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當你變大,你就越來越大。當你沒有變大,就沒人聽到你的聲音。 文 | 洪鵠 劉旌 歷經(jīng)10年長跑的Uber終于登陸紐交所。作為2019年來美國最大的一筆IPO——甚至是2014年阿里巴巴上市后最大的一筆,盡管上市即破發(fā),697億美元的市值與一度傳出的1200億相距甚遠,卻不妨礙它的投資人(可能要申明主要是早期投資人)再次賺得盆滿缽滿。最大的贏家是來自舊金山的老牌風投Benchmark Capital(標桿資本),作為Uber的第一個機構(gòu)投資者、A輪領投方,這筆投資為Benchmark最早投進去的那900萬帶來了近 600 倍的回報——加上后續(xù)的一些加倉,他們拿到手的總數(shù)居然超過70億美金。 要理解Benchmark這場仗贏得有多么驚人,不妨拉來大名鼎鼎的孫正義做個比較。規(guī)模巨大的軟銀愿景基金在2017年參與了Uber第8輪投資,豪擲77億美金獲得后者15%股份,到上市時賬面回報約為1.5倍,接近40億美金,已是 “愿景基金成立以來最豐厚回報”。當然,用早期投資的倍數(shù)去除以E+++輪才殺進去的孫正義不太公平,但即使以資金的絕對回報金額來說,孫正義投資77億凈賺不到40億、Benchmark憑借1.2億賺70億。如果說孫正義還能坐在風投大帝的位置上不下來的話,Benchmark適合叫什么呢?或許只能稱之為神話。 人們總是說,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英雄。風險投資也是如此。叱咤上古互聯(lián)網(wǎng)的KPCB、德豐杰(他們曾在很久很久以前投過亞馬遜、Hotmail)早已跌下神壇,成立24年的Benchmark卻令人難以置信的續(xù)寫著傳奇。他們第一次可怕的出手還是1997年投ebay:初代電商,古老的名字,被以670萬美金換得12.5%股份,一年多后上市,市值直沖50億美金。然后他們投了Twitter、Snapchat、Instagram、Dropbox、Nextdoor、Yelp……這些耳熟能詳?shù)拿餍枪颈椴几鞔箢I域,以至于有人說Benchmark的投資史幾乎等于“硅谷20年偉大公司史”。而盛名之下,是Benchmark持續(xù)高企的回報率,在2015年前,他們掌管的8支基金給出資人帶來總額達226億美金的回報。要知道,他們單支基金規(guī)模只有4-5億美金。 在過去20年里,世界已經(jīng)調(diào)了個個兒。風險投資也變了。無論在中國還是美國,我們都能看到不計其數(shù)每一年都在變得更加巨大的基金——無論是管理規(guī)模(單支106億美金!)、組織(比投資人人數(shù)更多的投后團隊)還是野心?!爱斈阌袡C會擴張的時候,大部分人是很難抵抗的”,大部分人民幣基金LP都會這樣告訴我們,但另一方面沒有出資人不夢想著Benchmark式的奇跡:我只給你一小點錢,你卻給我掙回成千上萬。 然而每個人都清楚,中國沒有Benchmark。 一家只有合伙人的公司 如同Vintage(年份)是衡量一瓶葡萄酒好壞的關鍵,基金成立的年份也決定了它的收成。1995年是個好年,它離Mosaiche和www.的橫空出世如此之近,離之后那波互聯(lián)網(wǎng)大泡沫的破滅還算遙遠——遠到有機會在泡沫破滅前去完成一次封神。Benchmark就是這一年成立的。趕在2000年互聯(lián)網(wǎng)泡沫前,eBay上市,Benchmark一戰(zhàn)成名。 風險投資的奧義在于在捕獲到那1%的項目,憑借它帶來百倍回報。但自eBay始,Benchmark起碼捕捉了不下于15個1%。作為一家早期基金,Benchmark時刻保持身手敏捷。硅谷的科技公司們對Benchmark的共同評價之一是快,不做DD(盡職調(diào)查)、30分鐘打印合同、17天錢打進賬戶的都市傳說屢屢被證明成真。 