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是中國酒文化史上毫無爭議的一次高峰,而在這座高峰上屹然挺立著一座炫目而多彩的豐碑,那就是游走于興發(fā)和恬淡之間的蘇軾。 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他所處的北宋中期,儒、釋、道三教合一成為社會主流思潮。由于三種思潮都注重從功名利祿向內心修行轉變,所以北宋中期士大夫的文化性格開始迥異于前人。尤其在出仕和歸隱之間,他們逐漸找到了兼濟天下和獨善其身的矛盾平衡點,既能保持參政的熱情,勤于政務,敢于直言上諫,同時也能在功過寵辱和是非曲直面前保持較為平靜的心態(tài),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蘇軾正是這三教合一思潮的集大成者,而酒在蘇軾的思想形成和三教合一的過程中,發(fā)揮了步可替代的興發(fā)作用。 蘇軾是史上最著名的酒食專家之一,用現(xiàn)在的時髦話講,是一位地道的飯醉達人。后人習慣將李白和蘇軾并駕齊觀,因為兩位在詩酒領域同樣有著濃厚的興致,不僅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飲酒詩文,而且流傳下來許多與酒有關的逸聞趣事。 不過,蘇軾在酒趣、酒德,以及演繹的酒道,與李白迥然不同。李白可以斗酒詩百篇,可以一飲三百杯,可以斗酒十千恣歡虐。雖然蘇軾也有接近李白豪放的一面,但蘇軾的酒道,更像是一位潤物細無聲的酣客,雖然少了疏狂不羈的灑脫,但怡然自得,毫不拘謹。 酒博士萬偉成先生將蘇軾的飲酒狀態(tài)定義為“量小而興濃”。據(jù)說蘇軾年輕時的酒量極小,甚至聞酒輒醉。而且他也沒有酒膽,向以“畏酒人”自居。所以他的飲酒體驗主要來自于兩個方面:一個是別人喝酒他聞酒味兒,一個是看別人的醉態(tài),就當自己也醉了。后來出仕為官,頻繁的應酬,以及別人精心布置的各種飯局,逼不得已,才略略練就一點酒量。 這些在蘇軾的詩文中可以找到大量的力證?!额}子明詩后》說:“吾少年望見酒盞而醉,今亦能三蕉葉矣。”此時,蘇軾已經五十歲。而在《和陶淵明飲酒二十首自序》中,他的畏酒情緒已經不復存在:“吾飲酒至少,常以把盞為樂。往往頹然坐睡,人見其醉,而吾中了然,蓋莫能名其為醉為醒也?!?到了六十歲光景,他給表兄程正輔寫信說:“老兄近日酒量如何?弟終日把盞,積計不過五銀盞耳”。此時酒量又略有增長。 從害怕喝酒,到主動練習飲酒,再到可以喝一點,蘇軾的酒量增速緩慢,但蘇軾的飲酒趣味卻驟然見長,而且自鳴得意。在《書東皋子傳后》中,他說:“與飲酒,終日不過五合。天下之人不能飲,無在予下者;然喜人飲酒,見客舉杯徐飲,則予胸中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適之味,乃過于客。閑居未嘗一日無客。客至,未嘗不置酒。天下之好飲,亦無在予上者?!币簿褪钦f,論酒量,他是最小的,但論酒趣,他則是最濃的。 蘇軾所謂的酒趣,不是指酒癮。蘇軾自己也不是一個十足的酒膩子,更不是李白式的酒瘋子。蘇軾的酒趣,融入了社會思潮的變化,間接反映了其三教合一的文化性格,講究“意氣”、“天全”、“禪修”、“半酣”和“適意”,同時也兼顧養(yǎng)生的訴求。 儒生意氣酹江月于所有文人士大夫的經歷相似,少年的蘇軾躊躇滿志地希望建功立業(yè),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時,往往帶有濃郁的疏狂色彩。