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已授權(quán)本平臺發(fā)布 ○ ?老錢的心思 專欄作家:崔加榮 版式設(shè)計:湛 藍 圖 源:堆 糖 (1) 下了幾天的雨終于停了,暖洋洋的陽光驅(qū)走了我全身的潮濕和陰冷,心情也跟著明亮起來。院子里的黃瓜秧長得已經(jīng)很高了,把溫棚上的薄膜頂?shù)霉墓牡?。一排排水珠順著溫棚的?nèi)壁向下流,拖出一道道痕,跟淚痕似的。父親拿著鐵鍬從屋里出來,見我望著溫棚發(fā)呆,就說:“天熱了,該掀棚了?!蔽覒?yīng)和著走向溫棚,熟練地幫父親鏟開周圍的壓土。父親自從跟我在這王莊落了戶,一直就在家里搞這個大棚,種點菜,也活動活動身子骨??粗赣H有點佝僂的背影,突然,我想起來很久沒有去看看老錢了,不知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于是便丟下手頭的鐵鍬,決定去看看他。 老錢住在李家灣的村東頭,是村里唯一的外姓人家,但卻是村里多年的支部書記,也是連兩屆的勞動模范。我到李家灣插隊的時候,他是我生產(chǎn)和生活上的師傅,是他教會了我在那個年代如何保護自己,如何生存。認識他之前我只是一個自認滿腹經(jīng)綸卻連飯都不會做的憤青,仿佛自己真就是社會主義革命建設(shè)的棟梁,激情在胸膛里熊熊燃燒著,連做夢都憋不住把革命口號喊出來??墒遣尻牭嚼罴覟车牡诙?,我才開始真正意識到我是一個多么無用的人。我們一起到李家灣插隊的有六個人,王小春是唯一的一個女青年,歡迎會沒散就被村西頭的李大媽領(lǐng)了回去,說一輩子沒有生個閨女,剛好讓小春跟自己作伴。在城里哪見過這么熱情純真的架勢,當時小春和我們都激動得熱淚盈眶,好像不是插隊干活,倒像是認了爹娘。其他幾個都是老錢支書分配到各家的,我最后被老錢支書分配到自己家里。他把我領(lǐng)到家里的牲口屋里,指著里面說:“以后這就是你的家了。”那頭黑眼圈的黃牛警覺地望著我,噗噗地拉出一灘牛屎。我當時就傻了眼了!還沒等我說話,老錢支書就又開了口:“當然不是讓你和牛睡,等會兒我把牛挪到我屋子西頭的棚子里,把糞出了,再墊上新拉回來的沙土,把我的床搬過來給你,保證你舒坦?!苯又椭鹨唤榻B了家人,當時他還只有一個女兒,就讓女兒春梅帶著我到鄰居家挨家挨戶介紹。等轉(zhuǎn)一圈回來,我就和春梅彼此不拘束了,進門前她還說了一句:“我還以為大城市的人都長得洋人似的。原來和我們村的小伙子差不多?!睕]等我回答,她就一個人跑進了家里。我進到西屋一看,牛和牛糞果真都不見了,松軟松軟的細沙鋪在地上,踩上去心里都是暖暖的。一張木框繩兜兒軟床上,藍格格粗布被子打著兩個洗得發(fā)白的灰布補丁。我正望著屋里的擺設(shè)好奇,冷不丁老錢書記從后面走進來,拍著我的肩膀說:“怎么樣小伙子?不比你們城里高貴,但保你能一覺睡到大天光。如果懶一點,太陽能從窗戶里照進來,把你的屁股曬得熱辣辣的?!本瓦@樣我就開始了天翻地覆的知情插隊生活,老錢也成了我的家長。 第二天就開始和老錢支書一起下田干活,首先我要學鋤地,老錢手把手地一邊教我拉鋤頭的姿勢,一邊口里念念有詞:“左手左腳在前,右手右腳在后,前腿撐,后腿蹬?!蔽艺罩嚵藥装?,老錢就放開讓我自己慢慢學,他自己一路“唰唰唰”地鋤起地來。老錢鋤地簡直是神乎其神,明明看著面前是一簇高粱苗子,他卻對著苗子劈頭就砍下去。等鋤頭落地,鋤刃剛好擦著苗子的根旁下土,然后一拉就是一米遠。而且老錢鋤地換步,同一個姿勢站著不動,鋤了右邊的,順手一抖,就把鋤頭換了手,接著“唰唰唰”地又是一大片。不一會兒就把我撇到大后面。我站在那里擦著汗,望著老錢嘆氣:“真不愧是勞動模范。 直到今天,村子里幾乎沒人鋤地了,老錢卻始終還堅持著那優(yōu)美嫻熟的姿勢,用自己的雙手,延續(xù)著質(zhì)樸的歷史,演繹著屬于他自己的獨角戲。 