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詞都是世代文學中屬于韻文的文學形式。要說明它們有什么不同,應當從幾個方面來區(qū)別。而最主要的是應當從它們的作用來看。詩是運用語言文字的美妙結構,供人們吟詠的;詞是運用語言文字的美妙結構,還要能配合音樂,作為某一樂曲的歌詞,供人們歌唱的。簡而言之,詩和音樂沒有關系,而詞是依附于音樂曲調(diào)的。
但是,我們說:“詩和音樂沒有關系”,這句話只適用于唐宋以后。在唐代還不能這樣說。因為詩這個字的含義,在文學史的各個時代,都不很相同。
詩,最早是指《詩經(jīng)》中那些作品大部分是周代的士大夫和民間的詩歌,形式一般是四言一句,四句一章,三章或四章為一篇。這些詩歌成為古代文學的經(jīng)典著作,列為六經(jīng)之一。秦漢時代的人,提到詩,就意味著這部古代的詩選集。因此,在這時期,詩的含義是《詩》。例如說:“詩三百”,意思就是:《詩經(jīng)》中的三百零五篇作品。這許多詩,在當時都是可以配合音樂,用來歌唱的。從語言文字角度講,叫作詩;從音樂性的角度講,叫作詩歌。詩都是可歌的,歌唱的都是詩。因此,在《詩經(jīng)》時代,不能說詩和音樂沒有關系。
到西漢時代,詩還是專指《詩經(jīng)》的作品。不過在這個時期,已經(jīng)沒有人歌唱這些作品,它們的曲譜也早已失傳。在漢代人的觀念中,詩和音樂的關系,逐漸消失了。
屈原、宋玉等楚國詩人,寫了《離騷》《九歌》《招魂》等楚國風格的詩歌。到了漢代,這些詩歌被稱為“楚辭”。意思是楚國歌曲的唱辭。從漢高祖到漢武帝都喜歡楚歌。漢武帝又設置了一個中央音樂機構——樂府。從這個樂府中制定了不少曲譜和歌辭,頒布到民間傳唱。于是從西漢后期起,詩這個字的含義變了。它只指四言、五言或七言的文學形式,只能吟哦,而不能配合樂曲,以供歌唱。同時,野有了“樂府歌辭”這個名稱,這個“辭”字便被理解為可以配合樂曲歌唱的文學形式。而它的形式,必須配合樂曲的音節(jié),以決定文字的句式,它不像詩一樣,可以全篇是四言、五言或七言的句式。
魏晉以后,詩和歌辭是兩種不同的韻文文學形式。詩和音樂沒有關系,它不是樂曲的歌辭。歌辭是可唱的,它依附于樂曲,其形式也決定于樂曲的節(jié)奏。
到了唐代,漢魏以來的樂府歌辭已經(jīng)失傳了它們的樂譜,只剩一個曲調(diào)名,例如“飲馬長城窟”“東門行”之類。文人所作,都是摹仿古人,并不真有曲譜可以依照,這種作品,雖然仍用漢魏樂府曲調(diào)名為標題,其實已不是歌辭。這種作品,后世稱為“樂府詩”。把它們劃歸詩的一類,就說明它們已不能入樂了。
杜甫、李白有許多作品,都用樂府舊題,或自制新的樂府題,如《兵車行》《新安吏》《蜀道難》之類。這些詩并不配入音樂,成為當時的新曲子。因此,它們也是樂府詩。
但是,唐代有許多從西域流傳來的歌曲,如涼州、伊州、摩多樓子、綠腰等,從玄宗皇帝設置的音樂機構——教坊,制定樂譜,頒布流行之后,這些新曲子在民間傳唱,常常請詩人配撰歌辭。于是唐詩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涼州詞”“伊州歌”“樂世詞”之類的詩題。而這些詩最初幾乎都是七言絕句。這些作品,從形式看,是唐代的律詩。從題目看,從它們的作用看,是新的樂府歌辭。這樣,又不能說詩和音樂沒有關系了。
現(xiàn)在,我們要注意,漢魏時期用“楚辭”“歌辭”的“辭”字,在沈約《宋書》中,大多已被簡化為“詞”字。唐代的“涼州詞“,實在就是涼州曲的歌辭,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謂唱詞。這是音樂題目,不是詩題。而這個詞字,就成為“詩詞”的“詞”的起源。
