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9-24）

兩百多年來，對《紅樓夢》文本的研究很有一些混亂，究其根源，都要追溯到各類新舊紅學(xué)大家那里。比如，《紅樓夢》本來就有一個題名叫做《風(fēng)月寶鑒》，可甲戌眉批偏說：“雪芹舊有《風(fēng)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如此眉批，無疑轉(zhuǎn)移了讀眾的視線，掩飾了是書之主旨。再比如，寫那個遲到的史湘云，作者旨在披露紅樓十二正釵中有三類寡婦（節(jié)婦、烈婦、貞女），史湘云最為悲催，她乃貞女。當(dāng)然，“因麒麟伏白首雙星”與史湘云指定相關(guān)連，但絕不隱伏寶湘老來結(jié)為伉儷。然而，有大家硬是咬定史湘云乃作者之妻（新婦），豈非咄咄怪事！又比如，第五回同賈寶玉夢中云雨的可卿，論者幾乎眾口一詞，認(rèn)定可卿就是賈蓉之妻秦氏，從而制造了一大堆無解之矛盾?！疚臄M就賈寶玉夢中云雨的可卿到底是誰這個問題，發(fā)表自己的見解，歡迎批評。

第五回午夢中，寶玉與可卿二人攜手出去游頑，忽至一個所在，但見荊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無橋梁可通。正在猶豫之間，忽見警幻后面追來，告道：“快休前進(jìn)，作速回頭要緊！”寶玉忙止步問道：“此系何處？”警幻道：“此即迷津也……”話猶未了，只聽迷津內(nèi)水響如雷，竟有許多夜叉海鬼將寶玉拖將下去。嚇得寶玉汗下如雨，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秦氏忽聽寶玉在夢中喚他的小名，因納悶道：“我的小名這里從沒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夢里叫出來？”

寶玉并不知道賈蓉之妻秦氏的小名，他之所以在夢中失聲喊叫“可卿救我！”是因為警幻先時對寶玉講過：“今既遇令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君獨(dú)為我閨閣增光，見棄于世道，是特引前來，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于汝?！鼻厥险f可卿是她的小名，警幻說可卿是其妹的字。小名和字是大不相同的，小名即乳名，字即表字,也就是別名。第八回說秦氏的小名喚可兒，小說中沒有交代秦氏有字。

“可兒”的內(nèi)涵就是可愛的人、能人，典出劉義慶《世說新語·賞譽(yù)》：“桓溫行經(jīng)王敦墓邊過，望之云：‘可兒！可兒！’”

第八回說秦氏的小名喚可兒，第五回秦氏說可卿是她的小名，這是怎么回事呢？既然“可兒”典出《世說新語·賞譽(yù)》，那我們就有必要考一下察魏晉時對“卿”的用法。那時候，晚輩稱呼長輩、位卑者稱呼位尊者用“公”；同輩之間、或同等職位之間互稱為“君”；而比較熟悉或親昵的朋友、以及上級稱呼下級則使用“卿”。《南史·陸慧曉傳》有一段話云：

慧曉歷輔五政，立身清肅，僚佐以下造詣，必起送之?；蛑^慧曉曰：“長史貴重，不宜妄自謙屈。”答曰：“我性惡人無禮，不容不以禮處人。”未嘗卿士大夫，或問其故，慧曉曰：“貴人不可卿，而賤者乃可卿，人生何容立輕重于懷抱?！苯K身常呼人位。

“貴人不可卿，而賤者乃可卿”，就是說對于比自己尊貴的人不能用“卿”這個稱謂，只有對于比自己低下的才可稱呼為“卿”。由此可見，《紅樓夢》中的“秦可卿”并不是一個好名字，因為它寓著“賤者乃可卿”的典故，暗含秦可卿是個“賤者”。

關(guān)于“卿”這種用法的稱謂在魏晉時期有很多有趣的故事，都記載在《世說新語》中，比如：

王太尉不與庾子嵩交。庾卿之不置。王曰：“君不得為爾?！扁自唬骸扒渥跃遥易郧淝?。我自用我法，卿自用卿法。”

王衍與庾敳沒什么交情，庾敳職務(wù)也沒有王衍那么顯赫，所以庾敳稱王衍為“卿”，王衍有些不大樂意。

再看另一則：

王安豐婦常卿安豐，安豐曰：“婦人卿婿，于禮為不敬，后勿復(fù)爾?！眿D曰：“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dāng)卿卿?！?/span>

因為卿有一種尊者對卑者的意味在里面，而在夫妻關(guān)系里面，丈夫?qū)ζ拮硬攀亲鹫邔Ρ罢?，所以妻子反過來對丈夫用“卿”的稱呼，就有“于禮為不敬”的說法。但是王戎的太太取的是“卿”中親昵的意思，所以“卿卿”，也就是“用卿的稱呼來稱呼卿”。我們?nèi)缃襁€說的“卿卿我我”就是從這個故事里面來的。

綜上，秦氏說可卿是她的小名，暗含秦可卿是個“賤者”的意思——秦可卿是從養(yǎng)生堂抱來的，養(yǎng)父秦業(yè)是個小小的營繕郎，當(dāng)然是“賤者”了；警幻說可卿是其妹的字，暗含“卿”中親昵的意思——警幻是神仙，其妹自然也是神仙，神仙自然不是“賤者”，警幻說可卿是其妹的字，自然是親昵之稱。

