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河西走廊最西端的一葉綠洲,古絲綢之路上的貿(mào)易樞紐,東西方的宗教、藝術、文化與生產(chǎn)生活方式都在這里有過深入而絢爛的交匯。 戈壁大漠之上,在目不暇接的精美古跡和奇聞軼事里,我們聽到了這樣一個陌生的名字,在敦煌莫高窟156窟的壁畫上,他是一個難以辨別的身影。留在那里的靜默,沒有光芒萬丈的謳歌,只有一顆義無反顧的歸心。 但也是這樣一個幾乎被歷史淹沒的人,讓我們遲遲不愿結(jié)束河西走廊的故事。 他叫張議潮。 張議潮統(tǒng)軍出行圖 (莫高窟156窟)▼ 公元八世紀中葉,唐王朝爆發(fā)了安史之亂。 皇帝急忙征調(diào)邊塞的守軍回中原勤王平叛,整個西北地區(qū)防務空虛,覬覦已久的吐蕃[bō]趁機而入,對黃河以西的大唐疆土大舉進犯。 吐蕃勢力由東向西推進侵占河西,到766年已先后占據(jù)了涼州(武威)、甘州(張掖)和肅州(酒泉)。最西邊的沙洲(下文統(tǒng)稱敦煌)和瓜州成了一個孤立無援且與中原完全隔絕的地區(qū)。 吐蕃逐步攻占河西走廊[766年](制圖?孤城)▼ 776年,吐蕃攻陷瓜州,兵鋒直指敦煌。誰會想到,這場圍城之戰(zhàn)竟足足打了5年。781年(一說786年)敦煌城內(nèi)彈盡糧絕,守將閻朝為保百姓性命,提出“不遷他境”的條件開城請降。 786年,河西與隴右一帶的州縣已盡數(shù)落入吐蕃手中,一場殘酷的民族統(tǒng)治隨即展開:“丁壯者淪為奴婢,種田放牧”,“羸老者咸殺之,或斷手鑿目,棄之而去”。 吐蕃完全占據(jù)河西走廊[786年](制圖?孤城)▼ 吐蕃王朝,簡單說是七世紀初在青藏高原崛起的一個奴隸制政權(quán)。 而河西走廊的百姓,有漢武帝鑿空西域后因屯墾戍邊遷移來的漢人,有五胡十六國時避難而來的中原士族,有在絲綢之路上置業(yè)定居的西域商人,也有烏孫、月氏、匈奴、突厥等游牧部族的后裔。 漢唐以來,諸多民族在這片土地上融洽無間,繁榮生息。而河西走廊作為國家的一部分,從她開始為漢朝“展臂”的那一天起,對中國不可阻擋的認同已經(jīng)在這里扎扎實實地沉淀了近九百年。 為了消除中原文化對河西地區(qū)的影響,從根本上動搖人們對大唐的感情,吐蕃采取了“蕃化”政策。蕃占區(qū)的百姓不準使用唐朝的紀年,不準流通唐朝貨幣,不準穿著漢服,并強制推行吐蕃的語言文字,甚至要求人們“左衽[rèn]而服,辮發(fā)文身”。 右衽,華夏的象征符號之一 左前襟掩向右腋系帶,將右襟掩覆于內(nèi)▼ 八九十年代曾流行過這樣一首歌:
對于一千多年前身陷蕃占區(qū)的唐朝子民而言,這種感覺幾乎是相通的。他們穿著吐蕃的衣服,卻藏著一顆中華的心。 在這一時期,河西走廊的人口也變得更為復雜,一涌而進的不止是吐蕃人,還有漠北的回鶻人,河東的吐谷渾人以及其他的部落民族。 于是,當張議潮出生的時候,河西走廊已近乎是一個異域世界,這里幾乎找不到中原的痕跡。但是,一個叫長安的地方,卻在百姓的深厚思念之中代代流傳。 即使中原的文化符號已被強行掩埋,但人們?nèi)郧星械叵嘈?,自己與大唐是不可分割的整體。每到祭祀祖先的時候,他們都要“衣中國之服”,東向而拜,號啕大哭一場后,再把漢服脫下,偷偷藏起來。似乎留著一樣還屬于大唐的舊物,有一些東西就不會輕易斷絕。 公元821年,唐穆宗派劉元鼎到吐蕃和談,當他走到唐朝故地龍支城時,男女老幼紛紛趕到路邊迎接:
他們或許得不到一個確切的答復,他們中的很多人也沒有等到重回大唐的那一天,但他們傳遞下來的牽掛與盼望,卻烙印在下一代的心中。 公元848年,張議潮趁吐蕃內(nèi)亂舉兵起義,并喊出了“回歸大唐”的口號,這一信念迅速引來了大片響應。 這支軍隊號稱“歸義軍”,歸,就是回歸。 “人物風華,一同內(nèi)陸”,歸義軍用這樣的主張迅速獲得了民眾支持,沒有借外來的一兵一力,全憑自己的一腔熱血奪回了敦煌。 這一天十路信使由敦煌出發(fā),星夜兼程,從不同方向奔赴長安。這是尤為動情的一幕,每個人都向著東方振臂高呼:長安,我們把自己收回來了! 敦煌綠洲(攝影?孤城)▼ 由于敦煌東面依舊被吐蕃封鎖,經(jīng)過兩年的曲折跋涉,只有一支報信隊伍最終抵達了長安。 然而,從巔峰跌落的唐王朝早已今非昔比,當聽到敦煌光復的消息后,震動不已的唐宣宗除了給予表彰和封賞,再無力發(fā)兵支援,歸義軍依舊只能憑自己的力量單打獨斗。 但能與國家一脈相連,就是所有堅持的意義。得到唐王朝的認可后,歸義軍也不再是一支普通的起義軍,而是正大光明地擔起了收復失地的使命。 851年,張議潮已陸續(xù)收復了除涼州以外的河隴十一州,并委托兄長張議潭奔赴長安,將十一州圖籍呈遞給唐宣宗,宣宗即刻布告天下,大唐的威儀再度聲震河西。 向來都是國家努力去收復失去的土地,但這片被占據(jù)的土地在國家?guī)缀鯚o力保護的時候,卻靠自己的思念、堅信與深情,不離不棄地向著大唐的方向靠攏。他們在千里之外,向這個國家亮出了赤膽忠心,獨自抗敵,一心回歸。 正式受封河西節(jié)度使的張議潮,一面恢復唐制,安撫民眾,一面保持著對吐蕃的積極備戰(zhàn),“朝朝秣馬,日日練兵”。 861年,七千歸義軍在苦戰(zhàn)后拿下涼州,唐王朝在河西關隴復得舊山河。 歸義軍收復涼州[861年](制圖?孤城)▼ 然而,在歸義軍的聲望日益壯大的同時,朝廷的態(tài)度也在發(fā)生轉(zhuǎn)變。安史之亂的教訓與當下的動亂局勢讓唐王朝對藩鎮(zhèn)勢力始終保持著高度警惕。 863年,唐懿宗另置涼州節(jié)度使,下轄六州,并從鄆州(今山東境內(nèi))調(diào)撥2500兵力駐守,張議潮上書,奏請經(jīng)營涼州,朝廷不許。 867年,入質(zhì)在長安的張議潭去世,為打消朝廷的顧慮,張議潮將歸義軍委托給侄子張淮深,然后“束身歸闕”,接替兄長留京為質(zhì)。 至此,六十九歲的張議潮為回歸大唐已戰(zhàn)斗了近二十年,這是他第一次踏上去往長安的路。 也許吧,大唐,我終于可以看你一眼,終極此生,也不再有遺憾。 五年后,張議潮在長安溘然長逝。 那么張議潮真的沒有一點私心嗎? 從幸存至今的案牘文書中考證的歷史細節(jié)可能更加真實,他有。 吐蕃統(tǒng)治河西的時期,漢人的地位極低,除了少數(shù)世家大族可以被起用充當官吏,大部分人都只能“胡服臣虜”任人宰割。 出身豪門的張議潮,一定親自經(jīng)歷過被吐蕃貴族蹂躪的滋味,也對百姓疾苦以及人們對唐朝的思念之情耳濡目染、銘記在心。 