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該總結(jié)和再出發(fā)的時候了
　　——讀《十年詩選：2000-2010》
　　

符力
　　
　　2006年1月，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李少君主編的《21世紀詩歌精選（第1輯）》，這是在新世紀全球網(wǎng)絡化、中國詩歌持續(xù)升溫的時代背景下，詩人、詩評家李少君選編的“草根詩歌特輯”。次年十月，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李少君主編的《21世紀詩歌精選（第2輯）》，這一次，李少君推出的是中國“詩歌群落大展”。時隔三年，李少君和張維主編的《十年詩選：2000-2010》，由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江蘇文藝出版社公開發(fā)行，其出版消息和目錄，廣為詩歌界所宣傳轉(zhuǎn)載，反響非凡。《十年詩選》的出版，是從上個世紀90年代開始一直延續(xù)到今天的這二十余年，李少君和他的同仁們對中國詩歌的存在滿懷熱情和不遺余力地進行傳播的又一個豐碩成果。
　　《十年詩選》選了哪些詩人？選了哪些詩歌？反映了選家什么樣的詩歌標準？其價值何在？的確，我是帶著許多問題來讀這部裝幀雅致，讓人愛不釋手的詩集的。
　　《詩》是中國成書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收入其中的作品，集體命名為“詩”。《詩》的開篇之作《周南?關(guān)雎》是這樣的：“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自然不是人們?nèi)粘５目陬^語言，而是上升到“文學”層面的“詩”?！霸姟保鱾髁藥浊?，還會繼續(xù)流傳下去，而“非詩”，沒有進入傳播媒介的資本，只能在人們的言談之外一閃即失。到了唐代中期，白居易特意把詩歌寫到普通婦孺都能讀得懂的淺顯程度，但他的作品照樣具有講意格、尋聲律的很中國很文學的品質(zhì)，而不是口語得流出水來：“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問劉十九》）。這樣的取舍，足以反映我們的先人在文學上有著非凡的悟性和高華的追求。
　　相比之下，21世紀前十年出現(xiàn)的不少中國“詩歌”，反其道而行之，直至與“口頭語言”接軌到幾近記敘文的程度。楊鍵、雷平陽、黃燦然等人的詩排在《十年詩選》的前面：“一只小野鴨在冬日的湖面上，/孤單、稚嫩地叫著/我也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孤單、稚嫩地望著湖水……”（楊鍵《冬日》）；“我只愛我寄宿的云南，因為其他省/我都不愛；我只愛云南的昭通市/因為其他市我都不愛；我只愛昭通市的土城鄉(xiāng)/因為其他鄉(xiāng)我都不愛……”（雷平陽《親人》）；“在上班的巴士上，前面右邊第一排/坐著一個高大、健康、英俊的少年，/他身邊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黃燦然《母子圖》）。這些作品都很質(zhì)樸、自然，有進入人心的銳利，只是，我們的詩歌表達方式何以不盡可能地接近“詩”，而折回去向“散文”靠攏了呢？我想，這是一些詩人在對詩歌語言藝術(shù)的追求上，放松了尺度；這更是不少詩人的語言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因迷信外國詩歌中文翻譯版本而中了一些毒。試看為很多人所津津樂道的趙毅衡翻譯的羅伯特?潘?沃倫的《世事滄桑話鳴鳥》：“那只是一只鳥在晚上鳴叫，認不出是什么鳥，/當我從泉邊取水回來，走過滿是石頭的牧場，/我站得那么靜，頭上的天空和水桶里的天空一樣靜……”這樣的文本，這樣的語言傾向，是更加接近“詩”？還是接近“非詩”了呢？
