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最近我一直在忙著整理過去近9年寫的文章，希望在今年出一本小冊子，算是對我過去9年記者生涯的一個總結。

說是總結，不如說這是一個開始。

在整理文章的過程中，我有點沮喪，因為我沒找到任何一篇讓我自己滿意的文章。

不過人的成長本來就是這樣，每每回頭看去，都覺得曾經(jīng)的自己簡單、幼稚，總會發(fā)現(xiàn)數(shù)不清的缺陷。而這所有的缺陷，恰好就是我們的回憶，是它們證明了我們的存在和成長。

2019年，我會在“越讀時間”給大家?guī)聿煌盗械淖髌?。其中一個重要的系列就是我當前整理的書稿——《鋒芒》，這里收集了我撰寫的中國現(xiàn)當代藝術家40人。

這40人中，有對中國現(xiàn)代美術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的前輩，例如田世光先生、袁運甫先生、繆印堂先生等；有當今書畫界的中流砥柱，他們已有較為成熟的思想；也有剛剛出道的無名小輩，但他們的執(zhí)著以及對藝術的獨到見解，也能給大家?guī)韻湫碌膯l(fā)。

未來，我會在“越讀時間”給大家?guī)砀嘈碌囊曈X和新的思考，不僅會給大家介紹好書，撰寫有深度的書評，也會陸續(xù)上線一些新欄目，例如：“越讀古文”（為大家介紹中國古典文化的精髓）；“足跡”（試圖通過文化古跡、名人故居、隱蔽的書院或極富文化氣息的小店來挖掘一座城市的內(nèi)涵）。

敬請期待！

丹青巨擘田世光

田世光先生是本書中唯一一位我沒有采訪過的藝術家。時光交錯，今人無法與故人相見，但我們可以通過他留下的一筆一墨與他進行隔空的心靈對話。

那是2016年9月9日下午兩點，我來到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參加“華世翎光——田世光百年誕辰紀念展”開幕式。

這次展覽首次匯集了田世光先生不同時期的代表作，依照“故園風土 柳浪鶯飛”“勾勒重彩 教學授藝”“國禮大作 時代丹青”三部分，將先生畢生的藝術創(chuàng)作精品陳列在偌大的展館內(nèi)。無論是先生青年時代的大尺幅代表作《幽谷紅妝》，還是20世紀50年代創(chuàng)作的石青底牡丹《節(jié)日的花朵》，建國后繪制的“新殿堂畫”《英姿萬古》，以及在教學中創(chuàng)作的草圖手稿，都陳列其中。

這真是一場藝術的饕餮盛宴！田世光先生的每一幅作品都經(jīng)得起推敲，哪怕是教學時畫的草稿，都被觀眾們圍起來細細觀看。先生的一筆一墨都是其生命的延續(xù)，而這次展覽，讓時隔數(shù)十年的我們終于相遇了。

百年，是可以對一個人進行客觀評價、準確的歷史定位的時刻了?！疤锸拦庀壬墙F(xiàn)代中國畫壇在工筆花鳥畫方面承前啟后、架橋開路、勇辟新境的丹青巨擘?！?中央美術學院教授郭怡孮對田世光先生的評價非常中肯。

20世紀以來，中西文化不斷碰撞、交融。以20世紀為分水嶺，此后的畫家們多被評論家稱之“承前啟后”，以至于這個詞都用爛了。“承前啟后”哪有這么簡單？

單說“承前”，中國歷代的藝術家及其傳世精品雖不在少數(shù)，但若想找到真跡仔細分析、精心揣摩、苦心臨摹卻也是難事。即使各大美術學院的臨摹課，也只能借助一點“高仿”做臨本，“高仿”作品只有其形，真氣難尋。再加上課時的限制，更如同蜻蜓點水，浮光掠影，談不上“承前”，最多是“略知”。但田世光先生對傳統(tǒng)的承接卻是一步一個腳印的。他追原溯本，深入而系統(tǒng)地進行了學習。

少年時代的田世光，師從趙夢朱先生學習沒骨花鳥畫，又師從吳境汀先生學習山水畫，由大家啟蒙，入手就正；1933年，17歲的田世光就考入了京華美專，入門就高。難得的是，4年之后，他便成為故宮博物院古物陳列所國畫研究班第一期學員。從學員到教師，8年的時間，沉浸于傳統(tǒng)精華的蒙養(yǎng)之中。

