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覃明忠

父親又拿起那根竹鞭銅煙袋吸著自制的土煙，煙霧飄散處，見他手里拿著一本歷圖子(農(nóng)歷本)。

那時候家家戶戶都要買一本的。何時清明何時谷雨，以此確定播種之期;哪天寒露那天霜降，以便安排種麥?zhǔn)乱恕v圖子只有巴掌大小，紅色的封面，畫著老壽星或招財童子，后面多余的頁子上，印著生活小常識或古今趣聞。

父親忽然興奮起來，因為他看到一篇“英山省柴灶”的介紹和一幅草圖。 “我也來瓦(砌)一口省柴灶”。他激動地說。我隨聲附和，但立即又犯愁了，瓦省柴灶要沙和水泥，可這兩樣都沒有。

“我們到河里去背沙”，父親自有主意。

“天，這么遠(yuǎn)背沙，光上坡呢”。

“又不天天背，一人背一回就夠了”。父親毫不在意地說。他的說法有道理，我便同意了。

再說我也對那省柴灶很向往。雖然我們隔柴山近，可這土灶象瓦窯一般費(fèi)柴，背一回柴管不了兩天就燒完了，加上火坑也要燒柴，我的肩膀都背痛了。

母親聽說瓦省柴灶，很是歡喜。她一年有一半時間在灶臺邊轉(zhuǎn)悠，受盡了煙熏火燎之苦。尤其到了過年，要熬糖，打豆腐。整夜整夜的熬糖煎糖，煙子熏得她象“火眼金睛”一般。

當(dāng)她聽說要花錢買水泥和瓷磚之類，立馬又不高興了。那時候的水泥，是景陽河高燎生產(chǎn)的“325”水泥，用麻紙寶貝似地包裝著，密封的極嚴(yán)實，當(dāng)然價格也不菲，一包要十多元。母親的意思，不花一分錢，把煙子搞出去，是大好特好了。然而這是辦不到的。她猶豫了三天，終于答應(yīng)了。

頭天下了一場雨，第二天天放晴了，碧空如洗，雄鳳山山腰處飄著縷縷白云。我和父親背著滿強(qiáng)、背叉、篩子和塑料袋下河去淘沙背沙。

下河的路徑是小麥田綿延到河里的獨(dú)一無二的山嶺，也是到金雞口必經(jīng)之捷徑，約五里路。山嶺的兩邊都是絕壁，透過樹木的縫隙，百余丈的白巖隱約可見，山路陡峭，路窄難行，雖無華山之險，卻也是步步驚心。 

我們來到河邊，經(jīng)河中的墊腳石走到對岸，找到一處細(xì)沙多的地方，我和父親將篩子浸在淺水中篩起沙來(沙是濕的，不在水中是篩不過的)。藍(lán)天白云下，我和父親像淘金的工人，專注而仔細(xì)，那些指頭大的紅色，黃色，綠色的石頭被我們隔離出來，象一堆次品的寶石棄在那里。

