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人生最高智慧在愛，最大成功是樂。如果要選一個(gè)中國人千年來的國民文人，蘇東坡定能高票當(dāng)選無疑。在中國古代文人之中，蘇東坡融儒、釋、道于一身，詩、文、詞、書、畫均登峰造極。千百年來，無人不愛東坡。 大宋重文輕武，文臣地位高，東坡生逢其時(shí)，又才高藝大，為何還一生坎坷，遭受大難，吃盡苦頭？幾乎所有關(guān)于東坡的著作，都?xì)w因于陷害東坡的無恥小人。這沒錯(cuò)，小人不可得罪，得罪小人，自然會倒霉?？晌矣X得若止于此，太過膚淺，也很不夠。畢竟人生一世，命運(yùn)好壞，既有外因，又有內(nèi)因，內(nèi)外互動，因果相循，誰也不例外。我因此產(chǎn)生沖動，要寫部東坡傳，由外而里，由里而外，解剖東坡大幸與大不幸的奇絕人生。 首先東坡是個(gè)幸運(yùn)兒。現(xiàn)今有句時(shí)髦話，叫有幸人用童年治療一生，不幸人用一生治療童年。東坡靠童年治療，此生幸也。東坡的原生家庭無人能及。他屬富三代，學(xué)二代。爺爺勤勞致富，做了兩件事，一是培養(yǎng)兒子讀書，二是豐年積谷，災(zāi)年開倉，為兒孫積德聚福。母親程氏有德有才，一邊勤儉持家，一邊教育東坡兄弟端正品行，正直為人。父親蘇洵不喜文壇綺靡之風(fēng)，見質(zhì)樸清醇詩文開始在朝中流行，教倆兒寫作文質(zhì)彬彬、言之有物的樸實(shí)文章，后哥倆受歐陽修和梅堯臣賞識，一考得中。東坡兄弟從小友好，同食同寢，同學(xué)同玩，相親相敬相惜。東坡還有不少堂兄弟和堂姐妹，過從甚密，其樂融融。 十八歲那年，東坡娶王弗為妻，夫唱婦隨十一年。王弗去世后，其堂妹閏之嫁給東坡，自此隨丈夫顛沛流離大半個(gè)中國，生死與共五十七歲時(shí)東坡失去閏之，翌年拖著病軀南貶惠州，侍妾王朝云不離不棄，隨行左右，成為東坡的生活依靠和精神支柱。幾個(gè)兒子皆有德升有操守，更懂孝順父母。東坡晚年一貶冉貶，兒子們爭著陪侍父親。最后小兒蘇過拋妻舍子，隨父親下惠州，過海南，無怨無悔。尤其朝云病逝惠州后，蘇過成為東坡唯一的拐杖，支撐老父度過無數(shù)苦難有而快樂的日子，直至東坡終老常州。 憑非凡才華，東坡受到歐陽修和梅堯臣等朝臣青睞，更得到幾任皇帝和皇后賞識，一時(shí)風(fēng)光無限，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然才華既可成就人，也可毀滅人。有錢人怕被罵為富不仁，會不自覺夾緊尾巴，低調(diào)做人，輕易不敢露富。才華不是財(cái)富，才高之人向來備受推崇，除忍不住露才顯學(xué)，還容易恃才傲物，故有才比有錢更危險(xiǎn)，更易遭人羨慕嫉妒恨。正是大才給東坡帶來大不幸。
東坡才多沒處發(fā)揮，便信手拈來，用典故給同事取外號，被人暗恨而不自知。連備受自己敬重的司馬光，東坡也拿孔子弟子名字司馬牛呼之，諷刺人冢脾氣倔強(qiáng)，有如犟牛。更多時(shí)候是擔(dān)心大才撐破肚皮，以詩文譏諷時(shí)政。東坡曾兩度外任杭州，朋友送行時(shí)總是勸告，西湖雖好莫吟詩。東坡嘴上應(yīng)承，可一到西湖邊，還是情不自禁，該吟得吟。東坡忠君愛民，政績卓著，不貪不腐，同僚瞧他不順眼，又抓不到把柄，便搜集其詩文，斷章取義，慫恿皇上，以誹謗罪把他逮入烏臺即御史府，逼他招供。這便是著名的烏臺詩案，也是中國首例文字獄，此前從沒有文人因詩文獲過罪，屈原、陶淵明、李白、杜甫白紙黑字，批評朝政，發(fā)泄不滿，沒人借題發(fā)揮，收拾他們。白居易提倡文章合為時(shí)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寫過不少諷喻詩，其《長恨歌》和《琵琶行》就是變著法子罵君父，發(fā)牢騷。