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熙寧二年（1069）九月，年輕的宋神宗任命王安石為參知政事，拉開了'熙寧變法'的帷幕。此時，蘇軾任職史館，對變法事宜并不關(guān)心。但皇帝下詔，讓臣子們議一議學(xué)校貢舉法，于是他按要求上《議學(xué)校貢舉狀》，說'得人之道，在于知人；知人之法，在于責(zé)實。'至于變風(fēng)俗，要先等風(fēng)俗漸變，然后因勢利導(dǎo)，才能事半功倍；如果強行為之，則易造成紛亂。宋神宗很欣賞蘇軾的說法，當天就召見他，想讓他進入主持變法的條例司工作。王安石與蘇軾在對朝政的看法上存在著巨大分歧，哪能讓蘇軾進入變法領(lǐng)導(dǎo)班子，于是竭力阻攔。宋神宗實在喜歡蘇軾，就再次提議蘇軾修起居注。但王安石毫不讓步，說蘇軾不是'可獎之人'，必須像調(diào)教烈馬那樣，'減芻秣，加笞撲，使其服貼乃可用'。神宗在變法事宜上要倚重王安石，只好在蘇軾的使用問題上讓他三分。

青年宋神宗形象

而蘇軾認為，既然已經(jīng)得罪了變法派，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得罪到底算了，于是上了一系列反對新法的奏疏。王安石非常憤怒，唆使御史謝景溫上書，說蘇軾三年前送父親靈柩回眉山時，曾沿途販賣官鹽和瓷器。韓琦、范鎮(zhèn)、歐陽修等一干重臣紛紛站出來主持公道，說蘇軾父親蘇洵過世，英宗皇帝贈銀一百兩，韓琦和歐陽修各贈二百兩，加上其他大臣的贈銀，少說也得千八百兩，蘇軾一概不受，怎么會沿途販賣官鹽，違規(guī)賺那幾個小錢呢？

歐陽修形象

御史風(fēng)聞言事，可以不負責(zé)任；蘇軾橫遭誣陷，也沒有任何說法，氣惱之中想離開這個是非窩。他上書神宗，祈請外調(diào)，神宗批道：'與知州差遣。'宋代皇帝的指示、批示原則上須經(jīng)由'二府'以詔書的方式頒布執(zhí)行，二府還可以對皇帝的指令'封駁'，也就是說明理由后，予以拒絕。二府中的中書門下實際由王安石把持，神宗的批示到達以后，中書門下直接予以'封駁'，提議蘇軾任穎州通判。通判比知州低一級，知州可比現(xiàn)在的市長，通判則相當于副市長。

宋神宗形象

今天，人們從影視劇中看到的皇帝都是說一不二的人物，可以為所欲為。實際上，皇權(quán)也是要受到約束的，尤其在宋代，皇帝不僅不能一手遮天，就是平時的朝政，也不是自己說了就算。有一次，陜西用兵失利，宋神宗大怒，批示將一名管理漕運的官員處斬。次日，神宗問宰相蔡確是否已經(jīng)行刑，蔡確答：'正想稟明皇上，皇上要殺他，臣以為不妥。'神宗問：'有何不妥？'蔡確道：'咱大宋開國以來，就沒殺過士人，臣等不想讓陛下您破例啊！'神宗沉吟半晌，說：'那就刺面發(fā)配吧。'這時，副宰相章惇插話道：'這樣的話，不如殺了他算了。'神宗問為什么？章惇道：'士可殺，不可辱！'神宗聲色俱厲道：'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章惇毫不客氣地回敬一句：'如此快意事，不做得也好！'作為皇帝，宋神宗連發(fā)句牢騷的快意都得不到。

章惇形象

蘇軾望重士林，名滿天下，現(xiàn)為監(jiān)官告院兼尚書祠部，職位僅次于侍郎，論資格已足夠出任知州。擬任蘇軾穎州通判的報告遞到神宗那里，神宗知道王安石故意打壓蘇軾，只能再次批道：'通判杭州。'杭州是東南第一大都會，杭州通判算個美差，神宗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照顧了蘇軾。