這里面的核心在于Benchmark堅定的合伙人制。除去幾個必要的行政崗位,難以想象這家基金24年來都保持著僅有5-6個人的狀態(tài),而每一投資人都是利益絕對平分的合伙人。 Benchmark合伙人Bill Gurley 按照中國大部分基金的模式,一個項目能拿到風投機構(gòu)的錢,在最順利的情況下也需要這樣幾步:投資經(jīng)理接觸項目-小組過會-通過后合伙人約見創(chuàng)業(yè)者-出具TS(投資協(xié)議)-盡職調(diào)查-投決會-給錢。整個流程在1-6個月不等。但對于Benchmark來說,所有的美國創(chuàng)業(yè)者都知道:首先,你見到的任何一個Benchmark的人都是合伙人(所以他們才能夠“30分鐘打印合同”);其次,只要你拿到了他們的錢,你就得到了6個人的資源,因為他們都是equal carry(平分管理費和分紅激勵),Benchmark每一個合伙人都會盡心盡力幫助你。 這和很多后來成立的基金形成了鮮明對比。A16Z——2009年成立的新生代風投機構(gòu),硅谷“壞小子”,任何意義上看都像是Benchmark的反面。這家基金有超過80名員工,其中投后團隊規(guī)模遠遠大于投資團隊,他們還有一個運營重點是他們的“人脈網(wǎng)絡”,據(jù)說包含1000位高管和5000名工程師、產(chǎn)品經(jīng)理。在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最初那幾年,A16Z一度曾席卷一切,硅谷每一筆炙手可熱的融資交易中都有他們的一席之地(但這部分也因為,“不管多高的價格他們都愿意支付”)。相比之下,拒絕多一個人進入的Benchmark就像個因循守舊的上古生物。 但支持Benchmark的聲音認為,“如果你去診所,想見的一定是醫(yī)生,而絕不是他的助手”。只有合伙人、沒有哪怕一個分析師和投資經(jīng)理的模式還決定了——Benchmark這6個人必須時刻像嗜血一樣沖在科技創(chuàng)業(yè)的一線,沒有人代替他們sourcing,使命感和利益都要求他們這么做。 “這在中國是不可能的?!币晃幻涝狶P告訴36氪,中國機構(gòu)的一大特征是:無論合伙人的席位上有幾個人,但一定有一個實質(zhì)性的“老大”。另一位人民幣LP則向我們坦言,“沒有‘老大’的基金我們是不會投的”,很多新基金出現(xiàn)了三個人的合伙制,但如果最終沒有一個人負責、拍板,最后分崩離析的可能性非常高。 這樣的觀點無疑來自出資人們的經(jīng)驗之談。除去虛無縹緲的“文化層面原因”,大部分人很難說出——為什么真正意義上平權的合伙人制在美國就是可行的,在中國則不?Benchmark在位時間最長的合伙人Bill Gurley曾說,年輕人想要更多的權力,但在位的卻是老人家們,而 Benchmark 的目標就是避免“這種硅谷公司中經(jīng)常發(fā)生的、因為領導層迭代而導致的權力斗爭”。 到目前為止,Benchmark所有的創(chuàng)始合伙人都已經(jīng)讓位給了新人?!斑@才是我們最大的秘密。前輩們達到他們權力頂峰的時候,他們把鑰匙遞給了我們?!?/p> 在中國,做得不錯的基金大多會快速的變大,能干的年輕人將快速地升到合伙人的位置,然后離開。“很簡單,因為他們?nèi)耘f拍不了板。得到的也只是‘老大’的零頭?!鄙鲜鋈嗣駧臠P說。 年輕人會去成立新的基金,把它做好、做大——然后重復這個故事。 克制的秘密 雖然所有人都知道,克制是造就一個完美投資人的必要品質(zhì),但一旦誘惑來臨,還能保持篤定的人少之又少。事實上,連Benchmark也曾吃過教訓。 在eBay贏得超額回報后,Benchmark曾試圖過全球化,他們在倫敦和特拉維夫都開設了辦公室。于是“原本純粹的團隊關系變得緊張了”。為了不互相干涉,幾個辦公室開始有矛盾,“我們甚至因此錯過了skype”。 “你要維持一個跨國的合伙人公司,你就需要一個主導CEO,而這恰恰是跟我們這種小型合伙人模式相反的。”直至2007年,Benchmark決定停止擴張。 一位美元LP向我們透露,互聯(lián)網(wǎng)泡沫前夕,Benchmark募過一期大規(guī)模的的基金,而后的事實證明,那是它歷史上業(yè)績最不理想的一期?;鹦袠I(yè)普遍認為,當單支基金規(guī)模變大,回報率的下降是大概率事件(對LP來說更重要的是回報率,而不是絕對數(shù))——錢多了,但基金還是得在兩三年的投資期內(nèi)把錢花完,這不僅意味著投資數(shù)量要增多,也可能帶來投資標準的下降。 從Benchmark此后對規(guī)??刂频膱远▉砜?,它對克制顯然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從2004年至今,它的募資額保持在了5億美元以內(nèi),據(jù)上述LP透露,“他們他們下一支基金FundIX也將維持在5億美元的水平”。而與此同時,美國的其他頭部VC已經(jīng)將規(guī)模越做越大,A16Z 的Fun III和Fund IV都在15億美元級;而紅杉全球在去年更是募了一期80億美元的美國“史上最大單支基金”。 Benchmark的堅持并不是為一味做小。對于VC而言,5億美元是一個完美規(guī)模。盛景嘉成母基金投資總監(jiān)張辰旭表示,這是“考慮到投資回報、基金管理人能力等因素后,經(jīng)過歷史的多次驗證得出的規(guī)模區(qū)間”,“在團隊得力的情況下,這種基金最容易指向一個不錯的回報率?!?/p> 因為規(guī)模的受限,Benchmark客觀上無法像一些平臺型基金那樣——錯過A輪,還能在B、C輪補槍(當然他們表示也不屑于這么做),這要求他們的合伙人必須更加身手敏捷,去發(fā)現(xiàn)“那些最好從來沒有進行過融資的公司”。也正因為他們總在公司的初創(chuàng)階段進入,能以一個較低的價格獲取更多的股權,一旦當公司長成獨角獸,Benchmark的回報倍數(shù)通常非常驚人。 對基金管理人而言,基金規(guī)模的大小導致了“完全不同的心態(tài)”。GP的收入通常包括兩部分:管理費和Carry,“應該說很多GP心中都有一桿秤:到底是把規(guī)模做大多收管理費,還是更期待更高Carry?當然這兩者并不是對立的關系?!币晃幻涝狶P對我們表示,之所以LP們更喜歡“小而美”的基金,不僅因為他們產(chǎn)出超高IRR的可能性更大,更因為基金管理費有限,合伙人用業(yè)績證明自己、追求Carry的驅(qū)動力更強。 在大洋彼岸,Benchmark的故事充分證明了規(guī)模克制的珍貴,但這顯然不會成為中國風險投資家們的偶像。 中國新商業(yè)世界信奉的是無邊界。過去十年間上演最頻繁的神話故事是:擁有先發(fā)優(yōu)勢的公司,在某一專屬領域獲得超級成功后,迅速以流量或資本建立帝國式的業(yè)務矩陣,電商起家的阿里和社交立命的騰訊都是典型代表。如今,二者旗下的板塊重巒疊嶂、交集甚多,不一而足。而掌舵美團點評的王興,更是徹底將“無邊界理論”推上了互聯(lián)網(wǎng)神壇:從原有的團購外賣向四面八方擴張,結(jié)合王興鐘愛的無限游戲理論,人們開始把美團的勝利歸結(jié)為無邊界的勝利。 在華山資本創(chuàng)始合伙人楊鐳看來,這是中美商業(yè)環(huán)境的巨大差異。中國創(chuàng)業(yè)公司習慣于“攻城略地式的打法”,在資本和流量的幫助下迅速占滿賽道;而美國尤其是硅谷文化中,始終保持著對“某一領域的精?!钡某缟小?/p> 無邊界思潮早已蔓延到投資行業(yè)。不止是基金規(guī)模的擴張,在整個私募行業(yè),VC和PE、GP和LP,甚至是FA和投資機構(gòu),不同性質(zhì)的資產(chǎn)類別之間都能輕易地實現(xiàn)實現(xiàn)多重的角色轉(zhuǎn)制。