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鑒啟示錄》 張國剛 著 中華書局 司馬光《資治通鑒》手稿殘卷(局部) 國家圖書館藏 【書榜訪談】 銀杏葉落得滿地金黃,清華園已入深秋。從西門到二校門,從大禮堂到老圖書館,一路上都有不少人在拍照。拍景,也拍人,把關于秋天的記憶凝固在照片里。 “‘現(xiàn)在’轉(zhuǎn)瞬即逝,成為‘過去’,‘未來’還沒來。只有歷史,才是我們真正擁有的?!睆奈谋睒堑男畔淅锱醭隽艘淮筠偶?,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張國剛回到辦公室,談學,論史,聊他的新書《資治通鑒啟示錄》,不經(jīng)意間提起,此時距離司馬光出生,已有千年。 光明書榜: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讀《資治通鑒》的?這部《資治通鑒啟示錄》與2016年出版的《〈資治通鑒〉與家國興衰》有什么不同? 張國剛:《資治通鑒》這部書,我年輕時就念過。我的博士論文、碩士論文研究的都是隋唐史,那時讀《通鑒》,主要是看隋唐五代的部分。但《通鑒》寫史,從戰(zhàn)國一直寫到五代,書只讀一半,總覺得不合適。十幾年前,我在學校里開了“《資治通鑒》導讀”課,這是一門面向全校學生的文化素質(zhì)課,挺受歡迎。在備課的過程中,我讀完了《資治通鑒》,有的內(nèi)容還是反復讀。六年前,這門課在清華大學的慕課平臺“學堂在線”上線,線上聽課的學生近十萬人,選擇認證學習的也有幾萬人。《〈資治通鑒〉與家國興衰》是根據(jù)這門課的講稿整理的,2016年在中華書局出版,入選了當年的年度“中國好書”。 《資治通鑒啟示錄》來自我在《月讀》雜志連載的《〈資治通鑒〉講座》。這個欄目每月一篇,從2014年到2019年,我連續(xù)寫了6年。這些年,我不僅給清華的本科生講《通鑒》,也給進修生講,還在全國和海外的不少地方講。在這個過程中,我對《通鑒》愈發(fā)熟悉,寫起文章來就心里有底。 兩本書相比,《〈資治通鑒〉與家國興衰》更通俗一些,因為最初是課堂講稿,《資治通鑒啟示錄》的基礎是文章,雖然也通俗,但相對嚴謹一些。兩本書的內(nèi)容有重疊,也有差異。除了這兩本書,我還寫了一本《〈資治通鑒〉與治世得失》,可以看作是《〈資治通鑒〉與家國興衰》的姊妹篇,書稿也交給了中華書局,明年可以出版。 光明書榜:您這兩本書雖然以《資治通鑒》為核心,但都不是面面俱到地介紹《資治通鑒》,也引用了不少其他文獻中的史料,這是出于怎樣的考慮? 張國剛:《資治通鑒》編寫于宋代,距離隋唐五代比較近,因此隋唐五代部分收進了一些其他史書中沒有的文獻,史料價值比較高,但它并沒有囊括所有材料。 隋唐之前,《通鑒》沒太多獨家材料,但是對史料有所取舍。比如,《通鑒》記載,趙簡子在選擇接班人時,給長子伯魯、幼子無恤每人一支寫著訓誡之辭的竹簡。三年后,伯魯把竹簡丟了,也忘了上面的話;無恤不僅熟記那些話,還從袖子里拿出了竹簡。而《史記》記載,趙簡子讓幾個兒子上山尋找“寶符”,其他人都沒找到,只有無恤說“已得符矣”,因為他在山上發(fā)現(xiàn)“代可取也”(可以奪取代國)。這體現(xiàn)了無恤的政治才能,但《通鑒》沒記。再比如,在講商鞅變法時,我將其與古希臘的城邦改革進行比較,還涉及了外國的史料。我沒把自己限制在《通鑒》這一部書中,而是希望廣收不同材料,把歷史人物、歷史事件講清楚。 我們說《通鑒》重要,并不是說它處處重要。比如“臣光曰”的部分,也就是司馬光的評論,就不像它的史料價值那么高。司馬光距離我們已經(jīng)一千年了,同樣一件事,站在當時的立場上去看,他的評論可能是對的,今天可能就顯得有些迂腐。對于大多數(shù)讀者來說,只關心《通鑒》記載的歷史事實就可以了,不需要對“臣光曰”投入太多精力。 光明書榜:《資治通鑒》主要呈現(xiàn)的是歷代治國理政的經(jīng)驗得失,古往今來有很多政治家愛讀這部書。對于普通讀者來說,《資治通鑒》的價值在哪里? 張國剛:普通人的知識來源,除了親身實踐,主要來自閱讀。面對世間萬物,如果只根據(jù)我們有限的實踐、眼耳所及作出判斷,就太隨機了、太狹小了。系統(tǒng)地讀一些歷史書,可以拓展我們的視野。 