不時的偷偷鉆到集體地里刨紅薯、偷棗或是扳幾個嫩玉米棒子。在饑饉的大鍋飯年月，三禿子卻獨(dú)自一人鉆在渡口，生活過得有滋有味。

村干部明知道三禿子是個三只手，然而拿他也沒有辦法。一則三禿子是個貧農(nóng)，在農(nóng)村是依靠的階級對象；二則三禿子水性特好，搞擺渡又經(jīng)驗豐富，是全村最佳人選。如若換成其他人，常年與河水打交道，搭船過河的人們安全就沒了保障。因此，多年來三禿子穩(wěn)坐這看渡口的“寶座”。

這年秋天，河水開始上漲了，河上不見過往的人們。三禿子便拋下鐵錨把纜繩穩(wěn)穩(wěn)系住。船就停在了南岸的水邊。三禿子便鉆進(jìn)土坯小屋，取出酒葫蘆，一邊美滋滋地品著柿子酒，一邊吃著花生豆。

太陽落山時分，治保主任和滿倉來到了三禿子的土坯小屋。剛一進(jìn)屋，便聞到了一股撲鼻的香味。

“三禿子，你這賊又偷吃啥好吃的？”治保主任劈頭問道。

“煮玉米棒子哩！”三禿子直言不諱地說。

治保主任揭開鍋蓋，迫不及待地?fù)屏藗€玉米棒子說：“我先嘗嘗看熟不熟？”說罷，把玉米棒子放到嘴邊呵了幾口氣便吃了起來。

“滿倉，你就自個撈著吃吧！我看熟咧?！比d子說。三禿子和滿倉自小在河水里泡大，兩人是發(fā)小，滿倉水性僅次于三禿子。

治保主任時不時地到三禿子渡口享享口福，因此對三禿子平時小偷小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從不過問。

“三禿子，劉支書想吃條鯉魚，這兩天有沒有？”治保主任連啃了兩個玉米棒子，猛然想起了劉支書的囑托。

“有個球！老子想吃條鯉魚，都流涎水哩！”其實(shí)三禿子船艙里就藏著條新鮮鯉魚，足足有二斤多重呢！三禿子這人是茅坑的石頭——又臭又硬，他對村干部從不巴結(jié)送禮。他若有魚鱉之類，除非你見了當(dāng)場帶走，他也不計較。

“三禿子，我通知你一下，上級部門打電話，說明兒個還有大水哩！千萬別把穿沖走了，咹！”治保主任叮嚀道。

“這事你就放心！”三禿子心里想道：老子看渡口二十多年了，汾河發(fā)啥大水沒見過？還要你操心叮嚀？

治保主任吃了一頓玉米棒子，說還要到別處巡河哩！便離開了小土坯屋。

滿倉和三禿子呢邊吃邊聊，坐了一會，臨走三禿子把船艙里的那條大鯉魚給了滿倉，叫他拿回家改善生活。三禿子就是這樣的人，只要和他合得來的朋友伙計，啥都舍得給。

第二天一早，三禿子站在河岸邊看了看水勢，略微漲了一點(diǎn)。漲就漲吧，反正沒人搭船過河，老子也該歇歇身子骨。他思謀著到集體菜地偷幾個老辣椒和番茄做下酒菜，品幾口柿子酒。

恰在這時，來了個一只胳膊挽著竹籃的俊媳婦。三禿子認(rèn)得，她娘家是鄰村的李家莊，嫁到河北邊的下迪村，經(jīng)常從這里搭船過河。按村里規(guī)定，本村人過河從來不收費(fèi)，外村的人過河要掏兩毛錢。因河水上漲了，三禿子卻向這個俊媳婦索要五角錢，才讓搭船過河。三禿子常年不掙生產(chǎn)隊工分，就靠外村人過河收點(diǎn)錢過活。

三禿子下水把錨從泥灘上提起掛在船上，等那俊媳婦小心翼翼的上了船，便解下了纜繩。三禿子跳上船，熟練地劃著船槳，船便向?qū)Π毒従彽匦羞M(jìn)著......

到了對岸，三禿子下船系好纜繩，從船上提起一塊長長的木板，搭在船上和岸邊之間。

“下船吧！”三禿子對俊媳婦說。

俊媳婦看著那臨時搭起的“獨(dú)木橋”，嚇得不敢抬腳，唯恐踩不穩(wěn)落在河水里。

三禿子見狀，笑著說：“我背你過去！嘿嘿嘿！”

俊媳婦猶豫了一下，還是順從地爬上了三禿子的脊背。三禿子直覺得俊媳婦的兩個奶子鼓鼓的，暖暖的，他不由地心跳加快，頓生邪念，悄悄地騰出一只手在她腰間摸了一把。那俊媳婦見正走在“獨(dú)木橋”上，顫顫悠悠地怕有啥閃失，因而憋著氣未敢吭聲。

等三禿子把俊媳婦背到岸上放下，俊媳婦破口大罵三禿子不要臉?biāo)Ａ髅ァ?/span>

三禿子自知理虧，忙賠笑臉說：“別罵了，不要掏搭船錢，這總行了吧！”

俊媳婦這才嘴里罵罵咧咧地走了。

三禿子做了一樁丟人的晦氣事，便怏怏不樂地把船劃到南岸，仍把船穩(wěn)定好之后，鉆到小土胚屋悶悶地喝起了柿子酒。

臨到中午時分，河水愈漲愈大，汾河仿佛變成了一頭憤怒的雄獅，怒吼著、咆哮著，卷起層層濁浪，像千軍萬馬奔騰著、疾馳著......