中唐以后,詩人為樂曲配歌詞,不再用單調(diào)的絕句詩,而稍稍照應到樂曲的節(jié)奏,改用三、五、七言混合的詩體。這種詩體稱為“歌詩”,意為可歌詞的詩。這個名詞,反映出當時已認為詩本來是不可歌唱的,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一種新的詩體,它可以作為唱詞了,故名之曰“詩歌”。但是,詩歌的形式和五、七言的形式還相去甚遠。李賀的詩集名《李賀歌詩編》,他的詩和李益的詩在當時都曾譜入歌曲,流行于歌壇。但他的詩的形式與音節(jié),還沒有離開古體或律體詩。
同時另外有些詩人完全依照曲調(diào)的節(jié)奏來造句配詞,例如白居易、劉禹錫的《望江南》。溫庭筠的《菩薩蠻》,這些作品,當時還稱為“長短句”。這是一個過渡時期的名詞。從形式來講,它們不是句法一致的作品,而是句法不一致的作品。它們已不像是詩,故不說它們是詩。但它們還屬于詩的新品種。
長短句發(fā)展到五代十國時期,從《花間集》敘文中,我們知道它們稱為“曲子詞”。到了北宋,這種文學形式,已經(jīng)和詩完全脫離關系而獨立了。但它們還被稱為“長短句”“曲子詞”或“樂府歌詞”。到南宋時期它們才被定名為“詞”。這個詞字,從此成為一種新興的文學形式的名稱,它與詩分開了。
從此以后,詩與詞的第一個不同處是:詩只能吟哦,不能作為樂曲的歌詞。而詞是依靠樂曲來決定其形式的。
詩與詞的主要不同點既已明白,詞字的來歷也已弄清楚,接下來要說明的兩者之間的不同之處,都是小事情了。例如,關于形式。唐代以后直到今天,詩的形式?jīng)]有変。不外乎五、七言古體、律體兩種。詞則每一個曲調(diào)有它自己的句式,各各不同,只能以長短句這個名詞來概括。從唐五代十國到北宋初期,詞都是篇幅較短的小令,每首不過幾十字。從北宋中期以后,發(fā)展成為慢詞,每篇有長到一百多字的。
詞最初只用于酒樓歌席上妓女的歌唱,歌唱的內(nèi)容只限于傷離、怨別、春感、秋悲之類。因此,除了標明調(diào)名之外,別無題目。從蘇軾起,擴大了詞的內(nèi)容,需要有一個題目來概括詞意。于是,詞有兩個題目,第一個題目是詞調(diào)名,第二個題目是詞題。例如“憶舊游,寓毗陵有懷澄江舊友”是詞題。第一個題目等于魏晉以來樂府歌辭或樂府詩的題目。但當時并不需要有另一個說明內(nèi)容的題目,因為曲調(diào)名本身說明了內(nèi)容。例如《從軍行》,是一曲調(diào)名,而這首歌辭的內(nèi)容也必然是與從軍有關的。早期的詞,也是如此,調(diào)名和歌詞內(nèi)容是一致的,后來歌詞內(nèi)容離開了調(diào)名的含義,就有另加一個題目的需要了。
在用字的聲韻方面,詩與詞也大有不同。詩的調(diào)和聲音,要求分清平仄。凡是應當用仄聲字的地方,可以用去聲、上聲或入聲字。詞的聲音要求更嚴。它不但要分清平仄,還要分清四聲。有些詞調(diào),該用仄聲的字,還要區(qū)別去聲和上聲。該用去聲的地方,不得用上聲。不能因為去上同屬仄聲而混用。
至于押韻,詞也比詩的韻法繁復。韻法的變化,各個詞調(diào)都不同。
(摘自施蟄存《唐詩百話》——歲寒齋主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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