我的老吉普開到老錢門口的時候,頭頂?shù)陌酌珬顦鋼溧獡溧碌糁?,毛白楊的花堪稱最奇怪的花,鄉(xiāng)下人都叫它毛毛蟲,一頭帶著褐色的又尖又圓的小殼兒,像毛毛蟲的頭,整條花兒都是灰色毛茸茸軟乎乎的,有三四寸長。一到春天,掉得滿地都是。老錢的二兒媳婦巧英正挺著大肚子,在樹下打著一件灰色的毛衣。見我來了忙放下手里的活兒,迎上來說:“王叔你來啦!快上家去?!?/span> 進了老錢的家,老錢正在窗戶下彎著腰拆石磙的磙框。見我進來,連忙站起來,用手捶著腰說:“什么風把你吹來了?”我知道老錢怪我很久沒有來看他,忙遞上兩條紅塔山煙說:“這陣子比較忙,上頭要搞土地流轉(zhuǎn),很多事兒要做,要去縣里開會,又要重新統(tǒng)計每戶的耕地,所以沒有來看你。你身體還好吧?!薄昂蒙堆?!一天不如一天了。坐外面吧!外面亮堂!”說完就去屋根旁抄了一把小椅子給我。接著又把頭靠近我,藏在皺紋里的眼睛放著光,神秘地問我:“國家要沒收土地???”我知道他聽說了一些有關(guān)土地流轉(zhuǎn)的錯誤傳聞。關(guān)于新農(nóng)村土地流轉(zhuǎn)政策,現(xiàn)在農(nóng)村傳得很兇,都說國家又要把土地收回去再分配。我試著把準確的消息傳達給老錢:“不是收回去,是想改變現(xiàn)在的粗放耕作方式,鼓勵大片承包,提高產(chǎn)量?!崩襄X滿臉疑惑地看著我說:“過去生產(chǎn)隊夠集中耕作了吧,可還不是沒有分到戶效率高。照我看啊,還不知道能不能搞成呢!”我不好和他論理,就岔開話說:“你們今年還要用石磙碾場???”用石磙碾場是我們這地方的傳統(tǒng)收割方法,田里的麥子一黃,家家戶戶把打麥場里的菜收掉,平整齊備。再套上騾子或者用拖拉機掛上石磙碾上三遍,打麥場變得平滑結(jié)實。等到小麥割了拉回來,往打麥場上一攤,曬他個一上午,麥穗曬得噼噼啪啪響。趕著騾子上去碾三遍翻三遍,到膝蓋厚的麥秸被碾得只剩下薄薄一層,用木叉攏去麥秸,底下黃澄澄的麥子攤了厚厚一層。收場的人們赤著腳踩上去,硌得癢在腳上,樂在心里。把麥子連麥糠一起攏成堆,看好了風向,開始揚場,用木锨一锨一锨撒向空中,麥糠順著風飄去,麥子落下來,打揾子的人站在前頭,瞅著第二锨的麥子沒落下來之前,搶著空兒把地上麥子里的零星秸稈和麥穗掃出去。揚場人和打揾子的人你一下我一下,配合得天衣無縫,連眼神都不用使一個,一點時間都不浪費。隨著一锨一锨的麥子落下來,整個人都被埋到了膝蓋。麥糠也隨著木锨的起落越積越多,由近到遠,逐漸變薄,拖得老長老長。傍晚,是揚場的大好時機,曬了一天碾了一天的麥子堆滿了各家的場里,風一起來,大家競相開揚,扯天扯地的都是麥芒和塵土。整個村莊都籠罩在豐收的氣氛中。老錢的石磙是用大紅石頭鑿成的,用了差不多二十年,棱角都被磨得渾圓渾圓的,石磙表面一條條的凹槽也被磨得差不多沒有了。磙框也換了一付又一付,也由木頭的換成了鐵的。現(xiàn)在使用的是去年大兒子從城里回來看他時一起焊制的。老錢從窗臺上拿了一把梅花扳手,遞給我說:“來,幫我把磙框右邊的螺絲松松。”說完自己掀起磙框的另一頭,我很快明白了他的意圖,因為我對磙框并不陌生,他是要把磙框裝進石磙,調(diào)整磙框的松緊。因為磙框太松石磙會在磙場途中脫落。在生產(chǎn)隊的那年月,幾乎每年的磙框都是我和老錢一起裝磙框。我把一頭的螺絲松開來,和老錢一起把滾軸對準石磙兩頭的臼子裝進去,一只手扶著磙框,另一只手擰緊螺絲。看著老錢緩慢地站起來,弓著腰的樣子,我心里不禁感慨萬千:老錢是真老了。這位當年赫赫有名的種地能手勞動模范,再不能像當年那樣,一個人趁著月光一晚上四畝地的小麥全部割完拉到場里。無論從速度還是從產(chǎn)量上,老錢從沒輸給別人。他的田里,連最難除根的柴胡草都很難見到幾棵。收拾好了石磙,巧英端來了兩杯茶。