“三叔！三叔！”

三禿子正在土坯小屋喝著酒，猛聽得屋外有人呼他，急忙從土坯小屋走出來去看。之間本村的二孩兄弟兩人拉輛小平車，小平車內(nèi)躺著二孩媳婦，滿臉痛苦狀，淌著汗珠，兩手捂著肚子一個勁地呻吟。

“這，這是咋啦？”三禿子急問。

“我媳婦坐月子難產(chǎn)，接生婆劉嬸沒辦法，叫趕緊過河到縣醫(yī)院接生哩！”二孩焦急地說。

“汾河發(fā)這么大水，搭船過河玩命呀？”三禿子說的是實(shí)話，多年來他還從沒在河水漲這么大時擺渡過，他心里確實(shí)沒有底。

二孩見三禿子這么一說，便撲通一聲跪在三禿子的腳下乞求道：“三叔，今兒個過不了河，我媳婦和肚里的娃娃命就保不住了。三叔，你就行行好吧！讓我們搭船趕緊過去！”

看著跪在地上可憐兮兮的二孩，再看看躺在小平車內(nèi)痛苦呻吟的二孩媳婦，三禿子一時為難了。

“三叔！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呀！”二孩哥也跪在了地上，兄弟倆哭著向三禿子乞求......

救人要緊，不能再猶豫了。三禿子把心一橫，從喉嚨里重重地吼出了一聲：“上船！”

三禿子從土坯小屋取出酒葫蘆，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招呼著二孩兄弟和媳婦一起上了船，便從泥灘拔起了鐵錨，解開了纜繩，迅速地跳上了船。便吩咐二孩兄弟，等他把船劃到對面的平穩(wěn)水中，便用船上備用的長竹篙幫著撐船靠岸。

吩咐完畢，三禿子兩手死死地抓緊船槳，駕著船，迎著顛簸起伏的急流，向河對岸狠狠地劃去......

當(dāng)船劃到河中央時，水急浪大，一浪高過一浪，船在急浪中劇烈地顛簸著，隨時都有傾覆地危險，二孩兄弟倆嚇得臉色煞白，大氣不敢喘一聲。三禿子盡管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然而船還是隨急浪直下，三禿子吼道：“二孩！你兄弟倆眼睛瞎啦？還不快幫老子劃槳！”

二孩兄弟倆忙幫三禿子一起狠命地劃起了槳......

三禿子喊著號子：“嘿呀！嘿呀！”船就隨著浪峰浪谷起起伏伏，艱難地向?qū)Π毒従彽乜拷?/span>......

然而，不知是仨人同時劃槳用力過猛，抑或是槳板常年被河水浸泡，不耐用的緣故，船槳突然地“嘎喳”一聲折斷了。頓時船就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順流急下，船上的二孩兄弟和媳婦慌作一團(tuán)。

“都別亂動，會翻船的！聽老子的！”三禿子吼道。

但見三禿子此時額上條條青筋突暴，怒睜雙目，看著洶涌澎湃的河水，厲聲罵道：“河神爺，我日你八輩子先人祖宗哩！咋不保佑老子船的平安！”

其實(shí)，三禿子平時對河神還是敬重的，每年開船的頭一天，總要在河岸上對河神祭拜一番，祈求河神保佑他擺渡四時平安無恙。

然而此時，三禿子卻一反常態(tài)，但見他返回船艙，取出酒葫蘆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個精光，把酒葫蘆朝河里一扔，三下五除二把衣褲脫了個精光，赤條條地?fù)渫ㄒ宦曁诹思崩死?，兩只手死命地抓住船梆，雙腳踩著水，狠命地把船向?qū)Π锻迫?/span>......

突然，一個浪頭打來，三禿子一下淹沒在急浪中，船上的二孩兄弟又是一陣驚恐和尖叫。俄頃，三禿子復(fù)從浪中鉆出頭來，兩只手仍狠狠地死摳著船梆，極其艱難地推著船......

這是一場兇悍的勇夫與暴漲的河水的較量！也是一場生命與死神的較量！在這場艱難地對決與較量中，我們的三禿子以非凡的氣魄和超乎常人的勇氣，終于把船艱難地推到距河對岸僅兩米多遠(yuǎn)的地方，這里的水面較平緩。二孩兄弟想起三禿子的囑咐，就操起船上的長竹篙，幫著三禿子撐船靠岸。

然而就在此時，三禿子幾經(jīng)與急浪搏斗，已經(jīng)耗盡了氣力，兩手不由得一松，頓時淹沒在河水中，再也沒有上來......

“三叔！三叔！”船上的二孩兄弟見狀哭喊著。

然而回答他兄弟倆的是河里翻卷的陣陣?yán)藵?/span>......

二孩兄弟倆哭喊著用長竹篙終于把船撐著靠到了河岸邊......

三禿子沒有子嗣后人，然而每年三禿子的忌日或清明節(jié)，二孩和媳婦領(lǐng)著兒子便到三禿子落水的河岸邊，設(shè)果品、燒香、焚紙祭奠。

同時到這里祭奠的還有三禿子曾經(jīng)在河里救過命的一些村人和小孩；還有三禿子的發(fā)小滿倉。人們邊祭奠邊往河里投果品，投好吃的。他們相信：三禿子雖然死了，他的靈魂還活著，他的靈魂永遠(yuǎn)在河水里保佑著從渡口搭船過往的人們，保佑著與河水打交道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