2

元豐二年(1079)，蘇軾轉(zhuǎn)為湖州知州，例行公事作《湖州謝上表》，略敘自己過去無政績可言，但皇恩浩蕩，仍賞老臣一口飯吃。但蘇軾就是蘇軾，不走尋常路，最后夾上幾句牢騷話：'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很多人都知道，'生事'是司馬光攻擊變法的習(xí)慣用語，'新進'則是蘇軾對王安石引薦的新人的貶稱。

蘇軾形象

古代文人寫作講究'微言大義'，喜歡在遣詞造句上玩花樣，讀者們也習(xí)慣于從字里行間尋找特別的意義。御史何正臣就從《湖州謝上表》里的'新進'、'生事'二詞，看出了蘇軾'愚弄朝廷，妄自尊大'；御史舒亶經(jīng)過四個月的潛心鉆研，也從蘇軾的詩集《元豐續(xù)添蘇子瞻學(xué)士錢塘集》里看出了'包藏禍心，怨望其上，訕瀆謾罵。'二人接續(xù)上奏，彈劾蘇軾。御史中丞李定迅速跟進，歷數(shù)蘇軾罪行，不殺不足以謝天下。

御史形象

根據(jù)宋朝臺諫制度，皇帝有接納諫言的義務(wù)，而新政是國家大政，也不容肆意反對和議論，神宗遂下令御史臺徹查此案。八月十八日，蘇軾被送進御史臺監(jiān)獄，二十日被正式提訊。這案件先由監(jiān)察御史告發(fā)，后在御史臺監(jiān)獄受審。御史臺官署內(nèi)遍植柏樹，柏樹上常有烏鴉棲息筑巢，乃稱烏臺，所以此案稱為'烏臺詩案'。

3

宋代不興'文字獄'，這是大家的共識，整人可以在別處下狠手，就是不能抓別人文字的小辮子。蘇軾被捕入獄，朝野震驚，文人士大夫無不為之扼腕嘆息，整個社會輿論都站在了蘇軾一邊，許多元老重臣紛紛向神宗求情，就連變法派領(lǐng)袖章惇也站出來為他說情：'仁宗得蘇軾，以為一代之寶。如今陛下將他投之大獄，恐怕后人會說陛下不愛惜人才，而受聽阿諛之詞。'王安石當時退居江寧，也上書說：'安有圣世而殺才士乎？'

元老重臣紛紛向神宗求情

曹太皇太后，也就是神宗的奶奶病了，神宗前去看望。太皇太后見孫子臉色不好，就問他為什么不高興？神宗說：'哎，變法的事件件都不如意，還有個叫蘇軾的作詩嘲笑。'太皇太后道：'說的是一個叫軾一個叫轍的蘇家兄弟嗎？我還記得仁宗皇帝當年策試完畢，回到宮來，喜滋滋地跟我說：朕今日得太平宰相二人，雖然我老了，來不及用了，朕將把他們留給后人?，F(xiàn)在兄弟倆什么情況？'神宗說蘇軾正押在烏臺呢，太皇太后說：'因為作詩下獄，也許是受了小人中傷吧。你可別冤枉了好人！'不久，太皇太后病情加重，神宗要大赦天下為奶奶乞壽，太皇太后說：'不用大赦天下，只放蘇軾就夠了。'十月十五日，神宗降詔：'死罪囚流以下，一律開釋。'

曹太后形象

李定、舒亶功敗垂成，趕緊另想辦法，把蘇軾搞成死罪，不入赦免之列。舒亶唆使右相王珪去向神宗奏報：'蘇軾作詠檜詩，內(nèi)有'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陛下飛龍在天，蘇軾不引為知己，卻把地下蟄龍作為自己的知音，說明他有不臣之心??！'神宗道：'詩人詠檜，與朕何干？'章惇接口道：'并非只有人君可以稱龍，人臣也可以稱龍?。?#39;神宗也說：'是啊，自古以來稱龍的多了去了，像荀氏八龍、孔明臥龍，難道都是人君嗎？'