巧英是我們村子王獸醫(yī)的小女兒,她和老錢二兒子建軍的婚事是我保的媒。其實兩個人早就好上了,一天晚上吃了飯,一家人在院子里乘涼時,兒子突然對老錢說想在年底結(jié)婚。老錢一聽就火了:“結(jié)啥婚?連媒都沒提呢!眼里還有沒有老人???沒規(guī)矩!”當晚老錢就跑到我家,托我給牽個線,雙方家長把事情挑明了,商量著把婚事辦了?;槎Y上,我自然成了大媒人,坐在貴賓席上,還是上席位。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從沒有見過這么好做的媒人。我接過茶杯,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巧英那隆起的大肚子,試著關(guān)切地問:“什么時候生???”巧英倒很大方地撫著肚子回我話:“快啦!下月底?!蔽彝蝗话l(fā)現(xiàn)沒有看到建軍,就問到:“建軍呢?怎么沒有看到他呀?”“去西頭的大海家里了,大?;貋砹耍f他打工的廠子里收人。建軍收了麥子想去打工?!薄叭ツ瓴皇钦f去打工嗎?”巧英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看了看老錢,猶豫了一下才說:“地里活干不完,爹又這么大年紀了?!蔽矣浧鹆巳ツ甏禾靵砜蠢襄X時的場景,當時建軍勸老錢把地租給別人種,收的糧食夠一家人吃就行,自己去深圳打工,掙點錢想把房子拆了重建樓房。誰知老錢一聽就一百個不同意,說莊稼人怎能把地丟了呢!現(xiàn)在不交稅糧了,國家又有補貼,哪還能再租給別人種呢?建軍就說爹你這么大年紀了,不能不服輸了,哪天累倒了怎么辦?老錢狠狠地睕了兒子一眼,說誰家有我的莊稼長得好?建軍就說現(xiàn)在社會變了,不是講誰家的莊稼長得好,是看誰家有錢。你的莊稼長得再好,你不是一樣沒有樓房?。坷襄X狠命地抽著煙,老半天才說再有錢也要吃飯啊,都去打工,不種地哪里來糧食吃?要去你只管去,不用管我,就這幾畝地我能種好。最終建軍沒能去打工,不是怕老錢,而是實在不忍心老錢一個人在家里種這么多地。我心想老錢這回想通了?要不建軍怎么又舊話重提要去打工呢!于是就試探著問老錢:“老支書,想好啦?不種地啦?”老錢并沒有回答我,而是埋頭收拾著手里的工具。老錢的大孫子穿著開襠褲,撅著屁股在玩沙子,小雞雞露在外面,一只在沙子里找食的蘆花母雞,來回扭著頭盯著孩子的小雞雞,左看看,右看看,突然試著啄了一口,孩子馬上站起來,捂著褲襠哭起來。巧英脫下鞋子打跑了母雞,邊哄著孩子,邊接上話茬說:“沒辦法啊!眼看大孩子就要上學了,花錢的地方越來越多,不出去掙幾個怎么辦!再說,老三馬上就大學畢業(yè)了,上次帶女朋友回來,連個像樣的房間住都沒有,房子是當緊要修了。爹是不同意,可又怎么辦呢!”老三是老錢的三兒子,前年考上了河南農(nóng)業(yè)大學,今年六月份就要畢業(yè)了。小伙子人長得俊,又挺時尚,所以大二的時候就有了女朋友,聽說還是一位工業(yè)局長的千金。每到放假,時不時地帶回村里炫耀炫耀。對于老三的女朋友,也就是自己未來的兒媳婦,老錢倒是沒啥意見,甚至還有點為兒子自豪。就是對兩個人的親熱勁兒有點看不習慣,老三也真是的,在自己家里好像在學校一樣,勾肩搭背的,一點兒也不考慮老人家的感受。有一次嫂子巧英開玩笑地說了他,他倒過來說嫂子思想過時了。不過巧英倒是個非常賢惠的嫂子,可能是自己沒有讀太多書,出于對讀書人的崇拜吧,處處為老三著想。幾次老三帶女朋友回來,她都是把房間收拾了又收拾,還把自己結(jié)婚時的新被褥拿出來給她蓋。當然,在老錢的一再反對下,老三還是沒能和女朋友睡一張床上。這次看來建軍兩口子是鐵了心要去打工掙錢修房子,居然違抗老錢的意見。我就順著勸了一會兒老錢,要他換換思想,現(xiàn)在是時代不同了,并不一定農(nóng)民都要種地,換一種生活方式也不錯。