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邦二百年誕辰音樂會焦元溥:您即將于3月1日,蕭邦兩百歲誕辰當(dāng)天在臺灣舉行全場蕭邦獨奏會,可否請您談?wù)勥@次的曲目設(shè)計?傅聰:這個獨奏會很簡單,上半場是早期作品,下半場是晚期,音樂會以早期波蘭舞曲開頭,以蕭邦最后作品之一的《幻想—波蘭舞曲》結(jié)尾,上下半場都有夜曲和馬厝卡舞曲,給聽眾一個對照,聽聽最年輕和最晚期的蕭邦,中間是什么關(guān)系。焦元溥:您以前為SONY唱片錄過許多蕭邦作品,就包括這樣一張早晚對照。蕭邦早期小曲一般演奏家都興趣缺缺,被您一彈卻成為深刻雋永的杰作。傅聰:我覺得蕭邦早期作品中有很多很有趣的東西。所有大作曲家?guī)缀醵家粯樱缙谧髌穾缀醵及撕髞碜髌返姆N子。像我這次要彈的蕭邦《送葬進行曲》,是他十七歲還在學(xué)校里的作品,但我總覺得這個作品很像白遼士,尤其是音樂中的肅殺和高傲之氣,非常特別。而我們后來也真的可以感受到蕭邦和白遼士的互為關(guān)系。比方說白遼士《凱旋與葬儀交響曲》(Symphonie funèbre et triomphale)和蕭邦《幻想曲》就頗有相似之處,而我這次要彈的蕭邦《船歌》,和白遼士歌劇《特洛伊人》(Les Troyens)中的愛情二重唱也可說是互為關(guān)系:兩者都是船歌,調(diào)性也相同;白遼士是降G大調(diào),蕭邦是升F大調(diào),基本上是一樣。而且蕭邦《船歌》其實也是一段二重唱。大家可以比較聽聽。焦元溥:很多人認為蕭邦是原創(chuàng)但孤立的天才。他影響了同時代所有的人,卻不受同儕影響。傅聰:蕭邦還是受到非常多人的影響,雖然他自己不那么說,而且對其他作曲家?guī)缀鯖]有一句好話。比方說他討厭貝多芬,但你還是可以聽到貝多芬對蕭邦的影響。蕭邦是非常敏感的大藝術(shù)家,他一定會吸收其他創(chuàng)作,而且是無時無刻不在生活中吸收,只是他始終以極為原創(chuàng)的方式表現(xiàn),寫出來就成為自己的作品,所以那些影響都不明顯,但我們不能就說影響不存在。焦元溥:在音樂史上,誰能說繼承了蕭邦的鋼琴與音樂藝術(shù)?傅聰:我覺得蕭邦之后只有德布西,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而且德布西在蕭邦的基礎(chǔ)之上創(chuàng)造出另一個世界。除此之外,蕭邦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永遠就只有一個蕭邦。神秘的蕭邦馬厝卡焦元溥:您這次選了三組馬厝卡演奏,您也是罕見的馬厝卡大師,請您談?wù)勥@奇特迷人的曲類。傅聰:蕭邦一生寫最多的作品就是馬厝卡,將近六十首,等于是他的日記。馬厝卡是蕭邦最內(nèi)在的精神,是他最本能、最個人、心靈最深處的作品。而且蕭邦把節(jié)奏和表情完全融合為一,這也就是為何基本上斯拉夫人比較容易理解蕭邦,因為這里面有民族和語言的天性。我雖然不是斯拉夫人,可是我有蕭邦的感受,對馬厝卡節(jié)奏有非常強烈的感覺。如果沒有這種感覺,不能感受到蕭邦作品中音樂和節(jié)奏已經(jīng)完全統(tǒng)一,成為另一種特殊藝術(shù),那么就抓不住蕭邦的靈魂,也自然彈不好蕭邦。焦元溥:同是斯拉夫人的俄國,其鋼琴學(xué)派就對馬厝卡非常重視,我訪問過的俄國鋼琴家也對您推崇備至。傅聰:對俄國人而言,一位鋼琴家能彈馬厝卡,那才是最高的成就。馬厝卡在鋼琴音樂藝術(shù)中是一個特殊領(lǐng)域,很少有藝術(shù)家能夠表現(xiàn)得好,而且他們非常追求馬厝卡的表現(xiàn)。無論是老一輩的霍洛維茲,或是年輕一輩,都是一樣,都把馬厝卡當(dāng)成至為重要的鋼琴極致藝術(shù)。