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起來,驚聞導師徐中玉先生逝世,終年105歲。世上從此少了一位純粹的知識分子。哀悼。徐先生千古。 懷念徐中玉先生:一個純粹的知識分子 我對我的研究生說,你們的師祖已經(jīng)一百歲了,他們哇地驚叫了起來。一百歲!年輕人覺得,一百年差不多就是歷史的同義詞了。我高興起來了,讓他們看一看前年徐先生與我一起在北京的一個會議上拍攝的照片。他們又哇地驚叫起來:看起來這么年輕! 大約三十年前,我投考到徐先生的門下有些偶然。我是“七七級”的大學生,曾經(jīng)在廈門大學的海灘與棕櫚樹之間做了四年的文學夢。1981年底臨近畢業(yè),我從南京大學的研究生招生簡章上發(fā)現(xiàn)了“文藝理論”專業(yè),決定報考南京大學中文系。報名截止的前一天,兩位同學突然找我商議。他們均為南京籍人士,試圖利用讀研究生的機會返回老家,希望我退出競爭。南京大學的“文藝理論”專業(yè)僅僅招收兩名,我沒有理由堅持,只得改弦易轍。時間緊迫,我沖進了廈門大學那一間不到十平方米的招生辦公室,重新在散落四處的招生簡章之中慌亂地搜索。我從地上撿起一本華東師范大學印制簡陋的招生簡章,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徐先生的名字。當時并不清楚徐先生的學術(shù)成就和治學方式,僅是隱約地聽說是個大人物。猶豫了一陣子,我還是決定冒險試一試。考試的感覺并不好。當年的研究生考場設在廈門市郊的一所中學,我所在的那一間教室與校外的民居緊鄰。一戶人家用最大的音量播放鄧麗君,那些綿軟甜膩的歌聲令人心煩意亂。不久之后竟然收到了華東師范大學寄來的復試通知,的確驚喜交加。 研究生復試的時候,我在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的一間寒冷的辦公室里第一次見到徐先生。他坐在窗戶旁邊,戴一頂深藍色的呢帽子,和藹地問了幾個問題。我想不起來自己如何回答,僅僅記得孤伶伶地坐在屋子的中央,十分不自在,大約沒有說多少話就溜出來了。 進入華東師范大學就讀之后,我常常見到徐先生拎一個公文包疾步穿過校園的背影。他擔任中文系主任,兼任上海作家協(xié)會主席,還是《文藝理論研究》和《古代文學理論研究》兩份學術(shù)刊物的主編,手邊的事務極多。徐先生名聲很大,我們這些沒見過多少世面的小人物,遇到他的時候心里未免惴惴的。 我從圖書館找到了徐先生的多本著作,逐漸熟悉了他的文字風格:耿直硬朗,直陳要義,不遮掩,不迂回,摒除各種理論術(shù)語的多余裝飾。我時常覺得,這種文字象征了老一輩知識分子的硬骨頭。文藝必須有益于世道人心,這是徐先生年輕的時候就開始信奉的觀點。徐先生的大部分時間生活在學院里,苦讀精思,摘錄了數(shù)萬張的讀書卡片,但是,他不是那種皓首窮經(jīng)的書齋型學者,徐先生的心思很大。 每隔一段時間,我們會在徐先生家的書房上課。幾個研究生坐在一張舊沙發(fā)上,手捧一杯熱茶,自由自在地討論乃至激辯。徐先生從不干涉我們的想法。他通常是坐在那把硬木椅上,仔細傾聽我們的觀點,最后略為點撥,或者做一個引導性的總結(jié),留下讓我們自己領悟的空間。上課結(jié)束后,有時還能在徐先生的家里蹭到一頓豐盛的午飯。 閑常的日子,我們不愿意打擾徐先生,總是覺得他正在忙碌一些大事。第三個學期剛剛開始,徐先生突然通知我,我的一份假期作業(yè)將在他主編的學術(shù)刊物發(fā)表。這時我才意識到,他的確花費功夫讀過我們交上的那些淺陋的習作。最后一個學期,我到外地游學,返回之后得知,我的一篇論文獲得了一個學術(shù)獎項。告訴我這個消息的同學說,他是從徐先生那兒聽到的。我至今記得那個瞬間心中的暖流:我們這些初出茅廬的學生一直在他的視野之內(nèi)。 我們都聽說了徐先生的坎坷經(jīng)歷。二十年左右的“右派”身份,一個巨大的磨難。因此,徐先生的身體如同一個奇跡。九十多歲的高齡仍然擔任刊物主編,目明耳聰,他的清瘦身板仿佛蓄了無限的精力。徐先生年輕時抽了不少煙,偶爾也不忌憚呷一兩杯烈酒,他的鍛煉無非是到附近的公園散散步,我覺得他并不刻意保養(yǎng)身體。徐先生的心思全部托付于學術(shù)工作。我從未聽到他抱怨什么。讀書數(shù)百種,寫下愈百萬字的讀書筆記,這是徐先生橫渡二十年厄運的精神舟楫。對于這種性格,許多磨難不得不失效。 畢業(yè)之后的二三十年,到了上海多半要拜見徐先生。閑聊之中,他提到的通常是國計民生的大事,譬如高等教育問題,譬如臺海局勢,譬如金融危機,飲食起居這些瑣碎的小事是沒有資格成為話題的。徐先生年事已高,閑聊的時間愈來愈短,但是,每一回端坐在徐先生面前,總是有一種熟悉的感覺立即漾開來。當年我曾經(jīng)是一個無知的學生聆聽教誨,心中馳過各種憧憬;如今我的人生已經(jīng)逐漸定型,身軀開始發(fā)胖,徐先生依然容貌清癯,言辭睿智,神態(tài)從容——時光仿佛在他的身邊停下來了。最近一次拜見徐先生是今年的五月。入室坐定,談笑甚歡,過了一會兒,徐先生對我說,你的臉很熟悉的,但想不起來是誰,能不能把名字寫一下呢?我怔了一下,連忙寫出名字,徐先生呵呵一笑:剛剛電話約好了,正想著怎么還沒有到,原來就是你了。于是起身,熱絡地握手,重新入座——這時我終于意識到,坐在面前的是一個百歲長者了。 二三十年期間,拜見徐先生的地點始終是當年上課的那一間書房。徐先生一直住在華東師范大學的一幢舊的宿舍樓里,房間很小。書房木板地面的褐色油漆已經(jīng)多處剝落,靠墻幾架子書,窗下一張不大的老式書桌,四處一摞一摞的學術(shù)雜志、報紙和書籍。二三十年期間,書房里的景象始終沒有什么變化,仿佛只是一面墻上增添了一臺空調(diào)機。 如此簡樸的家居表明,徐先生顯然不在乎各種生活享受。況且,即使工作到八十歲,徐先生業(yè)已退休二十年。二十年前中國教授的工資相當有限,徐先生不可能多么富裕。因此,聽到他捐贈一百萬作為獎學金的時候,我吃了一驚。不過,我很快釋然了。這種事情發(fā)生在徐先生身上,真是再自然不過了。 我和太太談到了徐先生,從她那兒聽到一個說法:純粹的知識分子。我想了想,的確,這就是我這篇小文章一直要找的那個詞。三十年的時間說來不算太短,徐先生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始終就是——一個純粹的知識分子。 2011年與徐中玉先生在北京 徐先生與華師大的學生們,從左至右:楊楊、格非、趙麗宏、南帆、李洱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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