但是老錢最終都沒有表示接受把地租出去的意思。我也只好作罷,又東拉西扯地聊了一陣子,就告別了老錢回去。 (2) 五月底,小滿將近。村里的編織能手們趕制著各種傳統(tǒng)的柳編制品,好在小滿會上擺賣。小滿會是我們這地方最傳統(tǒng)最重要的農(nóng)民和農(nóng)業(yè)的集會,會上展銷著各式各樣的農(nóng)具和生活用品,有傳統(tǒng)的木锨,耙子和竹掃把,也有居家女人們喜歡的高粱秸鍋蓋和竹篾篦子。大家要在農(nóng)忙季節(jié)到來之前選購自己心儀的物品,也為了帶小孩子去城里看看熱鬧解解嘴饞,這天將會有數(shù)十萬人帶著家小,從周圍各村鎮(zhèn)來趕會。昨天縣里來了通知,新擴建的南海禪寺將在小滿那天舉辦規(guī)模宏大的白圣舍利子禪游儀式,既新開發(fā)區(qū)招商推介會,邀請了全國各縣市的各行業(yè)人員前來參加,屆時將會把歷史悠久的小滿會推向新的高潮。村里組織了一幫編織大戶趕制一批柳編,還特意派人從外國帶回最新的款式照著編。為的是能在會上給村里找個好客戶,向外推銷村里的柳編產(chǎn)品。 柳編典型村里一共選上了十二戶,我挨家查看了生產(chǎn)情況后,已經(jīng)很晚了。月亮已經(jīng)爬上了頭頂,村頭的沙河岸邊吹來習習涼風,已經(jīng)枝葉茂盛的毛白楊樹在月光下?lián)u曳著,樹影婆娑著撒了一地。路過王麻子的飯館門口的時候,我收到老錢兒媳婦巧英的電話,說老錢和建軍正鬧矛盾呢,要我抽時間過去勸勸。我剛好正為幾戶不愿意土地流轉(zhuǎn)的村民頭痛,每天和幾個村干部開會研究對策,所以就沒能抽出時間去看老錢。一直過了三四天,就到了小滿。 小滿會開幕式上,我被縣里選為特色村的代表之一,要在開幕式上發(fā)言。我是前一天晚上才知道這事兒的,高興自然是高興,可我沒有任何準備??!心想著縣里怎么會這樣做事兒呢!就撥通了鎮(zhèn)里王書記的電話,一接通電話,王書記就連連說不好意思,本來一個星期前就決定了,都怪鎮(zhèn)里宣傳所小王,他忘記通知你了。我只好掛了電話,去準備發(fā)言資料。說來也簡單,村里的柳編本來就在周圍幾個縣都是出了名的特色工藝產(chǎn)品,隨便抓幾個特色就能說上一個鐘頭。所以在開幕式上,我基本上沒有看稿子,用了十五分鐘,把村里的柳編歷史和特色,以及今后的發(fā)展規(guī)劃和招商方針說得透徹到位,迎來了大家的陣陣掌聲。 開幕式結(jié)束后,我沒有陪領(lǐng)導和來賓吃飯。我先到我們村展區(qū),去看看展出商品是否齊全,多不多人來采購。我和會計軍政擠過熙熙攘攘的人群,邊走邊估算著頭一天能賣出去多少。后面走過來一個趕會的,扛了一把大竹掃帚和兩把木叉,差點扎到我的臉。大木叉歷來是麥忙季節(jié)最搶手也是最主要的農(nóng)具,做工也很講究,三個叉子不是組裝上去的,而是由一棵桑樹修剪成的。桑樹長到一人高,剪去頂部后,周圍生出很多分枝,選擇三條長勢旺盛大小均勻的留下來,其余的剪掉。第二年,三個杈枝長到拇指粗,樹干也長到手腕粗。捏叉的老把式把樹砍下,把三個杈留下一尺半長,用火烤了,捏成了一順彎,再去皮拋光,就成了一把上等的木叉。可別小看了這木叉,有力氣的漢子,一叉子下去,能叉起一個立方的麥秸,三五叉就能裝滿一輛架子車。這幾年推廣機耕機收,外地來的的大型聯(lián)合收割機一進地,連割帶脫粒一次性完成,麥子直接裝進袋子里。麥秸也都是隨便挑到地邊,漚爛了直接還田。加上新型的鐵叉又便宜又好用,所以很少有人買也很少有人做這種木叉了。我正要說小心點兒,扭頭一看,原來是老錢。我大喜過望,趕忙拉到路邊,掏了煙遞上去。聊了幾句,就讓軍政先去會場,我下午再去。完了就拉了老錢去吃羊肉燴面。老錢也不推脫,把農(nóng)具放到馬記面館的門口,進去找了個角落坐了。我很高興地問他:“就你一個人來?”老錢一邊點煙,一邊回答我:“建軍也來了,在農(nóng)科所看玉米種?!