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時老師教讀宋詞,先有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緊接著便是秦觀的《鵲橋仙》,畢竟對于十一二歲的小男孩而言,理解“又豈在朝朝暮暮”要遠比體會“山抹微云,天連衰草”或者“霧失樓臺,月迷津渡”背后的韻味容易得多。于是后面在初中各種課堂上偷著讀“三言”時不小心看到《蘇小妹三難新郎》,還很是激動了一番。當然后來早就知道蘇家三女均已早夭,秦少游也不曾與蘇門聯(lián)姻,到底是小說家言,姑妄聽之。
宋詞名家之中,秦觀也是少有的詩作傳世數(shù)量遠多于詞作、但詞名卻遠勝詩名之人?!痘春<分鞋F(xiàn)存詩集十四卷四百余首,詞集僅三卷近百首,詩作古近體均擅,風格自早期綺麗哀婉向晚期凝重高古轉變,脈絡清晰,然而依然被后人稱為“少游詩似小詞”,甚至被元好問《論詩絕句》以“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譏為“女郎詩”。反觀詞名,評價則明顯拔高許多,俊逸精妙,淡雅幽趣,被譽婉約詞派之宗,不過后世紀曉嵐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詩格不及蘇黃,而詞則情韻兼勝,在蘇黃之上”的評語,多少也有過譽之嫌。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ㄓ皝y,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 憶昔西池會,鹓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少游此作一出,時人及后人次韻唱和者頗多,計有蘇軾、黃庭堅、孔平仲、李之儀、僧惠洪等七人共九首之多,不乏佳作名句。 蘇軾的《千秋歲·次韻少游》作于三年之后,時蘇軾遠謫瓊州,境遇與秦觀類似,但因心態(tài)不同,雖同為愁緒滿腔,但蘇詞要明顯更開闊和達觀些: 島邊天外, 未老身先退。 珠淚濺,丹衷碎。 聲搖蒼玉佩、色重黃金帶。一萬里,斜陽正與長安對。 道遠誰云會,罪大天能蓋。君命重,臣節(jié)在。新恩猶可覬,舊學終難改。吾已矣,乘桴且恁浮于海。 蘇詞之后數(shù)月,秦觀病逝于廣西藤州,東坡乃有“世豈復有斯人乎”之嘆。四年后,黃庭堅被貶宜州,經(jīng)過衡陽時見到秦觀遺物遺作,乃作《千秋歲》追和之: 苑邊花外,記得同朝退。飛騎軋,鳴珂碎。齊歌云繞扇,趙舞風回帶。嚴鼓斷,杯盤狼藉猶相對。 灑淚誰能會?醉臥藤陰蓋。人已去,詞空在。兔園高宴悄,虎觀英游改。重感慨,波濤萬頃珠沉海。 不過黃詞雖同為和詞,境遇雖同為貶謫,但全詞更偏重懷人而非幽憤,悼念與追思之情彌漫在上闕“同朝進退”的歡快和下闕“人去詞空”的感慨之中,較一般貶謫詞的滿腹牢騷和一腔悲鳴,是要略勝一籌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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