焦元溥:每個人都渴望能彈好馬厝卡,都努力追求,卻都抓不住馬厝卡。傅聰:所以俄國人覺得馬厝卡很神秘,事實上也的確很神秘。有些人說應(yīng)該看波蘭人跳馬厝卡,以為這樣就可以體會。我可以說這是沒有用的。因為蕭邦馬厝卡并不是單純的舞蹈。雖然其中可能某一段特別具有民俗音樂特質(zhì),但那也只是一小段,性格也都很特殊,不是真的能讓人打著拍子來跳舞。而且蕭邦馬厝卡曲中變化無窮,混合各種節(jié)奏。一般不是說馬厝卡舞曲可分成馬厝爾(Mazur)、歐別列克(Oberk)和庫加維亞克(Kujawiak)這三種嗎?但蕭邦每一首馬厝卡中都包括這三種中的幾種,節(jié)奏千變?nèi)f化,根本是舞蹈的神話,已經(jīng)升華到另一個境界。所以如果演奏者不能夠從心里掌握馬厝卡的微妙,那么無論再怎么彈,再怎么看人跳舞,還是沒有用的。焦元溥:馬厝卡能夠教嗎?傅聰:除非已經(jīng)心領(lǐng)神會,自己心里已經(jīng)感受到馬厝卡,不然我再怎么解釋都沒用。我教馬厝卡真的教得很辛苦;許多人和我上課學(xué)蕭邦,他們彈其他作品都還可以,一到馬厝卡就全軍覆沒。以前有過馬厝卡還學(xué)得不錯的,過了一段時間再彈給我聽,完了,又不行了,只能重新來過。所以這表示模仿只能暫時解決問題,演奏者還是要從心里面去感受才行。只可意會 不能言傳焦元溥:其實馬厝卡在蕭邦作品中到處可見,只是許多人無法察覺。傅聰:蕭邦作品中有些段落雖是馬厝卡,但不是很明顯,所以的確比較難察覺??墒呛芏嗥鋵嵤呛苊黠@的馬厝卡,一般人仍然看不出來。像《第二號鋼琴奏鳴曲》的第二樂章詼諧曲,開頭常被人彈得很快,但那其實是馬厝卡!譜上第一拍和第三拍同樣都是重拍,就是明確的馬厝卡節(jié)奏。而且蕭邦這樣寫第二樂章,背后有他深刻的涵義:馬厝卡舞曲代表波蘭土地,和代表貴族的波蘭舞曲不同。這曲第一樂章是那樣轟轟烈烈地結(jié)尾,非常悲劇性,音樂寫到這樣已是“同歸于盡”,基本上已結(jié)束了。但第二樂章接了馬厝卡,這就是非常波蘭精神的寫法──雖然同歸于盡,卻是永不妥協(xié),還要繼續(xù)反抗!這是蕭邦用馬厝卡節(jié)奏的意義。如你所說,蕭邦作品中無處不見馬厝卡,而他用最多的就是馬厝卡和圓舞曲。這個第二樂章中段,就是圓舞曲,音樂是相當(dāng)抒情的性格。鋼琴家若是掌握不好這種節(jié)奏性格,那么第二樂章就變得一點意義都沒有,只是手指技巧罷了。焦元溥:蕭邦作品中還有哪些是一般人未能發(fā)現(xiàn),但其實是馬厝卡的樂段?傅聰:這樣的例子很多。像《前奏曲》中第七首和第十首,其實是很明顯的馬厝卡;《第一號鋼琴協(xié)奏曲》第一樂章開頭,也是馬厝卡──你聽那在第三拍的重音,還有后面的重音和分句,不是非常明顯的馬厝卡嗎!許多指揮不懂這段旋律,指揮得像是進行曲──錯了,那不是進行曲,而是舞曲,而且是恢宏大氣,非常有性格的舞曲!曲子從頭到尾,都有這種隱藏的舞曲節(jié)奏感。如果能掌握這種感覺,那么對整個曲子的理解就會截然不同。一般人彈這個第一樂章,一半像夜曲,一半像練習(xí)曲,要不是慢的,要不就是快的──這是完全錯誤呀!不管是快的或是慢的,里面都要有馬厝卡,都要有舞蹈節(jié)奏!焦元溥:所以鋼琴家演奏此曲也不能太快,不然無法表現(xiàn)舞蹈韻律。傅聰:其實蕭邦在譜上根本就沒有寫要換速度,都是要回到原速。鋼琴家如果要維持速度穩(wěn)定,根本就不應(yīng)該快!絕代天才 特殊靈魂焦元溥:可惜絕大部分鋼琴家都不是這樣彈的。我想這或許也就是為何大家都愛蕭邦,大家都彈蕭邦,能彈好蕭邦的人卻那么少的原因。傅聰:蕭邦本來就是如此。很少人可以把蕭邦“學(xué)”好,幾乎都是天生就要有演奏蕭邦的氣質(zhì)和感受,馬厝卡更是如此。因為蕭邦是一位非常特殊的作曲家,一個非常特殊的靈魂。