蔽乙宦牼蜆妨耍骸澳俏掖螂娫捊o他,過來一起吃飯?!?/span> 我們要了半斤熱羊肉,上面還撒了一層荊芥葉,讓人看了都想流口水。又點了幾個涼菜和三碗燴面。老錢對面的桌子坐著一對年輕小情侶,看樣子還是高中生,小女孩頭發(fā)扎成一個大把子,在頭頂豎著,很是夸張。穿著一件低領(lǐng)黃色T恤衫,內(nèi)衣的蕾絲邊和胸部露在外面一截,兩個人那份親熱勁兒讓老錢很是別扭,我一看不對勁兒,就索性借口給建軍騰位子,和老錢對調(diào)了方向坐。建軍很快就到了,一進屋就和我打招呼:“王叔!你不是在主席臺上嗎?”我一邊從旁邊的冰柜里拿出啤酒倒上,一邊回答他:“我們村干部都是陪襯,開幕式完了我就下來了?!闭f完三個人干了一杯啤酒,建軍由于喝得太急,嗆得差點噴到桌面上。老錢沒好氣地說:“沒成色!不會慢慢喝嗎?”三個人邊吃邊喝,等到盤子快要見底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提出了在心里藏了幾天的疑問:“上個月建軍不是說去打工嗎?”沒想到我的問話落到了冰窟窿里,兩個人都吸著煙不說話。我有點尷尬,不知道說什么好。突然,建軍一口氣喝光了自己杯子里的酒,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才說:“今天剛好王叔在這兒,我們把話說開了?!蔽矣悬c意外地問他:“怎么啦?”建軍又干了自己的酒說:“我上個月說好了去打工,讓他把地租一部分出去??墒撬褪遣辉敢??!崩襄X慢悠悠地抽著煙,半天了才說:“你只管走你的嘛!十幾畝地我種得了。”“你都快七十歲的人了,那還像年輕時那樣!再說了,現(xiàn)在有全自動的設(shè)備,你都不用,非要按老方法自己收自己種,萬一累著了咋辦?”老錢一聽就不快了:“機器不要錢???花錢不說,麥子都收不干凈,好不容易種出來的莊家都拋灑了,多浪費?。 苯ㄜ娨膊皇救酰骸艾F(xiàn)在都講效率,能拋灑多少啊?”建軍喝了一大口酒,突然說:“要不這樣:當著王叔的面,我們打個賭,兩塊地的麥子分開收,你用老方法,我用機器收,如果我的產(chǎn)量低于你,我再不提去打工的事兒,老老實實跟你種地,如果我的產(chǎn)量高于你,你得聽我的,租用機器快快把麥收了,留下一畝,剩下的地租出去,我出去打工。”老錢沒想到兒子敢跟自己叫板,心想自己種了一輩子地,哪能還輸給你,就指著建軍的臉說:“你別覺得你長大了,厲害了,我告訴你,我薅的草也比你種的莊稼多,還敢跟我叫板。不做出來讓你看看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蔽乙幌伦鱼蹲×?,不過很快,會心地笑了起來:“好!咱就看看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和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哪個厲害。那,我就做個證人,收了麥咱還在這兒喝酒,看結(jié)果咋樣。”老錢邊喝酒邊對我說:“你看看,現(xiàn)在年輕人個個都逞能。”因為我還要趕著去會場看看,又閑扯了一會兒,三個人就離開了飯館兒,各自散了。 小滿會一過,用機器收割麥子的人不時到地里看看,揪一條黃稍兒的麥穗,在手里揉了,吹去麥芒,把麥籽兒放入嘴里咬咬試試,看水分不多了,就開始打電話預約聯(lián)合收割機服務(wù)隊。老錢用石磙打麥,就早早地把自留地的蓮花豆薅了,鏟平了地,叫建軍開著拖拉機掛上石磙碾場。建軍碾了兩圈,老姑父打電話來,說今天上午房子要上大梁,要建軍去幫忙。建軍叫愛人巧英上來開,自己騎了自行車去姑父家?guī)兔ΑG捎偵撕⒆?,一對奶子在拖拉機的的顛簸下晃晃悠悠的,開得比建軍還快。碾了五六圈,巧英把拖拉機開出打麥場,上路回家去了。