而后,殘酷的現(xiàn)實總讓他們歷盡坎坷,甚至折戟沉沙,心灰意冷,然后死灰復燃。滄桑歲月的生活閱歷不斷累加,他們逐漸勘破紅塵,意氣闌珊,歸于平淡簡約的隱逸世界,但昂揚的少年意氣卻如一粒頑強的種子,雖然深深地掩埋心底,卻難以磨滅,常常成為其滄海一笑的創(chuàng)作動力和詩酒魂魄。我們權且稱之為“功名情結”。 正如蘇軾一首膾炙人口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或尚友古人,或指點江山,或撫今追昔,在蘇軾的飲酒世界中,“功名情結”是其永恒的主題。 而另一首被稱作蘇軾轉型詞作的《江城子·密州出獵》:“老夫聊發(fā)上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崗。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碧K軾在詞中直抒胸臆,表達自己狂野的進取之心。 然而耐人尋味的是,蘇軾的此類作品多數(shù)是兩個藝術形象并存,一個是老翁,一個是酣客。老翁的形象,隱晦地表達了詩人對于進取功名的渴望在殘酷現(xiàn)實中的曲折與無奈。酣客的形象,則成為其權且恣意汪洋的心靈自留地。 身為當朝名士和文壇領袖,蘇軾的仕宦生活多半在顛沛和流放中度過。前半生,他把主要精力放在積極進取博得功名。而當他發(fā)出“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水調歌頭》)的興嘆時,詩人仿佛幡然醒悟,轉而意興闌珊,專心修葺自己小宇宙里豐富而細膩的壺中乾坤。 道家源宗說“坐忘”蘇軾少年時曾師從眉山道士張易簡,潛修《莊子》,至晚年,復皈老莊哲學。在蘇軾的坎坷一生中,老莊哲學一直是其守護心靈凈土的強力衛(wèi)士。而酒入老莊,老莊論酒,則成為東坡酒韻的第一道特色風景。 “醉筆得天全,宛宛天投蜺。”(《試筆》)蘇軾的詩酒境界,已經不是簡單地以酒入詩,而是將詩歌、藝術、哲學、美學和飲酒融會貫通,開創(chuàng)了中國藝術史上文化詩學和文化書法的雙重領地。 蘇軾在《超然臺記》說道:“凡物皆有可觀,茍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瑋麗者也。酺糟啜漓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抱。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追求精神上的“安而樂”和靈魂上的獨立自由,這是歷代士大夫和文人墨客在苦逼的現(xiàn)實生活中賴以自我慰藉的境界,而蘇軾則將酒后感悟的齊物論作為主要的武器,構筑和守護他的心靈凈土。 “閑里清游借隙光,醉時真境發(fā)天藏”(《山光寺送客回次芝上人韻》),在蘇軾現(xiàn)存的詩文中,“天真”、“真境”、“坐忘”等老莊哲學的詞匯,經常被形容于飲酒而獲得的精神自由的狀態(tài)?!叭碎g本兒戲,顛倒略似茲。惟有醉時真,空洞了無疑。墜車終無傷,莊叟不吾欺?!保ā逗吞诊嬀贫字罚┨K軾直接引用《莊子》“醉者神全”的原典,表達自己超然世俗,尋求內心本真和精神解放的愿望。但這種狀態(tài)略帶逃避的嫌疑,而在《醉白堂記》中,飲酒則成了他夢想照進現(xiàn)實的有效熔劑:“方其寓型于一醉也,齊得喪,忘禍福,混貴賤,等賢愚,同乎萬物,而與造物者游。” 