故宮古物陳列所國畫研究班成立之時，他就將曾經(jīng)密不見人的皇宮書畫藏品首次向社會畫家開放。研究班集中了全國最優(yōu)秀的導師指導研究，并通過考試、推薦等各種選拔形式招收最優(yōu)秀的學員，天資過人的田世光就是研究班的第一期研究員。

在故宮古物陳列所國畫研究班的8年，田世光先生遍觀清宮古畫，精心臨摹，探求本源，又得黃賓虹、于非闇等大師們的理論和技法的指導。因此可以說田先生對“承前啟后”的實質(zhì)了解得最清楚。

先生一直致力于中國花鳥畫的繼承、開拓與發(fā)展。在經(jīng)歷了20世紀中國社會變革的洗禮后，他開始在中國傳統(tǒng)繪畫藝術的基礎上，以積極的開拓精神和持續(xù)的藝術探索追求花鳥畫的創(chuàng)新。無論是宏煌巨制還是冊頁小品，田世光的花鳥畫都給人以雅麗清新、明朗大方、情韻盎然的視覺美感，洋溢出蓬勃的時代生機。這種風格面貌的背后滲透了藝術家長期對傳統(tǒng)的研究，更展現(xiàn)出了他在花鳥畫創(chuàng)作上的藝術理想。

在窮盡一生的藝術探索中，田世光先生對傳統(tǒng)工筆花鳥畫有著獨到的見解。

“先生的一些話，對我如醍醐灌頂，我一生都不會忘記。”作為田世光先生的學生，郭怡孮回憶道：

“先生說，工筆畫一般人的印象是用筆工細，以細為主，其實不然。工筆要有筆有墨，有氣勢、有力量、重線條、講賦色、重氣韻、講生動……”

“即是工筆，也要壯美，若以細為主，就把工筆的氣勢削弱了，畫面纖弱，無生機，無力量，這是我們要擯棄的?！?/p>

“工筆要有力量感；沒力量，筆使不上勁就軟。要寫、要畫，千萬別涂?！?/p>

“我們的畫不能太自然了，太自然了于非闇先生說是‘傻美’，‘傻美’就是不靈活、不機靈、太遲鈍。工筆畫不是這樣，看看唐宋的畫，堂堂皇皇，大度、大氣。”

對于傳統(tǒng)技法，田先生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但決不死用，而是兼融、合璧，進而自成一體，這自成一體的主要原因是先生用自己的真感情來擁抱自然，擁抱社會。先生一生與大自然保持著極為親和的關系，于是香山的紅葉，柳浪莊（今六郎莊）的荷花，櫻桃溝的幽篁鳴禽、坡石水口，以及庭院中石榴、萱花、都一一收入畫圖。

創(chuàng)新就是在一點一滴中從傳統(tǒng)與生活中活化出來的。畫面充滿著傳統(tǒng)的神韻與現(xiàn)實的情感，能傳達出延綿有序的歷史淵源和形神具備的自然光彩，真是開了一條新路。

中央美術學院院長范迪安先生認為，田世光先生的工筆畫藝術在三個方面實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的超越：

首先，田世光先生的藝術具有鮮明的時代性。中國畫講究“筆墨當隨時代”。田世光先生對花鳥畫歷史的研究雖從明清入手，但目光不斷前移延展，直追宋元。他努力朝向宋元花鳥畫的氣象，體現(xiàn)出一種“大花鳥觀”的意識。他對宋元花鳥畫的經(jīng)典潛心研思，在作品的經(jīng)營布局這個最大的視覺結構上取法大家手筆，由此形成氣勢縱橫、語意豐富的大畫格局。這種開闊的視野和豐富的結構也是一種文化的視野和時代文化的結構，堪稱與社會的現(xiàn)代進程內(nèi)在同構的視覺樣式。在某種程度上，他的花鳥畫以格局勝，以結構勝，以畫面整體意境的開闊明朗傳達了新的文化意識，因此給人精神的振奮。

田世光先生作品中的時代感也與他全面的藝術修養(yǎng)相關聯(lián)。他不僅在花鳥畫上沉潛用力，同時也具有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在他的許多作品中，他把花鳥的生命置放在大自然的景象之中，頗有一種打通“花鳥”與“山水”之間界限的膽略，由此使得花鳥的世界與整個大自然的世界形成一個整體，通過大自然的天地空間來凸顯花鳥畫的生命空間。在這方面，田世光先生可以說是拓展了花鳥畫的藝術表現(xiàn)力，尤其是突破了花鳥畫空間世界的局限，使得他的作品擁有寬廣而嶄新的意境。