老錢掂著一桶水,一馬勺一馬勺地灑水,撒完要過一天,等水蔭干了,還要再碾,要碾上四五遍,打麥場才會結(jié)實光潔。灑完了水,老錢挑著空桶,一邊往回走,一邊擦著頭上的汗。自打過了小滿,天氣就出奇地好,好風好太陽的。一片黃澄澄的麥田,在熱辣辣的東南風的吹拂下,掀起一陣陣麥浪,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打麥場剛碾好,麥子呼啦一下子就熟了。老錢多少年的經(jīng)驗都是收早不收晚,收晚了麥穗一炸開,麥籽兒就拋灑得滿地都是。在我去縣里開會經(jīng)過李家灣的一天早晨,老錢就叫建軍把拖拉機開出來,裝好了收割機,開進地里割麥子。老錢負責的這半邊有兩畝地,沒到晌午頭兒,就割完了。下午,兩個人掛了架子車,一趟一趟地把麥子拉到場里,一直拉到月亮爬上了樹稍兒,才算拉完。 第二天早上,天剛亮,老錢就拉了架子車去田里,一筐一筐地把灑落在地里的麥穗子拾干凈,拉到場里,才回家吃飯。巧英正坐在院子里敞著懷給孩子喂奶,見爹回來了,也不避諱,一邊拿著那白生生的奶子往孩子嘴里送奶頭,一邊說:“飯在鍋里,怕涼了,沒給你盛。建軍吃罷了,去叫收割隊下地收麥。”老錢進到灶屋,掀開用了多年的大鋁鍋蓋,鍋蓋一不小心把灶臺上那塊本就松動的瓷磚撬掉了一塊,他往外看了一眼媳婦,趕忙收拾了,端著飯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麥罷重新支鍋。” 到了中午,建軍開著拖拉機把收好的麥子拉到場里,等著攤開曬麥。老錢頭也沒抬,只顧一個人鉆到麥秸堆里攤場,建軍卸了麥子,拿起木叉和老錢一起攤了起來,兩個人誰也不說一句話。一輛麥收消防宣傳車從場邊的路上經(jīng)過,安全辦的宣傳員那帶有時代及方言特色的農(nóng)忙消防宣傳口號,不間斷地從有點嘶啞的喇叭里傳出來:“拖拉機上場,要帶防火罩。無罩罰款二百元。禁止農(nóng)田燒麥秸……”宣傳車過后,路面揚起一陣塵土。巧英左手掂著籃子,右手抱著孩子,一邊用臉護住孩子的臉,一邊來到場邊的桐樹下,把籃子放到地上,沖著場里喊:“吃飯了。”說完打開籃子,把一大盆撈面和一小盆番茄雞蛋湯取出來,又取出一碟黃瓜菜,逐一放到場邊的石磙上。老錢和建軍扛著木叉走出麥場,建軍還沒蹲下,就端起剛盛好的一碗撈面,抓起兩個大蒜瓣,呼嚕呼嚕地吃起來。老錢丟下木叉后,把場邊拋灑到路面的麥穗一個個撿回場里,又把過路車輪子壓出來的麥籽兒一粒粒撿起來,扔到場里。也不洗手,用浸滿汗水的毛巾擦了手,才開始吃飯。這種生活要伴著他度過整個麥收季節(jié)。 (3) 麥收工作過去了一個星期,天仍然晴得高高的,瓦藍瓦藍的天空一絲云都沒有。麥子收得早的人家,已經(jīng)搶種了玉米,動作慢的就錯過了墑情,面對著干巴巴的麥茬地,無法播種。我把幾個正在午睡的村干部叫起來,到地里檢查了一圈,回來開了個“三夏工作通報會”。然后就打電話約了老錢和建軍,等一下去驗收他們的比賽結(jié)果。 下午的太陽毒得火辣辣的,天氣熱得厲害,我的老吉普車壞了,又不敢騎車子去,就叫了村西頭麻子的面包車送我去老錢家。麻子真是一個摳門,等我上了車,他才打開車子的冷氣。由于冷氣很久沒有加雪種,一點兒也不涼,一路上像坐在悶罐子里一樣,熱得快要虛脫。直到老錢家門口,車里才覺得有點涼爽。 我下了車,進了院子,映入眼簾的是院子里兩棵樹之間的曬衣繩上搭滿了花花綠綠的女人衣服,白色吊帶背心,透明紗料的黑色小馬褂,還有一條紅色三角短褲和一件黃色內(nèi)衣,滿滿的掛了一繩。我正疑惑著,巧英聽見門響,從屋里迎了出來:“是王叔??!大熱天的你咋來啦?趕快進屋來涼快涼快。”說完扭頭往堂屋里走。我進得屋來,找了個對著風扇的小椅子坐了??纯粗挥星捎⒁粋€人,就問:“建軍呢?兩個人都不在家嗎?”巧英倒了一杯開水給我,玻璃杯子里面漂浮著白色的水銹。