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鼠

?陳輝忠（四川省）

面對老屋，老人的嘴蠕動不停。

老屋委瑣而羸弱，像風中拄杖的老人，想傾吐。

先前，老屋做過寺廟。一個在雷音寺敲過幾年木魚的俗僧在這里呆了很久。塑幾尊泥菩薩，點一盞青燈，再在老屋旁邊的核桃樹上掛口銅鐘，俗僧晨鐘暮鼓，就這么敲碎山野的每個日子。父親告訴我，這原是當?shù)馗粦舭讍T外置下的家業(yè)，除了收租來小住幾天，平時就成了老鼠的梁苑。白員外遭劫后，俗僧逐走老鼠，三間青瓦房即成廟地————當然，俗僧和老鼠爭奪生存空間的斗爭一刻也未停歇。稀疏供果不待菩薩伸手即已化作了鼠糞；更有甚者，咬破菩薩的“袈裟”，公然佛頭著糞，大有轟走俗僧之勢。那年頭兵荒馬亂，有天晚上兩隊人馬在山那邊交上了火，槍聲乒乒乓乓響了一宿，天剛亮，一群殘兵敗將擠進小廟，東倒西歪擱了三間屋，完了將廟里砸了個稀爛，揚長而去。第二日不見了俗僧，人說他被擄走了，也有的說俗僧自感護佛不力，悄然離去了——反正，僧鼠之爭就此宣告結(jié)束。

然而，把屋檀房椽視為“凱旋門”的老鼠，在佛去屋空的廟里慶祝勝利后，才發(fā)現(xiàn)災難降臨，因為實實在在的口糧問題擺在了面前。也許只有這個時候，老鼠才意識到人間煙火對它們意味著什么。正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早就盯住這座空屋的父親不顧眾人非議，執(zhí)意搬了進去。父親說，瓦房總比茅草棚好吧。那時候，父親還是一毛小伙，為躲兵役在爺爺?shù)陌k下草草成了親。剛過門不久的母親很長一段時間都心有余悸，夜晚總覺得是躺在墓群中，但總算有了房子。在那個年代，對一貧如洗的雇農(nóng)來說，已屬奢侈。

有了房子就有了雞鳴犬吠，有了奶娃的啼哭。慢慢地，廟宇的概念被遺忘，變成了民宅。一個愣頭青的這一粗莽舉動，深深震動著鄉(xiāng)民愚樸的心，方才悟出一個道理：那廟里原本沒有那么多虛無飄渺的東西。

老鼠的世界又熱鬧起來，在它們熟悉的地盤上放浪形骸。家徒四壁，又遭老鼠侵略，母親被激怒，操起響棍在梁上檁頭轟炸，攪得老鼠的世界“天翻地覆”?？刹淮赣H轉(zhuǎn)身，老鼠又卷土重來，招搖過“屋”——它們也要生存啊。其實，在那個時候，母親和老鼠同系生存的叫花子，同命相連，相煎何急？每每這個時候，父親一邊卷著劣質(zhì)煙葉，一邊大徹大悟地勸母親：“算了吧，它們都向老子伸手了，命運也好不到哪里去?！蹦赣H泄了氣，不再理會它們。于是老鼠就更猖獗，靠著驚人的繁殖力，在父母眼前添丁加口。在這場繁衍兒孫的競賽中，人自然甘拜了下風。瞥了眼襁褓中大哥孱弱的腌菜樣，父親對這些炫耀本事的“梁上君子”皺起眉頭來，吼道：“老子養(yǎng)活了你祖宗十八代，哪個來養(yǎng)活我？”這仿佛是父親的一句“天問”。

老鼠張狂到極致，竟然將父親壓在柜底的一袋包谷種給吃個精光，使得全家來年口糧沒了著落。父親平生第一次躺在板床上咯了血。他終于覺醒，不趕走老鼠，家無寧日。但用了許多辦法都不奏效。養(yǎng)貓，總是死；設機關(guān)，老鼠越來越聰明，總不上當。有段時間，父親曾打算搬走，可搬到哪里去呢？除了巖洞，三個無力主宰自己命運的人無處可去。遂留下。父親說：“連鬼都不怕，還怕耗子不成？”

這種境況的改變，得感謝那條讓母親渾身起雞皮疙瘩的烏蛇。

那天深夜它從梁上掉到母親床畔的木柜子上，墨綠的眼中發(fā)出幽光，口吐信子。摁亮燈，母親嚇個半死，急向酣睡中的父親求救。父親坐起一看，說了聲：“屋基蛇嘛，它會走的?！钡瓜氯ビ主暲讋?，任母親哭喊只是死睡。見母親似乎不大歡迎，這家伙真的調(diào)轉(zhuǎn)頭爬走了。后來母親才明白，那天它是追老鼠掉下來的，除了遺憾和痛楚之外，實無傷人之意。從那日起，老鼠的影蹤鮮見了，屋基蛇亦和家中的黃狗一樣成了家庭的一員，共同負責起了老屋的“地空防務”。母親說，它有時會在床沿“倒掛金鉤”，有時會在堂屋亮瓦下目中無人的來一個“一枕黃粱”。母親知道它啥時褪了皮，幾時添了老年斑。有一天，它深情凝視了母親一眼就艱難爬走了。第二日，在屋后的水溝邊母親發(fā)現(xiàn)了它的尸體。母親很傷心，父親也嘆息，將它掩埋在畚箕坎下。此后，老鼠卷土重來，嘰嘰喳喳叫囂不停，令母親常念叨那條功不可沒的屋基蛇。

后來我們兄妹三人靠讀書走出了老屋。老屋頓時身價倍增。有好事者請了個堪輿先生來看老屋的風水，堪輿先生吃驚不小，說是藏龍臥虎之地。好事者詢其就里，答曰，老屋建在龍頭上。他說的龍頭，其實就是屋里一塊大石頭而已，早年父親配置耳房時，請了三個石匠用了兩日方才鏨去那頭“石?！?。于是購買老屋的活動，由暗斗發(fā)展到明爭，幾至械斗?？紤]到售屋不宜于安定團結(jié)，母親拿下主意，執(zhí)意不售，去城里大哥家享福去了。其實還有個原因讓母親鐵了心 ：在大哥裝飾豪華的單元房里，一只老鼠穿過防盜門闖進客廳，在燈光下踮了踮腳，用挑逗的目光向母親打招呼。老鼠竟然攆到這里來了？母親若有所思，說不定哪天我還得回去。原以為城里高樓不會有這玩藝兒，看來我錯了。

至今老屋仍閑置在那兒，顯得有些破敗。年事已高的母親每年都帶著兒孫們回去走走、看看，捅開銹跡斑斑的掛鎖，母親蒼老的目光總是長時間駐留于布滿塵垢的頹墻碎瓦間，似乎在尋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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