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去過。

地壇，沒去過。

北京有許多名勝，但地壇沒算過。幾百年在那里闃寂無聞，一直是北京眾多園子中最普通的一個。

但忽的一天，它成了一個重量級的精神名詞，讓我器重。因為一個人，一篇散文。

這個人，是史鐵生。這篇散文，是《我與地壇》。

史鐵生，1951年生于北京，1967年清華附中畢業(yè)，1969年去延安插隊。因雙腿癱瘓于1972年回到北京。后來又患腎病并發(fā)展到尿毒癥。2010年12月31日凌晨3點46分，因突發(fā)腦溢血逝世。他自稱“職業(yè)是生病，業(yè)余在寫作”。

閱讀史鐵生的作品，需要相應的生命閱歷。我以為。

初買來《我與地壇》這本書，覺得部分作品無法進入，便放下了。再拿起來，已是幾年之后。

浮生已過半世。遇見過一些人，一些事，也形成一些選擇。每一個選擇都指向生活的未知之門，甚至讓人覺得怎么選都會有遺憾。但路，還是得走，也還是得選怎么走，徊徨之際，四顧茫然，并不知道該問誰去。史鐵生從不知道哪摞書里走了出來，離我很近。重逢再體會，頓覺水樣流變，某些過去淡近無痕的感覺，卻浮上來。不是改造世界，卻軟化人心。

最后的練習是沿著懸崖行走

夢里我聽見，靈魂

像一只飛虻

在窗戶那兒嗡嗡作響

在顫動的陽光里，邊舞邊唱

眺望就是回想

宿命感，如影隨形。

“這是個廢棄的園子?！边@個自感被廢棄的人如此長嘆，彼此同病相憐。

“搬過幾次家，搬來搬去總在它周圍，且越搬越近了。我常常覺得這中間有宿命的味道：仿佛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了四百多年?！?/p>

“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剝蝕了古殿檐頭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朱紅，坍圯了一段段高墻又散落了玉砌雕欄，祭壇四周的老柏樹愈見蒼幽，到處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蕩。這時候想必我是該來了。十五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搖著輪椅進入園中，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那時，太陽循著亙古不變的路途正越來越大，越紅。在滿園彌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并看到自己的身影?！?/p>

……

他來了。緩緩地進了園子。來尋找生的理由，或者死的解脫。一個返鄉(xiāng)知青，一個無業(yè)青年，一個多愁善感的大腦，一個高位截癱并尿毒癥靠隔天透析的現(xiàn)實，命運與現(xiàn)實在史鐵生身上不可思議的多舛。

在現(xiàn)實面前，人就如棋子，只要在此時此地一落下，便無法改變。人在現(xiàn)實的命局中，多像順水漂的一頁舟，你在前半程刻下的經(jīng)驗并不能應付下一程命運。

疲于奔命，又漏洞百出，是現(xiàn)實中人的宿命。

誰說我沒有死過

出生以前，太陽

已無數(shù)次起落

悠久的時光被悠久的虛無吞并

又以我生日的名義

卷土重來

洞悉生命，也許只需耳朵貼近內心，在寂靜中傾聽。

史鐵生的文字擔當了生命不息的尋求者，在此荊途，他將自己置于無邊黑夜的狀態(tài)，誠實聽從內心的深隱、細弱、破碎，真實呈現(xiàn)人性深處那潮汐般一脈一脈的微渺、變幻、莫測。我一點點陷進他的文字，隔著一張紙的厚度，看他一筆筆將生死參透。

“地壇的每一棵樹下我都去過，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過我的車輪印。無論什么季節(jié)，什么天氣，什么時間，我都在這園子里待過。有時候待一會兒就回家，有時候就待到滿地上都亮起月光。記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里了，我一連幾小時專心致志地想關于死的事……這樣想了好幾年。”

所有對死亡的刻骨銘心，源自21歲那年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他被擊倒在地?！耙粋€滿心準備迎接愛情的人，好沒影兒卻迎來了殘疾。”“我終日躺在床上一言不發(fā)，心里先是完全的空白，隨后由著一個死字去填滿?！?/p>

腳下的路，斷了。

死亡對于史鐵生來說并不陌生。沒有人知道，他到底花過多少時間考慮過死。他用文字談論死不過是他無限的思考中極其有限的一部分。“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边@些就出自這本散文集的第一篇《我與地壇》。

“現(xiàn)在我常有這樣的感覺，死神就坐在門外的過道里，坐在幽暗處，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時候它就會站起來，對我說：嘿，走吧。那必是不由分說的?！薄队洃浥c印象》的開頭這么寫。文章中他說：不管那個時刻到底將在何時到來，自己大概仍會覺得倉促，但不會猶豫，不會拖延。他希望用徐志摩的一句詩作為墓志銘：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這句詩原本不牽涉生死，在史鐵生看來，卻是對生死最恰當?shù)膽B(tài)度。

對于史鐵生而言，21歲從一個身體健康的人突的變成一個必須在輪椅上生活的殘疾人，這殘疾來自雙腿受限制，這限制是如此殘酷，直接腰斬了一個人的人生，已使得行動，生存，工作，愛情，精神……這一切淪為無邊的困境。而繼雙腿癱瘓后，敗血癥，尿毒癥，腎功能障礙又相繼纏上了他。

“就命運而言，休倫公道。”