李斯特描寫蕭邦描寫得很好,說他有火山般的熱情,無邊無際的想象,身體卻又如此虛弱──你能夠想象蕭邦所承受的痛苦嗎?他是這樣的矛盾混合,內(nèi)心和軀殼差別如此之大。我們從蕭邦樂譜就可以知道他的個性。在譜上常可以看到他連寫了三個強奏,或是三個弱奏,是多么強烈的性格呀!像他《船歌》最后幾頁,在結(jié)尾之前譜上寫的都是強奏,而且和聲變化如同華格納,甚至比華格納還要華格納!很多人說蕭邦晚期彈《船歌》,因為身體實在虛弱,所以最后彈成弱音。我想蕭邦雖然可以這樣作,但他的作曲意圖卻非如此,絕對不是!焦元溥:很遺憾,這樣多年過去,許多人對蕭邦還是有不正確的錯誤印象,以為他只是寫好聽旋律的沙龍作曲家。傅聰:所以我最恨的就是“蕭邦式”(Chopinesque)的蕭邦,那種輕飄飄、虛無縹緲的蕭邦。當(dāng)然蕭邦有虛無縹緲的一面,但那只是一面,蕭邦也有非常宏偉的一面,他的音樂世界是多么廣大呀!即使是蕭邦《夜曲》,每一曲都不一樣,內(nèi)容豐富無比。像是作品27的《兩首夜曲》,第一首升c小調(diào)是非常深沉恐怖的作品,音樂彷佛從蒼茫深海、漆黑暗夜里來,但第二首降D大調(diào)就是皎潔光亮的明月之夜。兩首放在一起,意境完全不同。第二首因為好聽,許多人拿來單獨演奏,卻彈得矯揉做作,莫名其妙地感傷──我最討厭感傷的蕭邦,完全不能忍受!蕭邦一點都不感傷!他至少是像李后主那樣,音樂是“以血淚書著”,絕對不小家子氣!焦元溥:您提到相當(dāng)重要的一點,就是蕭邦出版作品中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波蘭國家版樂譜校訂者艾基爾(Jan Ekier)就曾分析馬厝卡中的調(diào)性與脈絡(luò),認為馬厝卡應(yīng)該成組演奏,而您這次曲目也是如此安排。傅聰:我一直都是如此。當(dāng)然不是說馬厝卡就不能分開來彈。蕭邦的作品都是說故事,一組馬厝卡就是一個完整的故事,一首則是故事的一部分。至于那是什么故事,就要看演奏者有沒有說故事的本領(lǐng)了。焦元溥:不過您的最新錄音,以蕭邦時代的鋼琴所錄制的馬厝卡,卻沒有成組演奏,這是為什么?傅聰:波蘭本來希望我錄蕭邦馬厝卡全集,但一定要用1848年復(fù)原鋼琴來彈。那架鋼琴非常難彈,很難立即掌握。我最后錄了四十多首,有些很好,我就說那你們自己去選吧!所以這個錄音中的馬厝卡就沒有成組出現(xiàn)。然后制作人決定用他們覺得合理的方式來編排,所以那順序并不是我設(shè)計的。不過我必須說他們的安排還滿合理,聽起來很順,是有意思的錄音。焦元溥:您用蕭邦時期的鋼琴演奏,有沒有特別心得?傅聰:用那時候的鋼琴彈,聲音就像是達文西的素描,比較樸素,但樸素中可以指示色彩,所以這種樸素也很有味道?,F(xiàn)代鋼琴的色彩當(dāng)然豐富很多,若能找到好琴會非常理想??墒墙袢珍撉俣喟胝媸恰颁摗鼻?,聲音愈來愈硬,愈來愈難聽,完全為了大音量和快速而設(shè)計,愈來愈像是打擊樂器。德布西說他追求的鋼琴聲音是“沒有琴槌的聲音”,蕭邦其實也是如此,現(xiàn)在卻反其道而行。鋼琴演奏是要追求“藝術(shù)化”而非“技術(shù)化”,而其藝術(shù)在于如何彈出美麗的聲音,而不是快和大聲。鋼琴聲音其實該是“摸”出來的,而不是“打”出來的,這就是為何我們說“觸鍵”(touch)而不是擊鍵。最好的鋼琴其實在二次大戰(zhàn)之前,特別是兩次大戰(zhàn)中間的琴。你聽柯爾托(Alfred Cortot)和許納伯(Artur Schnabel)的錄音,他們的鋼琴才真是好。從李后主到李商隱──晚期蕭邦的音樂世界焦元溥:您這次要演奏蕭邦最后一組,作品63的《三首馬厝卡》。我一直不知道要如何形容這組作品,音樂是那樣模棱兩可,篇幅和先前作品相比也大幅縮減。傅聰:那真是非常困難的作品,第一首尤其難彈。