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他知我知。雖是“誤會”,然不失“美麗”。
戊子(2008)年除夕,年夜飯剛端上桌,電話鈴突然響了。我拿起聽筒,電話那頭傳來:“新年好。是張昌華先生嗎?”聲音很陌生,而且蒼老、沙啞。我連忙說“是”,隨即忙問:“請問,您是——?”對方說:“我是吳冠中?!币宦犑菂枪谥邢壬?,我頓時有點惶恐不安起來。電話那頭,冠中先生輕聲慢語地說:“你給我的信收到了,‘那件事’原來是一場‘美麗的誤會’,事情過去了,就算了。”聽罷,我心頭上的一塊石頭才落地。 “那件事”,只有天知地知,他知我知,說起來真是一場“美麗的誤會”。 說來話長。這是一件有關(guān)我冒充魯迅兒子海嬰,向他組稿的事。 我與海嬰先生相識于1996年,曾為魯迅、許廣平編輯過散文合集《愛的吶喊》和三卷本《許廣平文集》,共同參加過兩次紀念魯迅活動。我倆比較談得來,相互說話也比較隨意。 2006年夏某日晚,我忽然接到海嬰電話,邀我到浙江人在南京開的咸亨酒店小聚一下。那晚正下大雨,我又不知咸亨酒店在何處,正在猶豫,海嬰馬上又說,令飛也在,大家見見。周府我去過多次,但令飛我沒見過,一聽他也在,我立即表示馬上過來。 席上只有五個人,另兩位是南京魯迅研究會的同道。我坐在海嬰與令飛中間。寒暄中始知周令飛正在為弘揚、普及魯迅文化“吶喊”,于上海成立一家魯迅文化發(fā)展中心,旨在傳承魯迅的文化薪火。酒過三巡,我問令飛有什么新策劃。他說他與周老(他習慣如此稱其父海嬰)在商量能不能以北京的“魯博”和上海魯迅紀念館中的魯迅的手稿等收藏品編一本書。我一聽,頓時眼睛一亮,職業(yè)的敏感讓我意識到這是一本帶有拓荒性質(zhì)的書,有價值。我馬上表示有興趣,盡管那時我已退休兩年,在家做寓公了。次日,我便向原供職的江蘇文藝出版社通報此事,社長黃小初一口應諾,表示將此書納入下年度出版計劃。這就是后來出版的《魯迅的藝術(shù)世界》。 令飛返滬后,物色了一位曾在上海魯迅紀念館工作過的某同志草擬了一份策劃書,約我到上海見面并商討。我讀后覺得那份策劃書的選目范圍比較窄,不大能反映魯迅藝術(shù)世界的博大與精深。令飛認同了我的意見,遂改請時任上海魯迅紀念館王錫榮副館長擔綱,重做策劃書。錫榮出版過多本研究魯迅的著作,對館內(nèi)藏品又熟悉,這真是最佳人選。錫榮認為魯迅的藝術(shù)觀,不只反映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藝術(shù)設計上,還體現(xiàn)在藝術(shù)品的收藏上。建議不妨做一本比較完整的畫冊(圖錄),統(tǒng)攬魯迅的藝術(shù)作品、設計和典藏,具有“集大成”性質(zhì)。他的建議得到大家認同。書稿的主題部分由錫榮先生一人擔當,附件部分諸如前言、后記、序跋之類自然就落在海嬰與我的頭上。
在一次海嬰、令飛和我的餐敘上,作為編輯的我,首先提出一些基本想法,擬請海嬰寫篇“前言”,談談該書出版的由來和宗旨。海嬰說請我代勞,我說這怎么行,你是魯迅先生的哲嗣,選題也是你策劃的,什么人寫都沒有你有分量。海嬰聽罷微笑點頭,邊隨手向我碟中搛菜,邊說他不懂藝術(shù),年紀又大了,怕寫不好。令飛也在一旁幫腔,說周老年事已高,張先生你寫,寫好后讓周老認可不就行了。禁不起海嬰父子的盛情,兩頂高帽子一戴,我就不知自己斤兩,只好說我試試吧。一試即成“定本”。 記得那天,令飛與我不約而同提出組織幾位文化名人,寫一點關(guān)于這本書的導讀、評介之類的文章。諸如吳冠中、黃永玉、黃裳等文壇前輩和一些年輕才俊。我對海嬰說,他們都是名家,以出版社的名義是請不動的,唯有你親自出馬才能搞定。海嬰當時笑笑,謙稱他真不會寫;我轉(zhuǎn)請令飛代筆,令飛說他忙得滿天飛,沒空寫。擊鼓傳花,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花又落在我的手中。我怎么推也推不掉,海嬰用勺子一個勁往我碗中加蝦仁清炒豌豆:“昌華兄,能者多勞?!蔽冶揪褪莻€不大會說“不”字的人,無奈之下,我又接下這個燙山芋。好在海嬰與吳冠中、黃永玉都是熟人,時有過從。我對代擬的信稿頗費心思,完稿后自覺還比較中肯得體。 記憶中海嬰未作更動,謄清后并附全書的目錄付郵。因我與黃裳關(guān)系較近,致黃裳的信是以我的名義發(fā)出的邀請。三位先生沒有專門為此書作文,但都以信的形式對魯迅的藝術(shù)世界作了表述。吳冠中在復信中說:“對三味書屋之梅花鹿及臘梅花,成為我對祖國之花之象征,也多次見諸文字。先生對版畫之推動,對書畫之品味,令我隨時關(guān)注。但若要我執(zhí)筆撰‘魯迅的藝術(shù)世界’則覺遠遠無力掌握,恐反失真貌。再三思之,難于為力,故遲復多日,終于敗下陣來,希海嬰先生多多見諒?!秉S永玉在復信中也謙言“談魯迅先生藝術(shù)世界,我是不夠格的,也輪不到我來談”,但他談到“有幸在魯迅先生提倡而發(fā)揚光大的進步木刻藝術(shù)運動中成長”的過程,以及與木刻家力群和內(nèi)山完造的過從等舊人舊事,十分生動有趣。后來用這三封信依齒序作為序一、序二、序三刊于書前。 我本是為海嬰代筆擬信,向吳冠中先生約稿,不知此事怎么傳出去了。三人成虎,變成我冒充海嬰向吳冠中約稿。據(jù)說吳先生聽到后,很不高興。吳冠中先生不高興的事又回灌到我的耳中,我聽了真覺得很委屈,于惶惶不安中向吳先生寫了一封長函,詳述此事始末。顯然,吳先生接到我的信后,明了了事情的原委,始知那是件“美麗的誤會”,遂大發(fā)慈懷,在除夕夜給我打“拜年”電話。 歲月匆匆,事情過去已經(jīng)十多年了,當事人吳冠中、黃裳、海嬰均已走進歷史了。歷史是過去的事,這篇小文旨在讓過去的事永不過去。因為我覺得它十分溫馨有趣。雖是“誤會”,然不失“美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