蘇軾所謂的“坐忘”境界,與《莊子》一脈相承,以“吾喪我”為前提,實現(xiàn)從物我合一的“實”到物我兩忘的“虛”的轉變,升華到天真自然的“天全”境界。所以,蘇軾的飲酒已經超越了體道的目的,而朝著達道的方向推進。正如其《濁醪有妙理賦》中所說:“酒勿嫌濁,人當取醇。失憂心于昨夢,信妙理之凝神。渾盎盎以無聲,始從味入;杳冥冥其似道,徑得天真?!釔勖仙渲兄腥?;猶嫌白老,不頌德而言功。兀爾坐忘,浩然天縱。如如不動而體無礙,了了常知而心不用?!?/p> 酒到酣處恰禪修道家的“坐忘”與禪學的思想相同。道家講究“得魚忘筌”、“得意忘言”,為了達到某種目的,人們總要借助一定的工具和手段,而當目的實現(xiàn)的那一刻,又必須舍棄掉工具和手段,否則不可能達到目的。筌,是一種捕魚的工具。捕魚需要用筌,當用筌捉到魚時,又必須要舍棄筌,才能拿到魚。語言,是人類表達意志的手段,當受者通過語言了解講者意志之后,就必須忘記語言本身,否則就容易斷章取義,誤入歧途。禪宗所言的“舍筏登岸”也是同樣的道理。你到河的對岸去,必須要乘坐竹筏。到了河對岸,必須從筏上走下來,才算走到對岸。 禪學與道家思想的相通之處,不僅上述一例。而從道家啟蒙的蘇軾,對禪宗的癡迷程度,就像是一個禪宗的超級發(fā)燒友。他一生中或游歷,或謫居,所到之處,遍訪名山,結交禪師成為他必修的功課。 在杭州任職期間,蘇軾寫了一首偈語詩:“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惫路甲再p半天,然后讓學童呈給對面金山寺的佛印禪師。佛印看后隨手書批了“放屁”二字,叫書童帶回去。蘇軾一看書批,頓時勃然大怒,氣洶洶過江找佛印理論。佛印答道:“既已八風吹不動,怎會一屁打過江?”所謂八風,是指利、衰、毀、譽、稱、譏、苦、樂等八種世間擾人心智的俗風。蘇軾自詡能夠經得住世間八風,豈料佛印一個“放屁”就讓蘇軾坐不住。此時,兩人頓時哈哈大笑。 此類機鋒,在蘇軾的一生中很常見,而且多數(shù)以蘇軾自愧而告終。雖然專業(yè)水準有限,但以禪趣下酒,也是蘇軾的一大發(fā)明。在北宋時期,受南禪修為方式的影響,“飲酒食肉不礙菩提”已經為社會所普遍接受。這位蘇軾等文人把飲酒和參禪的體驗打通,提供了必要的社會氛圍。 蘇軾就經常用參禪的體驗來形容酒后的心境,從而把飲酒體驗提升到哲學和宗教的層面。例如“醍醐與酒同一卮,請君更問文殊師?!保ā杜寂c客飲》)“酒清不醉休休暖,睡穩(wěn)如禪息息習。”《沐浴啟圣僧舍與趙德麟邂逅》等等。 禪宗提倡“本心即佛”,忽略外界的影響而強調內心的修為。蘇軾在飲酒的過程中追求心靈曠達和精神自由。無形中,二者在蘇軾的詩酒境界中奇妙地粘連在一起?!斑_人自達酒何功,世間是非優(yōu)樂本來空”(《薄薄酒二首》),為了追求精神的解放,就連飲酒的過程也可以忽略和否定。 但蘇軾又并非完全否定飲酒過程對于精神愉悅的作用。在《和陶飲酒二十首》中,他多處提到對于酣適和曠達的關系的理解。例如“醉中雖可樂,猶是生滅境;云何得此身?不醉亦不醒?!保ㄖ┰偃纭笆巧砣缣摽?,誰受譽與毀?得酒未舉杯,喪我故忘爾。”(之十六) 酒到半酣余味長從建安風骨、魏晉風流到盛唐氣象,縱酒放歌長期占據(jù)著我國酒文化的意識主流。而到了蘇軾,文脈雖然貫通如一,但酒道的方向卻發(fā)生了根本性的扭轉,不再講求醉狂和濫飲,而是要“我飲不盡器,半酣味尤長”(《湖上夜歸》),講求適意的愉悅體驗,注重養(yǎng)生的功用。