'舒亶的口水也可以吃嗎？'

王珪語塞，退下殿來，章惇罵他：'你想滅人家族嗎？'王珪吃吃道：'這是舒亶說的。'章惇氣得大叫：'舒亶的口水也可以吃嗎？'

4

蘇邁每天到獄中給蘇軾送飯，父子倆暗中約定，平時只送蔬菜和肉，倘若聽到壞消息就送魚。有幾天，蘇邁離開京城去借錢，就委托朋友為父親送飯，但是忘了告訴他暗號，結(jié)果那個朋友給蘇軾送去了熏魚。蘇軾以為事情已經(jīng)惡化，大概兇多吉少，就寫了兩首訣別詩。管理蘇軾的獄卒叫梁成，為人正義，極富仁心，蘇軾把信交給他，說：'看來我一定要死了，拜托你把這兩首詩送給我的弟弟蘇轍。'

蘇軾在烏臺獄中

梁成千方百計將這兩首絕命詩送到了蘇轍手里，蘇轍馬上呈交皇帝。宋神宗一邊讀詩，一邊流淚，太感人了！但神宗是一個理性的人，感動過后，馬上回到現(xiàn)實中來。他相信，人做了錯事，心里總有罪惡感，總有焦慮不安的形跡表露在外，晚上睡覺也睡不踏實，于是他派了一個宦官，去烏臺監(jiān)獄觀察蘇軾的形跡。

宋代監(jiān)獄

一天晚上，蘇軾正準備睡覺，囚室中忽然進來一個人，什么話也沒說，往地上扔了個小箱子做枕頭，倒地便睡。蘇軾以為是新來的囚犯，未予理會。大概四更天，蘇軾忽然覺得有人推他的頭，睜眼一看，原來是那新來的人。蘇軾正想問他要干什么？只聽他悄悄說：'恭喜恭喜！'蘇軾疑惑不解，那人道：'別發(fā)愁，安心睡。'原來，這人就是宋神宗派來的宦官。

宋代監(jiān)獄里的男牢

回到宮里，宦官告訴神宗：'蘇軾一夜鼾聲如雷，吵得我都片刻都未曾睡著。'宋神宗看了看左右大臣，笑道：'我早就知道蘇軾胸中無事者。'

我早就知道蘇軾胸中無事者

在朝野上下一片求情聲中，神宗順坡下驢，將蘇軾從輕發(fā)落，貶官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黃州距離中原并不甚遠，神宗暗藏了很快起復(fù)蘇軾的意思。

5

蘇軾離開了京師，神宗卻時刻也沒有忘記他。有一天，他問身邊的大臣：'蘇軾可與哪位古人相比？'大臣說：'可比李白。'神宗沉吟半晌道：'李白有蘇軾之才，卻無蘇軾之學(xué)問。'蘇軾任知徐州時的'失察妖賊'舊案，歷經(jīng)數(shù)年審理，終于結(jié)案了，定蘇軾無罪，蘇軾上《謝徐州失察妖賊放罪表》。這種例行公事的文書，皇帝大可不必看，但因為是蘇軾所寫，神宗特意取來一讀，當讀到'況茲溝瀆之中，重遇雷霆之譴。無官可削，撫已知危'時，不禁笑道：'畏吃棒耶？'雖是戲言，卻也見得皇帝對蘇軾的文字真是喜愛。

宋神宗畫像

這年九月，宋神宗決意改革中央行政體制，以唐朝的三省制替代現(xiàn)行的二府制。他事先準備好了一幅'圖子'，御史中丞位上貼著'司馬光'，中書舍人位上帖著'蘇軾'。召開御前會議時，他將'圖子'交給左右相蔡確和王珪，用手指著御史中丞位，以堅定的口氣說：'這個位置，非司馬光不可。'蔡確、王珪相顧失色，一時想不出怎么回答，只得應(yīng)道：'領(lǐng)德音！'