其次，田世光先生的藝術體現(xiàn)出水墨與工筆交融的特征。作為花鳥畫家，他長期對花鳥的造型進行極為深入的觀察，他筆下的花鳥形象大都來自寫生所得，尤其善于刻劃花卉的蓬勃生機和捕捉鳥禽的生動姿態(tài)。田墉先生回憶起父親田世光時說：“父親的畫都是從大自然中來，他最愛觀察大自然的千變?nèi)f化。” 田墉說他的父親聽到刮大風，下大雨，下大雪就坐不住了，天氣一變別人往家走，他往外跑，干嘛去？聽雨去，看雪去?？达L中、雨中、雪中云雪霧靄的四季變化。植物禽鳥各種形態(tài)、動態(tài)的變化，是他最感興趣的。先生會在山徑小路上低頭看小草，看青苔，研究不同草的畫法，總結各種苔點的點法。

長期以來，田世光先生以熾熱的情感去描摹花竹林木、鳥獸草蟲，涉獵的題材十分廣泛，僅鳥類就多達三十多種，筆下的白鷹、鴛鴦、孔雀、喜鵲、白猿等皆神采靈動、栩栩如生。這些花鳥形象在田世光的藝術歷程中被反復深入研究，可以說為我們留下了許多新的花鳥造型“粉本”，也展示出他個性的花鳥造型風格。先生堅持探索將水墨寫意的情趣與工筆重彩的嚴謹相結合，在工細的體格中蘊含水墨寫意的骨架，用筆帶有流暢、靈動、舒朗的筆墨特質(zhì)，從而避免了工筆的平滯板結，使得作品充滿了涵養(yǎng)和品質(zhì)，這是20世紀許多優(yōu)秀的中國畫家追求文人繪畫精神的一種體現(xiàn)。他注重研究色彩的表現(xiàn)力，作品色澤富貴妍麗又不失典雅的風貌。在20世紀中國繪畫受到西方繪畫影響的情境下，田世光先生將水墨與工筆相融合的繪畫方法既體現(xiàn)了他的綜合素養(yǎng)，體現(xiàn)了他“以古開今”的開放胸懷，更是對花鳥畫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性的突破。

第三，田世光先生的花鳥畫就總體來說還有一種嶄新的文化屬性，那就是他對花鳥畫的社會功能賦予新的認知，創(chuàng)造了“新殿堂畫”的格式。中國古代就有殿堂畫的傳統(tǒng)，例如宮廷壁畫、屏風畫、中堂等皆屬其列。新中國成立之后，隨著國家建設和文化的發(fā)展，大量代表國家形象和民族氣派的公共建筑相繼落成，這些兼有國家政治生活和文化生活的大型空間的涌現(xiàn)，亟待兼?zhèn)涿褡寰駜?nèi)涵與新時代風貌的新的繪畫樣式，田世光作品的價值在此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他的“新殿堂畫”是在傳統(tǒng)殿堂畫的基礎上結合時代新氣象而形成的筆墨表達，既有對傳統(tǒng)精髓的繼承，又富有創(chuàng)新意味，在鴻篇巨制的同時講求格調(diào)韻律，尤其是富麗堂皇的重彩賦色，俯仰還往的空間層次，氣勢恢宏的章法布局，既嚴整又生動，與帶有強烈民族風格的大型建筑在某種程度上十分契合。作為“新殿堂畫”的主要代表畫家之一，他將絕大部分的藝術創(chuàng)作都投入到這種實踐之中，為人民大會堂、天安門城樓、中南海紫光閣、國務院機關事務管理局、釣魚臺國賓館、中聯(lián)部、外交部及我國各駐外使領館等創(chuàng)作了一大批巨幅工筆畫精品，為國家形象的塑造和民族精神的傳播貢獻了自己的全部心力。

田世光先生不僅是20世紀最具代表性的花鳥畫家之一，也是一位在美術教育上付出心力的美術教育家。

1938年以來，田世光先生先后在北京京華美術學院、國立北京藝術?？茖W校、國立北平藝術?？茖W校及解放后的中央美術學院、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等校任教，他以中國花鳥畫的傳承為己任，重振濃艷富麗的勾勒填色法，并將雙勾重彩這一失傳數(shù)百年的工筆重彩繪法發(fā)揚光大，培養(yǎng)了許多優(yōu)秀的花鳥畫人才?？梢哉f，20世紀中國工筆重彩花鳥的發(fā)展與田世光在美術教育中的奉獻是密不可分的。