蕭邦晚期身體狀況很不好,寫得非常少,他是能夠?qū)懯裁淳蛯懯裁矗幌裼行┳髑铱桃庖粝率裁础白詈蟮脑挕?。我覺得早期蕭邦反而更加是李后主;到了后期,他的意境反而變成李商隱了。有一次我和大提琴家托泰里耶(Paul Tortelier)討論,他就表示他喜歡中期的貝多芬勝過晚期?!熬拖褚豢脴?,壯年的時候你隨便割一刀,樹汁就會流出來?!蔽颐靼淄刑├镆f的。早期蕭邦也是如此,滿溢源源不絕的清新,但后期就不是這樣。他經(jīng)歷那么多人世滄桑,感受已經(jīng)完全不同。像這次要彈的,作品62《兩首夜曲》中的第二首,也是蕭邦最后的夜曲,樂曲最后那真的是“淚眼望花”──他已經(jīng)是用“淚眼”去看,和早期完全不一樣了。焦元溥:或許這也是很多人不能理解蕭邦晚期作品的原因,甚至有人認為那是靈感缺乏。傅聰:李斯特就不理解《幻想—波蘭舞曲》,不知道蕭邦在寫什么。其實別說蕭邦那個時代不理解,到二十世紀,甚至到今天,都有人不能理解。連大鋼琴家安妮?費雪(Annie Fischer)都對我說過她無法理解《幻想—波蘭舞曲》。不過今年蕭邦大賽規(guī)定參賽者都要彈《幻想—波蘭舞曲》,這可是極大的挑戰(zhàn)呀!焦元溥:但為什么不能理解呢?是因為樂曲結(jié)構(gòu)嗎?傅聰:這有很多層面。蕭邦作品都有很好的結(jié)構(gòu),但愈到后期,結(jié)構(gòu)就愈流動,當(dāng)然也就愈不明顯。鋼琴家既要表現(xiàn)音樂的流動性,又要維持大的架構(gòu),確實不容易。此外那個意境也不容易了解。這就是為何我說晚期蕭邦像李商隱,因為那些作品要說的是非常幽微、非常含蓄、極為深刻但又極為隱密的情感,是非常曖昧不明的世界。焦元溥:您以李商隱比喻晚期蕭邦,我覺得真是再好不過。小時候不懂他詩中的曖昧,印象最深的倒是文字功力。像《馬嵬》中的“此日六軍同駐馬,當(dāng)時七夕笑牽?!?,那時看了覺得唐代要是有對聯(lián)比賽,他大概是冠軍。而高超精致的寫作技巧,其實也正是蕭邦晚期筆法。他在三十二歲以后的作品愈來愈對位化,作曲技巧愈來愈復(fù)雜,往往被稱為是用腦多過用手指的創(chuàng)作。您怎么看如此變化?傅聰:蕭邦和莫札特一樣,愈到后期愈受巴赫影響。而我覺得蕭邦之所以會鉆研對位法,并且在晚期大量以對位方式寫作,這是因為對位可以表現(xiàn)更深刻的思考,就等于繪畫中的線條和色彩更加豐富。早期作品像是用很吸引人的一種明顯色彩來創(chuàng)作,后期則錯綜復(fù)雜,音樂里同時要說很多感覺,而且是很多不同的感覺,酸甜苦辣全都混在一起。所以晚期蕭邦真的是難彈,背譜更不容易:不是音符難記,而是每一個聲部都有作用,都有代表的意義,而那意義太復(fù)雜了。比如說晚期馬厝卡中的左手,那不止是伴奏而已,其中隱然暗藏旋律??雌饋聿皇呛苊黠@的對位,可是對位卻又都在那里。真是難呀!焦元溥:今年是蕭邦二百歲誕辰年,您想必特別忙碌。傅聰:真是忙到不得閑呀!除了演奏會之外,波蘭7月份辦了學(xué)術(shù)研討會,特別請我去講,希望能好好討論出一些成果。今年5、6月的伊莉莎白大賽和10月的蕭邦大賽,我都是評審,也占去很多時間。焦元溥:您在1985年擔(dān)任過蕭邦大賽評審,之后就再也不愿去評蕭邦大賽,為何今年改變想法了?傅聰:因為今年蕭邦大賽是由波蘭議會通過的新委員會和學(xué)院舉辦,和舊的完全不同。他們請來許多演奏家,把很多不學(xué)無術(shù),在比賽搞政治的人都趕了出去。我想這次蕭邦大賽應(yīng)該和以前會有很大不同,我很期待這個新開始。焦元溥:祝福您身體健康,我們都期待聽到您的演奏!選自《聽見蕭邦》,焦元溥著,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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