那么，一切不幸命運的救贖之路在哪里呢？

寫，真是個辦法。油然地通向著安靜。他說。

談及寫作對于他的意義，史鐵生總結道：那是蒼茫左右時，唯一可以走的路。路無法再用腿去趟，只能用筆去找。而這樣的找，也讓一顆世間最為躁動的心走向寧靜。

紙上的路，開了。

而當他頭一篇小說發(fā)表的時候，心里卻沒頭沒腦地沉郁和哀怨。

“走遍整個園子卻也想不通：母親為什么就不能多活兩年，為什么在他兒子就快要碰開一條路的時候，她卻忽然熬不住了？”

“多年來，我頭一次意識到，這園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

……

一個普通的年輕人最終還是抵擋住了無情命運的摧殘，找到了寫作這一人生出路?？上Т皆崎_霧散之后，憑欄四望，月明處，母親已經(jīng)去世多年……讀到這里，多么痛又多么懂。人做事的初衷，僅僅是為了一點具體的愛，這愿望也許離宏大遠一點，可離人性之愛近一點，這理由柔軟得象一顆淚。

誰的生命不是一部求全得缺的宿命史呢？誰又能把世界想個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說的。且把人生看做那斷臂的維納斯吧。那殘缺無跡的雙臂，在想象與向往里該有多美，多動人。所缺，指向的就是圓滿之境，也許永遠無法企及，卻也永遠令人神往心馳。

多年以后，他在寫這部書時說：“我用紙筆在報刊上碰撞開的一條路，并不就是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到底是什么？”

“有一個回答突然跳來眼前：扶輪問路。是呀，……扶輪問路，扶輪問路啊！”

至此，心上的路，通了。

也許，正是受限于身體狀況及外部世界的探索，才使他更轉向內心世界，不斷地沉于精微，縱向延伸。缺陷，因此也造就人。

每個人，一生在做的事，是尋找。

有時，在尋找愛；有時，在尋找美；有時，在尋找真；有時，在尋找善。而終歸，在尋找路，尋找更完美的路。

在這尋找的路上，人會不斷地發(fā)現(xiàn)，正負相反的悖論在這條路上調和和沖擊著人的生活和人的內心。

存在又成為了合理的，上帝又是對的。

當街燈一盞盞蘇醒，當回憶一陣陣襲來，每個留心觀賞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晨曦與傍晚的天空有著相同的顏色，只不過分隔在地球的兩端。一個初陽，一個夕陽罷了。

所以，史鐵生說：“夕陽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旭日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暉之時?！?/p>

因為洞悉了終點，所以懂得減損無常，轉而珍惜手中所有。

史鐵生一再打動我的地方，是內心的誠實。它在抒寫人的命運與人性時，終極目的不是論斷善惡強調悲喜，而是距離相宜，平等對話，或安靜傾聽。象挖井人，無限地深入每個人的內心。

午后陽光靜寂

你是否能聽出

往日已歸去哪里

在光的前端，或思之極處

在時間被忽略的存在之中

生死同一

一個年輕人，被眾苦劫持的那些日子里，他的寂寞，他的困惑，他心里的荒涼和云煙一并交付給了它——地壇。十幾年在這里，在每一個角落里，樹蔭下，車輪轉轍，如沐慈悲，一切喧囂與悲傷都在遠處。而地壇，果然也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這個職業(yè)生病，業(yè)余寫作的“職業(yè)病人”從這里出發(fā)，在文學領域里“站”了起來，并且不斷奔跑著，經(jīng)歷生活的苦難與美好。

“我已不在地壇，地壇在我。”他如是說。恰如莊生蝶夢。

遠離了地壇，屢屢回憶起雙腿殘廢后在地壇度過的日子，虛無的界限，似已融合?；赝貕?，千百年中，那些園神，那些老柏樹，還一如既往地看風看雨，看日行月走人事更迭，隨時提醒著人們悠遠的夢想。

心中一個圣地，一座殿堂，筆下一縷馨香，一份衷腸。

地壇不在別處，在一個人的遭遇里，在他劫后的余生里。

 “我其實未必適合當作家，只不過命運把我弄到這一條（近似的）路上來了。左右蒼茫時，總也得有條路走，這條路又不能再用腿去趟，便用筆去找。而這樣的找，后來發(fā)現(xiàn)利于此一鐵生，利于世間一顆最為躁動的心走向寧靜。”

那個精神化的史鐵生，從肉身的史鐵生而來，又超越了肉身，成為一個自己與人類的觀察者，審視者，見證者。形而上的史鐵生，可以與命運保持距離，眼光平視甚至俯視自己與人類，悲憫著人性，思考著人性，解剖著人性，也理解著人性。他精神的邊界幅域遼闊，他在個人體驗、大腦、語言無法觸及更無法覆蓋的地方創(chuàng)造了一種活法。

他從地壇出發(fā)的文字碎筆成山的坦然以致幽默，冷峻以致曠達，深謐以致遼遠，他在自己想去的路上，想著想著，寫著寫著，他建立了自己。他在領受了生命的那杯屬于自己的殘缺后，以人性之軀，哲學之思，不斷的在世間追問與尋求，即便肉身在最低處淪陷，靈魂也可在最高處飛升。

“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夠/歷數(shù)前生，你能夠/與我一同笑看，所以/死與你我從不相干”。

——生命如蟻，靈魂如神。穿越此岸的塵?？梢缘诌_彼岸的神圣。

——地壇有界，此心無邊。命運的局限盡可永在。高貴的心魂將以不息的欲望將不屈的挑戰(zhàn)煉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