終于篩出了一堆細(xì)沙，瀝干后，父親背一大口袋，約一百四五十斤，我背一小口袋，最多七八十斤。兩回沙背回家，夕陽已經(jīng)西下了。

父親又花了幾天時間從劉家垉背回來兩包水泥以及空心磚等材料。

一切就緒，接下來就是請陰陽先生擇個修廚灶的日子，正式動工了。

動工瓦灶之日，適逢學(xué)校放幾天假，父親是設(shè)計師和工程師，我成了他的得力助手。由于水泥和沙有限，砌灶都是用的三合泥。

新灶距離土灶一米多遠(yuǎn)開始劃線了。灶屋里響起了父親用鏨子鏨石頭的叮當(dāng)聲，我調(diào)三合泥的嚓嚓聲。

不時有人來看父親瓦省柴灶。

“祖祖輩輩都是燒的這樣的土灶，也蠻好的嘛，沒聽說從灶洞里不出來煙子的，如果不出來煙子，那當(dāng)真是出了巧事噠嘍?！本陀腥舜虮迟?私下議論)說。

聽到有人打背贊，母親的心理開始動搖了。

“一花那么多錢和工，曉得有沒有用。”母親一邊咕噥著，一邊不時地用眼睛瞟一下新灶的進(jìn)展。

新灶已初具雛形，狀若兩朵盛開的梅花。而土灶還像城堡一樣矗立著，母親是不讓動的，還保持著它應(yīng)有的尊嚴(yán)。

父親對于這些議論是不在乎的，他沉浸在瓦省柴灶的興奮中。其實那省柴灶的草圖不過一寸見方，并不是怎么詳細(xì)，要想把它變成實物且實用，并非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經(jīng)過父親不懈的努力，第四天下午，瓷磚貼制和粉刷已快完工，父親派我到后山去挖金剛泥做攔火圈。金剛泥別名觀音土(一種白色的黏性土)，它曾經(jīng)給鄉(xiāng)親們救過荒，而今，它又被作為溫飽的附件泥上了肚膛。

攔火圈一泥好，我就有躍躍欲試的想法，父親說燒早了金剛泥會產(chǎn)生裂紋，需陰干一夜才行，我只好耐心等待了，他卻忙到很晚才睡。

第二天早上，習(xí)慣睡早床的我破天荒地起了個大早。這是八十年代的一個春天，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和著自然界的春風(fēng)一同吹遍了大江南北，農(nóng)村的生活正在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母親起來了，妹妹起來了，父親不知何時已站在新灶的旁邊。點火開始，母親從土灶中撮出火石放在新灶里，接著在上面放上樅樹毛杉樹刺和枯枝，這是她嘎(燒)灶火的習(xí)慣程序。

灶屋里充滿著某種科學(xué)實驗的味道，興奮，激動，緊張的心情寫在我和父親的臉上。

母親拿著吹火筒吹了一口，一股濃煙從灶洞囗噴了出來，嗆的她眼淚水都出來了。

“還沒有我那個土灶好呢?！蹦赣H清脆的聲音在這寂靜的清晨分外響亮。

然而母親的話剛落音，奇妙的事情隨之發(fā)生了，只聽灶膛里“砰”的一聲響，如放了一個沉悶的爆竹，再出來的煙子像走錯了道路，忽地掉頭回到了灶膛，灶膛里頓時亮堂起來。

“煙子出去了！”我和妹妹大聲歡呼起來。

我們從灶屋里跑出來看，從煙囪里出來的一縷白煙隨風(fēng)飄動，如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跳起了優(yōu)美的舞蹈。我們再跑回灶屋，灶屋里清爽無比，只聽見灶膛里柴禾燃燒的“呼呼”聲，再跑出去看那白煙，如此數(shù)番。

早飯就是在新灶上弄的，母親很是高興，特意多炒了幾個菜，不大喝酒的父親也倒了一杯酒來，似慶祝新灶的落成，又似解乏疲憊的身軀。

飯吃完沒多久，姑爺來了，一進(jìn)門就說“我是來看看二舅洼的省柴灶瓦的哪門過了的(怎么樣了)?！彼实男β暢錆M著整個屋子。

姑爺就住在本隊，他說話帶有濃重的四川口音，據(jù)說是因為小時候跟隨其父在四川呆久了之故(其父曾在四川工作)。他對一切新生事物都極感興趣。他圍著新灶臺轉(zhuǎn)了一圈，仔仔細(xì)細(xì)看了一遍，連聲稱贊“不錯，不錯！”

父親見姑爺來了，連忙放下手里的工具，陪他煽起經(jīng)來(聊天)，火坑里頓時談笑風(fēng)生，火旺茶濃，其樂融融。

父親開始吹噓起省柴灶的種種好處來，姑爺于是要接父親也給他們瓦一口，以解決幺姑的煙熏之苦，父親連聲答應(yīng):“要的，要的。”從此父親多出一門事來，他成了瓦省柴灶的師傅了。

事實證明那次背沙的意義是重大的，不光解決了自家灶屋的排煙問題，當(dāng)別人家看見這省柴灶的種種好處時，都效仿起來了。

第二年，打沙機(jī)進(jìn)村了，村里也有了鑿巖機(jī)，那帶煙囪的省柴灶如雨后春筍般地發(fā)展起來了。然而火坑的排煙問題依然沒有解決，若干年后，地下降氟爐問世，農(nóng)村的灶屋火坑徹底進(jìn)入到了文明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