這一點,與當代白酒泰斗沈怡方先生倡導的健康飲酒、文明飲酒的理念高度一致。 他明確反對過量飲酒,多次批判魏晉和盛唐的狂飲風氣。例如《謝蘇自之惠酒》:“高士例須憐曲蘗,此語常聞退之說。我今有說殆不然,曲蘗未必高士憐。醉著墜車莊生言,全酒未若全于天。達人本是不虧缺,何暇更求全處全?景山沉迷阮籍傲,畢卓盜竊劉伶顛。貪狂嗜怪無足取,世俗喜異矜其賢。杜陵詩客尤可笑,羅列八子參群仙。流誕露頂置不說,為問底處能逃禪?我今不飲非不飲,心月皎皎常孤圓?!?/p> “高士例須憐曲蘗”,語出韓愈的《贈崔立之評事》:“高士例須憐曲蘗,丈夫終莫生畦畛?!蓖瑯邮敲朗臣?,同樣喜歡以酒會友,但蘇軾對韓愈的飲酒觀念極為鮮明地提出質疑。而且詩中還對后人津津樂道的“竹林七賢”和“飲中八仙”進行了極為嚴厲的批判,稱其為“貪狂嗜怪”。 蘇軾這一飲酒理念的形成,大致因為四個方面的影響。首先,蘇軾天生酒量小,不具有狂飲的身體條件;其次,北宋人飲酒,普遍崇尚淺斟低唱,社會風氣使然;再次,在飲酒體驗的過程中,蘇軾完成了儒、釋、道三教合一的融合過程,同時又超越三教,追求寧靜淡泊、閑適無欲的生活;第四,與他晚年喜歡陶淵明的詩直接相關。 蘇軾晚年對于陶詩的喜歡,已經到了癡迷的程度。但即使一向推崇陶淵明,他也不肯放過對其飲酒失當?shù)呐u。例如《和頓教授見寄用除夜韻》:“我笑陶淵明,種秫二頃半。婦言既不用,還有責子嘆,無弦則無琴,何必勞撫玩?我笑劉伯倫,醉發(fā)蓬茅散。二豪苦不納,獨以鍤自伴。既死何用埋?此身同夜旦?!碧諟Y明撫空琴,向來被視為一件雅事,但在蘇軾看來,完全多此一舉。而對于陶淵明“我醉欲眠卿且去”的天真自然,蘇軾也恥笑說:“君且歸休我欲眠,人言此語出天然。醉中對客眠何害?須信陶潛未若賢?!保ā独钚兄凶砻咄と住罚?/p> 蘇軾的飲酒,完全是其追求哲學之道的途徑和工具。在他的詩酒世界,儒家的實用主義、道家的天真自然,釋家的心齋坐忘,以及相關的美學思想,全部融入到半酣和適意的飲酒理念之中。所以,他所推崇的飲酒理念,既包含了曠達自然的心境、超然物外的智慧,同時也明確提出了正確的科學飲酒、文明飲酒的生活指南——半酣。 不僅飲酒文化,蘇軾還是一位釀酒的發(fā)燒友,不管外放做官,還是遷居,經常會帶上一大堆釀酒所需的原料和工具。而且,他還搜集整理了大量記述釀酒技藝的文獻。其中最著有的就是《東坡酒經》。概述十分系統(tǒng)地講述了制曲、原料、工序、以及酒體風味的鑒別等,在我國釀造科技史上具有一定的地位。 在《書東皋子傳后》中,他自稱:“尤喜釀酒以飲客?;蛟唬骸訜o病而多蓄藥,不飲而多釀酒,勞己以為人,何也?’予笑曰:‘病者得藥,吾為之體輕;飲者困于酒,吾為之酣適。’”他不僅喜歡釀酒,而且書生本色,喜歡進行各種研究和總結。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他自己釀過的酒,有蜜酒、松醪酒、真一酒、洞庭春色、羅浮春、萬家春、天門冬酒、桂酒等。 作為我國歷史上著名的飲酒先達,他已經從單方面的消費體驗,延伸到對釀酒技藝的濃厚興趣。所以,在我國酒文化史上,蘇軾雖然不及李白雄奇?zhèn)グ?,但光彩之炫目無出其右。而其飲酒的審美思想和力行示范,則是我們現(xiàn)代社會消費文化創(chuàng)新和品牌市場競爭的雙重背景下,最值得研究的寶貴文化遺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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