張議潮十七歲時曾抄寫過這樣一首詩:天下沸騰積年歲,米到千錢人失計……漂泊已經(jīng)千里外,誰人不帶兩鄉(xiāng)愁? 張議潮最大的私心可能就是想盡快結(jié)束被吐蕃壓迫的日子,他知道,只有舉起回歸大唐的旗幟,契合人們對大唐的認同感,成功的可能性才更大。 進一步講,歸義軍不是張議潮一個人的力量,而是出自民間的集體回應。在多民族聚集的河西地區(qū),只有奉中原王朝為正朔才有凝聚人心的可能。 907年,朱全忠篡唐稱帝,各地割據(jù)勢力也紛紛自立。910年,張議潮的后人張承奉也建立了一個“西漢金山國”,但這樣的名號并不得人心,僅僅存在了幾年就消亡了。 914年,敦煌大族曹氏取代了張氏政權(quán),重新改稱歸義軍。曹氏統(tǒng)治的時期,相當于中原的五代與宋朝初。即便如此,歸義軍的穩(wěn)固地位依舊來自中原的認可。在這樣的基本策略下,曹氏維護了河西近百年的穩(wěn)定,到1036年被新興的西夏所滅。 著中原官服的曹議金(榆林窟16窟)▼ 公元1006年,曹氏歸義軍政權(quán)也已風雨飄搖,敦煌的僧侶們感覺危險將至,遂將一些重要的佛教典籍以及淘汰經(jīng)卷和過時文書等封藏在了莫高窟的一個洞窟里(今編號為第17窟)。 近900年后,管理莫高窟的王圓箓道士在清理流沙時,意外打開了這座已被世人遺忘的藏經(jīng)洞,浩如煙海的古代文獻隨即震驚世界,而和藏經(jīng)洞遺書一同展露在世人面前的還有被中國正史所忽略的敦煌歸義軍的詳細史料。 張議潮從出生起就沒有見過這個國家的樣子,他對大唐強烈的認同無疑是來自長輩的言傳身教。他的赤膽忠心被懷疑、被防范,但他對回歸的信念卻從來沒有消退。在他去世后,朝廷追贈其為太保,而后世的人們更愿意叫他一聲民族英雄。 張議潮與歸義軍的故事還遠遠沒有結(jié)束,跨越2000公里的赤子之情,千年后依舊灼熱滾燙。 19世紀中葉到20世紀末,中國的部分領土被西方國家所強占,在被分割的一百五十余年里,這塊土地成了英國人的殖民地,英語被指定為官方語言,外來的宗教強制成為主流教義,政治和律法上的話語權(quán)也完全傾斜于外國人。 學生教材由英國人編寫,一些學校教育還別有用心地向國人的后代灌輸扭曲的思想觀念。一代代的中華兒女對自己國家的歷史和文化越來越陌生,少數(shù)人在這樣的影響下,甚至不再以說漢語和寫方塊字感到驕傲。 這種被精心偽裝的文化侵略讓不少人迷失了方向。他們始終想不明白這一點:殖民地,對外國侵略者來說,就像是一塊莊稼地,種植人口,收割勞動成果。 而只有自己的國家,才會用最寬宏的心胸愛護這片土地,一個完整統(tǒng)一的祖國,也才能更加從容有力地對抗外敵。 請回頭看看,我們的祖輩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一句“回歸”是他們浴血奮戰(zhàn)的全部動力,國家的一統(tǒng)也是所有華夏子孫的拳拳心聲。 關注地球旅客,好文章不錯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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