退下殿來，二人商量辦法，以阻止神宗的任命。當時西夏內(nèi)亂，大宋有機可乘，二人遂授意慶州知州俞充上《平西夏策》，唆使神宗征討西夏。戰(zhàn)端一開，司馬光、蘇軾的委任就被耽擱下來了。

御前會議

元豐六年（1083），宋神宗想讓蘇軾出知江州（今江西省九江市）。批示送到門下省，王珪回復(fù)說不可，第二天又擬議蘇軾知江州太平觀，這是一個專門為安置老病無能的大臣及高級冗官閑員而設(shè)立的官職，光拿俸祿不管事，神宗當然不同意。王珪雖然沒有多大本事，卻深諳為官之道，于自己不利的事，先是推，推不掉就拖，讓皇帝干著急沒辦法。

先是推，推不掉就拖

時間過得很快，轉(zhuǎn)眼到了元豐七年(1084)春，蘇軾被貶黃州已經(jīng)四年了，神宗徑以皇帝手札，量移蘇軾汝州(今河南省臨汝市)團練副使。'皇帝手札'又叫'手詔'，是皇帝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為繞開宰輔們下發(fā)的特殊文件；'量移'則是平級調(diào)動，不算對貶謫之臣的起復(fù)，神宗顧慮給蘇軾復(fù)官再生事端，不如留待到了河南，看情形再說。

6

蘇軾雖然心里有所期盼，但幸福來得還是有些突然，他匆忙拜發(fā)謝表，安排家人收拾行李，乘船東行，七月二十八日到達了江寧。由于長途跋涉，旅途勞頓，當船停泊在金陵江岸時，蘇軾一歲的小兒子蘇遁中暑不治，夭亡在王朝云懷里。悲痛不已的蘇軾上書朝廷，請求暫時不去汝州，先到常州居住。常州是魚米之鄉(xiāng)，在此居住，既無饑寒之憂，又遠離政治紛擾，蘇軾有意在此終老。

蘇軾形象

在金陵暫留期間，蘇軾去鐘山拜會了王安石。一個是經(jīng)歷了四年磨難的舊黨中堅，另一個是業(yè)已退居江寧八年的新黨首領(lǐng)，劫波度盡，恩怨盡泯，二人終于消除了彼此間的敵意。王安石甚至勸蘇軾卜宅鐘山，與他結(jié)鄰而居。

蘇軾與王安石

朝廷的批復(fù)未到，宋神宗去世的消息先到了。元豐八年三月五日，宋神宗駕崩，時年37歲，在位18年。十歲的宋哲宗趙煦即位，高太皇太后垂簾聽政。四月，蘇軾在常州宜興荊溪陽羨買田，為安度晚年做準備。不想詔書下來了，不過不是同意他終老常州，而是起復(fù)他為朝奉郎。到了六月，又有詔書下達，令蘇軾出知登州。蘇軾到登州上任只有五天，忽然又接到新的任命：'以朝奉郎知登州蘇軾為禮部郎中。'招他到京師去了。

此后，蘇軾官位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九月升起六品起居舍人，次年三月升四品中書舍人，九月升三品翰林學(xué)士、知制誥。

蘇軾形象

有一天，高太皇太后特意宴請?zhí)K軾。席間，太后問蘇軾：'一年前你官居何職？'蘇軾答：'團練副使。''現(xiàn)在官居何職？''翰林學(xué)士。'

太后接著問：'你升遷為何如此之快呢？'蘇軾答：'全仗太后恩典。''不是老身。''那是皇上厚愛。''也不是。''那就是老臣的推薦。''也不是他們。'

高太后形象

蘇軾呆立了半晌，然后說道：'臣雖不肖，但絕不敢動用關(guān)系謀求官職。'太后這才說道：'這是先帝的遺詔啊。先帝在世之時，每當用膳舉箸不下，臣仆們便知道是看你寫的文字。他常說起你的天才，想重用你，但不幸未及如愿便速爾崩逝。'

聽聞此言，蘇軾拜倒在地，大哭不止。

宋神宗永裕陵遺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