“催苗雨”是田世光先生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話?；ㄒo，苗要澆，老師就是催苗的雨，用一生的心血甘做催苗雨。

田世光先生一生中最大的心力就是放在創(chuàng)建一條高等藝術院?；B畫新的教學體系上，這是時代交給先生的任務。上世紀60年代以前，中國畫和其他傳統(tǒng)藝術一樣，大多還是師父帶徒弟的老辦法，中央美院中國畫系主任葉淺予先生回憶道：“當時山水花鳥兩門課由教師示范，學生臨摹……那時教員會什么教什么，沒有系統(tǒng)的教學方案和進度，各位教師輪流上課，各教各的，互不通氣。缺少心眼的學生，好像天橋看把式，好看學不會，有心眼的學生也僅能在示范中學到一招一式……”

直到上世紀60年代初，美術院校按照高等藝術院校教學會議精神，中國畫開始分科教學。當時的中央美院在葉淺予先生領導下帶領人物、山水、花鳥教師進行教學改革?；B科由郭味蕖先生主持，與李苦禪、田世光、肖淑芳、高冠華、焦可群等先生共同努力創(chuàng)建一條適合當代花鳥畫高等藝術教學的新模式。

“我親歷了那個時期?！被貞浧?0世紀60年代的生活困難時期，郭怡孮說：“我記得，當時田世光先生是從家里騎30里地自行車到城內(nèi)什剎海邊的北京藝術學院來為我們上課，風雨無阻，從不遲到，而且都是提前到教室，一講就是四五個小時，有時中午一兩點先生騎車回家，聽說先生到家累得飯都吃不下去。那時我們年輕，不知道心疼老師，只是感到先生天天在上課，不停的奔跑在各藝術院校的路上，身上有使不完的勁。他給中央美術學院上課，給北京藝術學院上課，給北京畫院上課，給工藝美院上課，給國畫系上、陶瓷系上，染織系上，還要給雕塑系上，課時實在是太多了，直至生命的最后?！?/p>

“先生最后一次給學生講座是我陪同的。先生激情滿懷地揮毫示范，一點兒不像老人病人，哪知道那是先生最后的一搏。幾天以后先生被送進協(xié)和醫(yī)院，病床上的田先生喘息著跟我說：‘以后教學的任務就交給你們了?！胰讨蹨I，眼前閃現(xiàn)著先生精神抖擻站在講臺上的樣子?！?/p>

時光已逝，然而田世光先生的藝術和精神百年猶新。當我們透過眼前的筆墨瀏覽先生的一生經(jīng)歷時，心生無限感慨。這次展覽的舉辦，不僅是為了銘記田世光先生的重要貢獻，更是為了使前輩的藝術經(jīng)驗成為今天花鳥畫創(chuàng)作的啟示。正如范迪安先生所說，當代花鳥畫創(chuàng)作應該站在整個中國文化的立場上反思傳統(tǒng)精髓的缺失，需要認真研究傳統(tǒng)筆墨的當代轉(zhuǎn)換，在含蓄清雅的基調(diào)上構建寬廣豐厚和具有現(xiàn)代語匯的新花鳥畫格局，如同田世光先生在花鳥畫領域所做的探索：將瀟灑的寫意精神與嚴謹精微的工筆表現(xiàn)進行融匯貫通，在天地造化、生靈萬物中尋求人與自然的和諧，在藝術表達中融入對傳統(tǒng)文化的尊重和對時代精神的關切，從而推動中國花鳥畫的當代創(chuàng)造。在這個意義上，田世光先生的藝術擁有永久的生命。

藝術家簡介

田世光（1916年10月-1999年7月），號公煒，祖籍山東樂陵，世居北京海淀六郎莊。師承張大千、趙夢朱、吳鏡汀、于非闇、齊白石諸先生。

早年求學于京華美術學院，專攻國畫花鳥，解放前在北平國立藝專任教，曾任中央美院教授。他長期從事花鳥、山水畫創(chuàng)作，繼承了宋元派雙勾重彩工筆花鳥畫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技法，并賦之予新的時代精神，為我國現(xiàn)代工筆花鳥畫名家。田世光先生曾是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工筆重彩畫副會長，中國畫研究院第一屆院務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