秦可卿死后發(fā)生過許多蹊蹺的事，最為怪異的是賈寶玉聽到她的死訊后，吐了一口血。第十三回文本說：“閑言少敘，卻說寶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孤凄，也不和人頑耍，每到晚間便索然睡了。如今從夢中聽見說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覺心中似戮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庇腥苏J(rèn)為，“直奔出一口血來”，是因為寶玉曾在秦可卿臥室里有過刻骨銘心的春夢。但細(xì)讀《紅樓夢》，卻發(fā)現(xiàn)此說前后矛盾。因為王熙鳳帶寶玉去看望生病的秦可卿時，明明寫過寶玉想起午睡時的情景，不覺流下眼淚來。同一個原因，作者斷不會兩次特寫。那么，合理的解釋是什么呢？

《紅樓夢》第四十六回，鴛鴦和平兒暢談心事，表明自己堅決不給賈赦當(dāng)小妾，透露出一個特別重要的信息。鴛鴦向平兒冷笑道：“這是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云、紫鵑、彩霞、玉釧兒、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么話兒不說？什么事兒不作？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舊，有話有事，并不瞞你們?！?/span>

在這一長串的名單里，有一個從未出場的重要人物——可人。鴛鴦把可人和金釧兒歸為一類，顯然是特指。

金釧兒是怎么死的呢？王夫人認(rèn)定她勾引寶玉，被逼投井而死。那么同她歸類在一起可人，會因何而死呢？應(yīng)該是同樣的原因。寶玉從小在賈母身邊生活，可人是王夫人身邊的丫鬟。與女孩兒嬉鬧調(diào)笑，原本是寶玉生活中的一種常態(tài)。所以，應(yīng)該是可人經(jīng)常與寶玉嬉笑打鬧引人注意?！都t樓夢》中沒有寫可人因何而逝，寶玉對此未有只言片語?？扇司褪强蓯鄣娜?、意中人?！扇伺c可兒既諧音，又內(nèi)涵相同。可人是個丫鬟，自然是“賤者”；寶玉與可人嬉鬧調(diào)笑，想必也常昵稱可卿。由是觀之，同寶玉夢中云雨的可卿不是賈蓉之妻，而是可人。

古往今來，人們對夢這個東西無不感到神秘莫測。其實，夢是人的意識的一種特殊形式，人們所夢見之人和事，都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客觀存在，或曾經(jīng)的客觀存在，現(xiàn)實生活中根本不存在的人和事，是絕對不會出現(xiàn)在夢境中的?；騿枺藗冊趬艟持袨槭裁磿霈F(xiàn)這些人和事而不是那些人和事呢？這是因為夢境和人腦的思維活動相關(guān)連，所謂有所思才有所夢——“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因為現(xiàn)實生活中曾經(jīng)有過可人這個客觀存在，這個客觀存在又與寶玉關(guān)系親密異常，且恰逢寶玉青春萌動期，故寶玉在特定環(huán)境中做了個同可人云雨之夢，夢中警幻稱其妹乳名兼美字可卿，寶玉則在夢中失聲喊叫“可卿救我！”

只有如此解釋，寶玉午夢中的情境才合情合理；寶玉聽到秦可卿死后，因想起曾因自己而死的可人，兩種因素疊加，才吐出一口鮮血。如果不是這樣，假如寶玉與秦可卿真的有什么隱秘之事，那么依寶玉的性格，在秦可卿出殯期間，肯定不會和秦鐘只顧風(fēng)月，不顧悲傷。君不見金釧兒含羞賭氣自盡后寶玉的表現(xiàn)？——寶玉心中五內(nèi)摧傷，恨不得此時也身亡命殞，跟了金釧兒去。

兩百多年來，新舊紅學(xué)大家對秦可卿的研究是有失偏頗的，他們誤認(rèn)為秦可卿就是多姑娘（燈姑娘），“恣情縱欲，滿宅內(nèi)便延攬英雄，收納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試過的?！逼鋵?，秦可卿在賈母心中是有定評的：“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dāng)?shù)娜?，生的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見他去安置寶玉，自是安穩(wěn)的。”秦可卿的婆母尤氏也說：“這么個模樣兒，這么個性情的人兒，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薄八@為人行事，那個親戚，那個一家的長輩不喜歡他？”秦可卿死后，“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他平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仆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span>

秦可卿的判詞“情天情?；们樯恚榧认喾瓯刂饕??！闭f的是她與公爹賈珍的曖昧關(guān)系，也就是焦大的醉罵：“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爬灰”指的是秦可卿與賈珍的奸情，“養(yǎng)小叔子”則指尤氏與賈瑞的奸情。秦可卿與賈珍的奸情事發(fā)，秦可卿“懸梁自縊”。秦可卿之丫鬟瑞珠也觸柱而亡了，這是因為她撞見了秦可卿與賈珍的奸情。秦可卿的曲子“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敝傅氖琴Z敬襲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賈敬一心想作神仙，把官讓賈珍襲了。賈敬又不肯回原籍來，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賈珍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