司馬光不是一個很優(yōu)秀的政治家,但他記載歷史是認真的。他編寫《資治通鑒》的動力主要有兩點,一個是給君王提供借鑒,另一個是編纂一部客觀可信、能傳之萬世的通史?!百Y治”與“實錄”今天看起來是矛盾的,但在古代史學家那里其實是統(tǒng)一的。 《資治通鑒》固然是寫給帝王讀的書,但帝王首先也是人,《資治通鑒》也有很多關于人生的經(jīng)驗:智伯雖然有很多優(yōu)點,但是“不仁”,最終智家被滅;吳起到哪都能建功立業(yè),但在哪都待不住,這里面就有一個如何在彰顯個人價值的同時兼顧各方利益的問題。人生中處處都有類似的問題需要面對。 元代學者胡三省說:“為人君而不知《通鑒》,則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惡亂而不知防亂之術。為人臣而不知《通鑒》,則上無以事君,下無以治民。為人子而不知《通鑒》,則謀身必至于辱先,作事不足以垂后?!薄顿Y治通鑒》不只是寫給政治家讀的,它的內(nèi)涵是非常豐富的。 光明書榜:現(xiàn)在有不少業(yè)余愛好者參與歷史寫作,寫得很熱鬧,但他們的學術基礎讓人不太放心。一些歷史學者的通俗歷史寫作,有的為了通俗而不夠深入,有的留有學術寫作的痕跡,顯得“不可愛”。有評論說,您的《〈資治通鑒〉與家國興衰》標志著歷史寫作與歷史閱讀的轉(zhuǎn)向。其實,您是近些年才開始系統(tǒng)閱讀、寫作《資治通鑒》的,為什么要“跨界”? 張國剛:前面說過,我的碩士、博士階段研究的都是隋唐史。1989年,我獲得洪堡獎學金到德國留學,發(fā)現(xiàn)在德國評教授需要有兩本書,一本是博士論文,一本是教授論文,兩本書要涉及不同的領域。在這種傳統(tǒng)的影響下,面廣是很自然的事。現(xiàn)在,除了隋唐史,我還做海外漢學、中西文化交流史等領域的研究。 年輕學者抓住一點做深入的研究,這是很好的。但如果資深年長一點,有了一定學術積累之后,可以跨界做點感興趣的事。你已經(jīng)有了比較寬的視野、比較長的經(jīng)歷,甚至可以指導研究生了,就應該充分發(fā)揮自己在宏觀思考方面的長處。 《資治通鑒》當然是一部比較宏觀的書。我寫《資治通鑒啟示錄》,認為普通人讀史,可以主要抓三件事:認人、記事、悟道。認人,就是認識那些重要的歷史人物;記事,就是要把歷史事件的脈絡搞清楚;悟道,就是從歷史中汲取智慧,也就是“啟示”?,F(xiàn)在編輯把書名定為“啟示錄”,只拎出了“悟道”這一方面,略嫌窄了一點。 光明書榜:與紀傳體的《史記》相比,編年體的《資治通鑒》閱讀難度是比較大的,不容易入手。對于如何閱讀《資治通鑒》,您有什么建議? 張國剛:這可以分為幾種情況。如果你對《資治通鑒》本身不感興趣,只是想了解《資治通鑒》記載的那些歷史知識,可以先讀讀《通鑒紀事本末》《綱鑒易知錄》之類的書,把記載史實更翔實的《資治通鑒》放在后面讀;要想了解《資治通鑒》的智慧、思想,還可以讀王夫之的《讀通鑒論》,也可以讀我的書;如果是對《資治通鑒》這部書好奇,就必須讀原著。 讀《資治通鑒》原著,我建議不要一下子從頭讀到尾,而是要先挑有興趣的事讀。比如,你對安史之亂感興趣,就把別的線索先放一放,只讀與安史之亂有關的內(nèi)容。這樣連貫地讀下去,就形成了一部自己的《通鑒紀事本末》了。南宋袁樞的《通鑒紀事本末》在條目的設置上略嫌老套,他認為可以立目的,今天未必重要。 社會大眾讀《資治通鑒》這樣的書,不要有什么功利目的,就應該一本書、一杯茶,慢慢讀。只有這樣,才能讀出它背后的東西來。 標點本《資治通鑒》修訂工程啟動 在司馬光誕辰一千年之際,標點本《資治通鑒》修訂工程日前在中華書局啟動。修訂工作由復旦大學教授陳尚君團隊承擔。1956年出版的標點本《資治通鑒》,是新中國最早組織開展的大型古籍整理工作。此次修訂,力圖將其從“標點本”升級為“點校本”:原標點本重點是標點、斷句,本次修訂將選擇善本作為底本,進行符合現(xiàn)代整理規(guī)范的全面??薄?/strong> (本報記者杜羽采訪整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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