楊鐳的觀點是,之所以不同基因的機構(gòu)可以跨界,和私募市場各個環(huán)節(jié)的整體不成熟有關,“所以客觀上造成大家在拓新時擁有更低的競爭成本,這和商業(yè)公司的滲透式競爭是同一個邏輯”。 風險投資的中國特色 2014年到2018年的中國,在“雙創(chuàng)”的熱潮下,項目估值平均增長了3.65倍,面對項目的整體通脹,基金們的募資自然也要跟著水漲船高。 這是中國基金們無法克制規(guī)模的另一個尷尬理由。如今,中國最具聲望的基金們,已與Benchmark走上了一條截然相反的道路。甚至不應該用截然相反來定位——與Benchmark在方方面面“截然”的是A16Z。用一位美元LP的話來說,中國極具代表性的超級基金們,“已經(jīng)進化成了另一種生物”。 以紅杉中國和高瓴為例,兩者都在2005年成立(或進入中國),當時紅杉專注于VC,高瓴純粹在二級市場活躍,兩家機構(gòu)毫無交集。但經(jīng)過14年的爆發(fā)成長,他們都已發(fā)展成了涵蓋多種資產(chǎn)類別的平臺型投資公司:兩者共同覆蓋的包括VC、成長期、PE投資,另外紅杉有種子基金和母基金,高瓴除了原有的二級市場還在做杠桿收購。 兩者的規(guī)模也令Benchmark型VC難以望其項背:2018年,紅杉(全球)和高瓴的單期基金募集分別達到了80億美金和106億,高瓴更是憑借其超過600億美金的管理規(guī)模位居亞洲私募基金之首。 而對于中國更年輕的那些基金來說,突破百億也遠非難事。成立5年的高榕和源碼管理規(guī)模也以分別達到了150億和138億。 做大——是所有道路中最明確的一條。對于中國基金們來說,渴望規(guī)?;?,不僅僅因為資金、資源層面的競爭力,還意味著它們對市場的影響力。不止一家早期投資人向36氪表示,“紅杉開始做種子基金后,很多初創(chuàng)項目主動找上去,甚至寧愿在合作條款上讓步也想要拿到他的投資”,對中國創(chuàng)業(yè)者來說,被超級基金投資本身已是與有榮焉,某種意義上,基金的規(guī)模與品牌吸附力天然成正比。而LP們也處于矛盾之中,一方面絕大多數(shù)出資人們都能明確意識到基金在規(guī)模化的同時要保持高回報是多么的難得,一方面他們依然渴望投進最巨大的那幾支。 盛景嘉成合伙人劉昊飛認為,基金們之所以想募集更大的錢,根本在于對中國市場的看好。但也有聲音認為,募大錢的背后首先是不安的驅(qū)動:國內(nèi)出資人體系的整體羸弱,加上政策的波動,大量GP都有較強的生存焦慮,“只能在能募到錢的時候盡量的多募,落袋為安。 為什么中國具有更強烈的馬太效應?“當你變大,你就會越來越大;而你一旦沒有變大,就只會越來越弱、沒有人再在乎你的聲音。” 另一方面來看,美國成熟的市場(包括風投市場)在各個細分領域都已遍布著成熟的玩家,而中國從荒蕪中起步,當那些速度最快的玩家跑到了前排,他們看見了更多未經(jīng)充分開墾的、依然充滿機遇的領地。 但超級平臺的競技場甚至容不下第三個人。對于大部分中國基金來說,選擇在于,是成為小一號的超級平臺,還是成為某種程度上的Benchmark——克制、尖銳、超級回報?在一些基金的身上,我們似乎多多少少看到了Benchmark的影子,比如在“基金喧嘩”時代悄無聲息的DCM,堅持以極少人的團隊作戰(zhàn)、不設中后臺;比如金沙江創(chuàng)投,保持著A輪的出手率,并且有意地克制了規(guī)模。今日資本的創(chuàng)始人徐新在接受36氪采訪時曾經(jīng)提過一個問題,她想知道如果把投資看成長跑,最終勝出的到底會是平臺型還是狙擊手型。 很多年前,人們相信風投的正典就是后者,但今天,連風投女王也想提前看到答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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