也遭同僚擠壓，屢擠屢貶，卻又屢貶屢升，官至尚書，滋滋潤潤活到七十六歲，壽終正寢。 東坡崇拜白居易，曾作詩曰：我甚似樂天。東坡居士就是仿白居易香山居士雅稱而來。他一生寫過不少附和白詩的作品，連西湖有白堤，東坡也造個(gè)蘇堤，兩堤并存?？蓶|坡遠(yuǎn)沒白居易幸運(yùn)。白居易中年遭貶，晚年卻安定富足，活得長久。烏臺詩案后，東坡雖曾兩度回京任職，但很短暫，絕大部分時(shí)間不是在貶所，就是在去往貶所的路上。死里逃生，出獄南貶黃州后，東坡開始反思，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吃虧就吃在恃才傲物上面。傲字最敗人，古往今來不知多少有才有能且功成名就之人，因傲字身敗名裂，死有余辜。傲字差點(diǎn)讓東坡死在烏臺獄中，所幸皇上肚里明白他的耿耿忠心，王安石和章惇等政敵也紛紛說情，他才保住小命。
萬幸的是，大不幸又給東坡帶來大幸。丟官去職，一無所有后，東坡的大才再不會自傷，相反成為自救良方，支撐他戰(zhàn)勝貧寒、饑餓、病痛、孤獨(dú)，拂去心頭創(chuàng)傷，脫離苦海，活出別樣境界，創(chuàng)作出赤壁詞賦，成為千古絕唱。從此東坡眼前豁然開闊，無驚無險(xiǎn)，無悲無痛，無恨無怨，唯余悲憫和慈愛。那才是真正的大愛，愛天地山水，愛草木生靈，愛君國臣民，愛親人友朋。連政敵都愛，比如王安石和章惇，不記其仇，只念其好。待到下惠州，渡海南，東坡早已波瀾不驚，權(quán)當(dāng)奉旨遠(yuǎn)游，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人人都患才不多，殊不知有才有大才，難免恃才傲物，往往帶來大害。大才只有德來配，有苦難來磨，才可能化大不幸為大幸，離苦得樂。至于常人，沒有東坡天縱大才，無恃才傲物之資本，然效法東坡，潛心修德，真誠愛人，總不難做到。樂乃人生至境，有德有愛，樂由德生，愛而得樂，也算不白來世間走此一遭。 建中靖國元年（1101）七月二十八日，東坡結(jié)束六十六歲的生命，安祥地走了，走得從容，走得自重，走得自在，就如他設(shè)想的一樣。 東坡歸宿于郟城縣西二十七里釣臺里，子由遵兄遺愿，撰寫碑銘。十一年后子由在許昌去世，亦葬于兄長墓旁。元代郟城縣尹楊允在兄弟墓間置蘇洵衣冠冢，始稱三蘇墳。
釣臺里形如眉山，又有三蘇墓，人稱小峨嵋。
東坡走了，帶走有形身體和大起大落的人生。東坡沒走，靈魂不滅，精神永存。
其靈魂和精神就潛藏于其三千多首華美詩詞、四千多篇知性文章，以及無數(shù)高雅書帖和繪畫里，只要打開這些作品，東坡就會燦然顯現(xiàn)，與你會心一笑。那是千年老友式的笑，笑得你忘記苦惱，忘記憂愁，忘記人生種種不幸，滿心都是快樂。 東坡是快樂的，無論得失，無論榮辱，無論浮沉，無論饑飽，無論冷暖，無論甘苦，無論酸辣，無論夢覺，無論醉醒，甚至無論生死，可謂無所而不樂。
為何人人皆覺人生苦，唯有東坡得其樂？皆因東坡心里有愛。
東坡愛父母，愛兄弟，愛妻兒，愛親友，愛百姓，愛君國，愛古圣，愛今賢，愛儒教，愛道釋，愛山川，愛河流，愛花木，愛蟲鳥，愛詩文，愛筆墨，愛酒肉，愛美食，世上沒有任何東西不愛，甚至包括欲置其于死地的政敵。 痛苦無不來自嫉妒、怨憤、仇恨、貪婪和無節(jié)制的趨利，戰(zhàn)勝痛苦唯一良法，就是去愛。心被愛填滿，自然沒法容納種種執(zhí)念，才會變得無懼無畏、無憂無慮，變得強(qiáng)大無比，面對再猛的打擊，再大的劫難，再不公的命運(yùn)，皆可一笑了之，離苦得樂。 愛讓人快樂，使人幸福。東坡苦難一生，卻過得比誰都快樂和幸福，就是他懂愛會愛。
東坡故事告訴我們，人生最高智慧在愛，最大成功是樂。 （本文節(jié)選自著名作家肖仁福所著《蘇東坡傳》的序+結(jié)尾。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