見我在看杯子里的水銹,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早上忘記燒茶了,茶瓶里還是昨天的。建軍抱著孩子出去了,俺爹在西屋睡覺,我去叫他。”說完跺著快步出了屋子。不一會兒,老錢搖著蒲扇從西屋走了過來。他沒有直接走院子中央,而是貼著堂屋墻根走過來,看得出來,他是故意跺著那一繩花花綠綠的衣服。還沒進屋,就沖著我喊:“你咋恁快啊!才幾分鐘就到了。”我忙寒暄著站起來。巧英在里屋給建軍打電話:“建軍呀,快回來吧,王叔來了。”說完,“啪”地一下把電話掛了。沒等巧英出來,老錢就怪罪著:“你都不興小點聲嗎?”等老錢坐下了,我才坐回位子上,問:“麥子收成咋樣啊?”“還可以,比去年多打了一百多斤?!薄班?!腰還疼嗎?”“收麥那幾天不痛,這幾天一閑下來,渾身都疼,真是老了啊!”老錢捶著自己的腰回答說。沒多大光景,建軍抱著孩子回來了,和我打了招呼,跑過去把孩子遞給巧英:“屙啦!弄得手上都是屎?!闭f完跑出去洗了手。又打電話叫村東頭小賣鋪送西瓜來。幾個人正說著話,從東屋里走出來一男一女,男的我認識,是老錢的三兒子。女的我倒是沒見過,不過憑兩個人手臂擦著手臂那親近樣兒,以及院子里那一繩衣服,我就估得八九不離十,一定是他女朋友了。老錢一見兒子出來了,趕快沖著他倆說:“還不叫叔?!崩先腿嘀鼥V的眼睛叫我:“王叔你來啦?”我連忙應(yīng)承著:“哦,你啥時候回來的?放暑假啦?”沒等老三回答,巧英在一旁銀鈴般地說:“都回來幾天啦!老三本事著呢!把侄媳婦都給你帶回來啦!你還沒見過吧?”說完,又扭過頭對老三的女朋友說:“小梅啊,這是咱叔,西邊王莊的?!毙∶烦倚π?,算是打了招呼。老錢一看沒叫我叔,就一臉的不高興。老三正不知去還是留,西瓜送到了,他馬上拉了女朋友跑過去接了:“王叔你坐啊,我們?nèi)デ形鞴?。”等兩個人出了屋,巧英小聲對我說:“兩個人熱乎著呢!一天到晚粘到一起?!蔽抑肋@回他們兩個真的睡到一起了,難怪老錢不高興。 又說了一會兒話,西瓜切好端了進來,我一邊吃西瓜一邊試著問老錢和建軍:“言歸正傳,比賽結(jié)果怎么樣?。空l的產(chǎn)量高???”老錢搖著扇子說:“你問他呀!”建軍咬了一大口西瓜,半天才咽下去,笑著說:“兩邊都是二畝地,他收了一千八百一十斤小麥,我收了一千七百九十六斤。路上袋子爛,一袋子麥掉了半袋子,只剩下了不到十斤,算上漏掉的,比他還多呢!”老錢也不搶話,只是收回了目光。我知道他認為自己沒贏,但是心里想著沒花錢收麥子,所以也沒算輸。這時老三搶過話來:“雖然產(chǎn)量差不多,但是用機器收麥少受累很多,社會發(fā)展了,要跟上時代的腳步,有先進的設(shè)備,何必非得累半死呢!”說完,吃了一口西瓜,又說:“出去打工,農(nóng)忙回來請收割隊收了。兩不耽誤?!边@時候老錢用扇子指著老三說:“你們年輕人整天就想著怎樣不干活,凈想著歪門邪道投機取巧的。越來越懶?!崩先宦牪毁I賬了:“什么叫歪門邪道!這叫腦力勞動,叫技術(shù)進步。如果大家都還像過去那樣老老實實趴在地里,不去想著技術(shù)進步,說不定現(xiàn)在還停留在以前的生活水平。你那腦子也該改改了,年紀大了,就交給我們?nèi)ジ砂?。”見兒子頂自己的話,老錢有點生氣,卻找不出合適的話回應(yīng),就對建軍說:“你們想出去打工就出去吧,我也不管你們,我還是種我的地,你們也別說那么多啦!”我一看有點僵局,趕忙打圓場兒:“他們說得是有點絕對,可也是為你好,現(xiàn)在的身體不像過去那年月了,最小的兒子也都快大學畢業(yè)了,你也該享享福啦!他們出去工作,說不定還能混出個樣子來。”老錢沒有出聲,點著一支煙,低著頭慢慢地吸。小梅拿了手帕,給老三擦額頭上的汗,考慮到老錢討厭他們親熱,老三就撥開小梅的手,朝爹噘了噘嘴,示意小梅老實點兒。建軍這時候口氣軟了下來:“其實我也不是怕干活,只是想著多掙點錢,走了又不放心他的身體。