　　讓我興奮的是，《十年詩選》里有很多這樣的詩句：“午間。村莊慢慢沉入/明亮的深夜……”（藍藍《歇晌》）；“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體內(nèi)去/不必再咬著牙，打翻父母的陰謀和藥汁/不必等到血都吐盡了。/要為敵，就干脆與整個人類為敵……”（陳先發(fā)《前世》）；“當我年事已高，有些人/依然會千里迢迢/趕來愛我；而另一些人/會再次拋棄我”（宇向《理所當然》）；“煩惱時我回去/城西的防空洞里溜冰，瞞著父親。/邊溜邊想心事，一會兒快/一會兒慢。/……//來來回回，一圈一圈/我會忘了父親，忘了我只有十五歲。/我害怕看書，實際上我也/不喜歡一個人在這里溜冰?！保ㄓ嗯冻俏鞯姆揽斩础罚髅魇峭ǔ５目陬^語言，而一經(jīng)詩人精當?shù)臄嗑涮幚恚?jié)奏便生發(fā)了，詩意也復活了。這正是一代詩人，擁有讓平常事件和口頭語言脫胎換骨能力的明證。
　　退回去看舒婷在1977年3月寫的《致橡樹》：“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艾青在1938年11月寫的《我愛這土地》：“假如我是一只鳥，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這被暴風雨所打擊過的土地……”；劉半農(nóng)在1920年9月寫的《情歌》：“天上飄著些微云，/地上吹著些微風。/啊——/微風吹動了我頭發(fā)……”這些，都是那個時代的詩歌代表作，卻在字里行間泄露了那個時代的詩歌語言質(zhì)地：普通，不夠精致。
　　顯而易見，《十年詩選》以很多精華詩作，集中而又突出地體現(xiàn)了當代中國詩人，在對詩歌的精深理解和對詩歌語言藝術(shù)的感悟、探索上，獲得了比上一個世紀的中國詩人高出一大截的提升，顯示了當代中國詩歌正在抵達一個輝煌之境的趨勢，并預示著中國詩歌更加美好的前景。從這個角度看來，詩人、詩評家李少君和張維精心編選的21世紀第一個十年的詩歌選本，基本上做到了“將新世紀以來中國詩歌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收羅其中，具有相當高的文學價值”；很多詩作，足以作為詩歌愛好者的學習范本，也足以作為批評家的研究對象。同時，這個主要以上一個世紀60、70、80年代出生的詩人的精華之作為主的，“將朦朧詩人和第三代基本排除”在外的詩歌選本，氣質(zhì)文雅、樸素而不乏華貴之美，既反映了選家純正的詩歌理念，也體現(xiàn)了對“口語詩歌”寫作當中的粗鄙傾向的有力撥反。
　　《十年詩選》不見得全都收錄了新世紀以來的國內(nèi)最優(yōu)秀的詩作，但她以開放、包容的態(tài)度，盡量把編者看到并認可的優(yōu)秀詩歌選出來，這就使得《十年詩選》如同春日里的一個大花園，一頁一頁，可見在電子網(wǎng)絡為中國詩歌的風生水起而推波助瀾的當代，眾多詩人的作品百花齊放爭奇斗妍的陽光風貌。
　　此外，《十年詩選》也充分地呈現(xiàn)了包括1990年代出生的詩人在內(nèi)的這一代年輕的、個性相對獨立而又具有較高創(chuàng)造力的，中國詩人的精神追求和比較普遍的美好情懷，也顯示了這樣的效力：在物質(zhì)日益發(fā)達而精神困境趨于加深的今日，作為文學的最高形式的詩歌，仿佛從原野上吹來的久違的清風，撫慰了奔走在中國大地上的無數(shù)浮躁不安的心靈。我們有理由相信，在我們的這個古老而又年輕的詩歌的國度，越來越多的人們終究會拂去遮蔽望眼的物質(zhì)的云煙，重新看到詩歌，看到文學之光；詩歌的神奇魔力，也會因此而復活；那些在新世紀的紅塵中飽受干渴之苦的心靈，終將遇見詩歌的清流，獲得文學的滋潤。
　　很多好詩已經(jīng)寫出來了，《十年詩選》也已經(jīng)擺上了案頭，那么，在新年的鐘聲即將敲響之際，對于中國詩人和詩歌評論家，我們有必要面向閃亮的前方說道：是時候了，是該總結(jié)和再出發(fā)的時候了。
　　

（《十年詩選：2000-2010》，李少君、張維 主編，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10月第一版，定價：2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