既然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我沒有少打糧食,那我就決定了,一種上秋,我就出去打工,把地租出去一半,留下三畝,你和巧英種著?!崩襄X還是沒說話,只是狠狠地吸著煙。我就順勢勸老錢說:“你就放他出去吧,出去后多打幾個電話回來,勤回來看看就是了?!崩襄X這時抬起頭,對著建軍說:“我又沒有說不讓他去?!币姞?,我沖著建軍說:“好了好了,你爹也同意你去了。那就去吧。天也不早了,我該回去了?!蔽以捯魟偮洌酒饋?。巧英就搶過話頭說:“走啥呀!等一下我就去做飯,叫建軍去村西頭飯店弄幾個菜來,你們幾個喝兩杯?!蔽彝泼摿撕靡粫?,老錢和建軍都拉著我死活不讓回去,我只好留下來。和老三說了會兒話,就去西屋老錢的房間去坐坐,路過院子里那一繩衣服,我也有點不好意思。從旁邊鉆了過去。巧英趕快拉了老三,低聲說:“還不趕快收了?”老三就一邊叫小梅收衣服,一邊嘟囔著說:“那有什么?!?/p> 晚上的飯很豐盛,一個整雞,一個涼拌豬肝,一盤咸牛肉,還有兩個素菜,外加一個蔥花炒蛋。酒是過年我送來的西鳳酒。小梅不知道是坐在一起吃好還是不坐在一起吃好,正在尷尬著,巧英過來拉了她說:“他們男人喝酒,走,我們?nèi)ピ钗莩?。”我就讓著說:“來,都坐下都坐下。反正沒外人?!崩襄X一邊點煙,一邊對我說:“女人坐啥桌??!不用管她們,她們有吃的?!蔽乙贿吔o他倒酒一邊說:“以前的老規(guī)矩該改改了吧?”老三這時卻一臉的大男子主義:“她們?nèi)N房吃,我們喝我們的。”我也就沒再說什么,四個人坐下來開始喝酒。一瓶酒快完的時候,我突然想到晚上約了村會計算帳,就不敢再喝,匆匆吃了個饅頭,叫車子來接了我回去。 過了一個多月,天還是沒下雨,村村都緊張著抗旱。我打電話過去問老錢要不要幫忙,電話是巧英接的。從巧英的話中得知,建軍到底還是沒有去打工,因為看到老錢的腰疼的越來越嚴重,就不斷地拉著老錢去中醫(yī)院治療,幾個老中醫(yī)都告訴老錢說是過去年輕的時候累的,沒法根治,只能做做針灸,貼貼膏藥,減輕疼痛,建軍就每周帶他治療一次。巧英還告訴我,前天老錢和建軍又吵架了,原因是建軍沒和他商量,把家里的麥子賣了一大半。建軍不想在家里存那么多糧食,半年不曬就會生蟲,曬一次要一天時間,很是累人。反正又吃不完,于是就賣了四千斤,留了一千多斤。哪想著老錢一看東屋的糧食穴子空了,就罵上了,說建軍沒經(jīng)歷過苦日子,沒經(jīng)歷過假年成,假年成就是收成減產(chǎn),那時候沒有糧食吃,人人都餓得面黃肌瘦的。我知道老錢是怕了,怕來年突然天災,沒有收成。掛了電話,我就想著這老錢真是的,真不知道該說他什么。于是翻出來兩瓶藏了幾年的杜康酒,準備著抽時間再去看看老錢。 。 作者簡介 崔加榮,1973年生于河南省沈丘縣,惠州作協(xié)會員,園洲詩詞協(xié)會副會長,曾發(fā)表小說《又見槐花開》、《雞飛蛋打》等十多篇,詩歌《麥田》、《三月的風》等六十多首,出版小說集《又見槐花開》、詩集《花開四季》等。 香落塵外書齋——香落塵外平臺團隊 總編:湛藍 執(zhí)行總編:風剪云 總編助理:無兮 特邀顧問:喬延鳳 顧問:劉向東\蔣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張建華 策劃部: 總策劃:崔加榮 策劃:白曉輝 主編:煙花 編輯:蓮之愛 朱愛華 美編:無兮 鳳尾 婉靜 靈子 編輯部: 總監(jiān):徐和生 主編:清歡 編輯:銅豌豆 風碎倒影 連云雷 播音部: 部長:魏小裴 主播:自在花開 過往云煙 眉如遠山 葉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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