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葉浮生

清代文人許昂霄評價一闕宋詞時說：“鐵石心腸人亦作此消魂語?！边@句耐人尋味的評價，仿佛暗示了詞的作者人設(shè)和這首詞的風(fēng)格并不相符，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兒呢？

《蘇幕遮·懷舊》

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xiāng)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蘇幕遮”是從西域傳來的詞牌名，在浩蕩的宋詞海洋中，這個詞牌用得并不多，因為整首詞對字?jǐn)?shù)和格律的要求都比較高。詞的主題是懷舊，就不免讓人生出幾分蕭瑟悲涼之感來。

詞的上闕寫景，碧藍(lán)的天空下是鋪滿黃葉的大地，被秋色籠罩的水塘上裊裊寒煙升起，在水波的映襯下，呈現(xiàn)出幾分翠色。遠(yuǎn)山映著斜陽，長空連著水面，然而茂密的芳草卻根本領(lǐng)略不到游子的心情，一路綿延到斜陽之外。

景色雖美，但是旅居在外的人看在眼中，則是一抹愁緒難消散。詞的下闋果然引出了離人的愁思，如何化解這種濃濃的鄉(xiāng)愁呢？除非夜晚做個好夢。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孤獨難耐，只好獨上高樓，伴著一輪明月，借酒澆愁。卻不料，美酒入愁腸，化作了點點相思淚。

相思淚飛，引人遐思，如此婉約細(xì)膩的一首詞，如果不說詞的作者，大家恐怕會猜是柳永、是秦觀，或者歐陽修、晏殊，但是偏偏都不，它的作者是那個剛直不阿的范文正公范仲淹。

提起范仲淹，人們總會自然而然的想起那句振聾發(fā)聵的話——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當(dāng)五十多歲的范仲淹在經(jīng)過人生的大風(fēng)大浪后，還依然保持著兼濟天下的慷慨豪邁，這樣的精神境界不得不令人嘆服。

范仲淹，字希文，是北宋初年的風(fēng)云人物，他從底層書生起家，一路披荊斬棘，期間幾經(jīng)貶謫，最終做了參知政事，位同宰相。在宋仁宗一朝，他直言敢諫，上書言事語言犀利，幾乎刀刀見血，懟皇帝，懟太后，后來和當(dāng)朝另外一位權(quán)相呂夷簡更是勢不兩立，弄得當(dāng)時他的舉薦人晏殊心驚肉跳，三番五次地勸勉他。

然而，鐵骨頭范仲淹才不管。仁宗要讓百官在議事大殿為太后祝壽，而范認(rèn)為太后是宮闈中人，過生日只要符合宮禮就可以了，不能行國禮，這樣有損皇帝威儀，本來這種太后高興、皇帝認(rèn)可的事情，文武百官誰都不想摻和，寧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是與眾不同的范仲淹卻一定要站出來為“禮”正名，因為他深知禮法的重要性。

宰相呂夷簡把持朝政，培植黨羽，任人唯親，范仲淹對這種烏煙瘴氣的朝政非常不滿。于是他向仁宗進(jìn)獻(xiàn)《百官圖》，對宰相用人制度提出了尖銳批評，勸說皇帝親自掌握官吏升遷之事。呂夷簡不甘示弱，譴責(zé)范仲淹“越職言事、勾結(jié)朋黨、離間君臣”，老范連上四道奏折，論斥呂夷簡狡詐。兩派吵得不可開交的結(jié)果是，范仲淹被貶饒州。

范仲淹多次因諫被貶謫，好朋友梅堯臣寫了《靈烏賦》力勸范仲淹少說話、少管閑事、自己逍遙就行。范仲淹回作《靈烏賦》，強調(diào)自己“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盡顯為民請命的凜然大節(jié)，這也注定了范仲淹會以天下事為己任。隔年，元昊稱帝，西夏來犯，宋仁宗看到范仲淹在朝廷中是眾望所歸，于是再次起用了他，由一介文人變?yōu)檐婈犞笓]，他率領(lǐng)著康定軍遠(yuǎn)赴邊地，開始對抗西夏的戰(zhàn)役。

至此，范仲淹的軍事才能也得到了充分的發(fā)揮。如果說出將入相要有平和的心態(tài)，那么投筆從戎則需要莫大的勇氣。范仲淹無疑是后者的典范，國家安定時，他針砭時弊，慷慨進(jìn)言；國家動亂時，他殺赴疆場，英勇作戰(zhàn)。而更難能可貴的是，在這戰(zhàn)事閑暇，他還可以提筆為詞：

《漁家傲·秋思》

塞下秋來風(fēng)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

邊塞的秋天和江南迥然不同，大雁自空中飛過也沒有絲毫要停留的意思。入耳處，是四面接連不斷的號角聲，遠(yuǎn)遠(yuǎn)望去，戈壁灘上狼煙升起直逼落日，而一座古城城門緊閉。將軍飲了一杯濁酒，想到離家萬里、歸期未定，本想借著酒意酣眠，卻聽到嗚嗚咽咽的羌笛，讓人難以入眠了，愁緒上涌，鐵血將軍也不免留下淚來。這將軍不是別人，當(dāng)是范仲淹自己。

同樣是飲酒后的思鄉(xiāng)，更巧的是，前面提到的《蘇幕遮》和這首《漁家傲》基本都寫于戍邊的這一時期，卻一首柔美細(xì)致，一首豪邁曠達(dá)，足以想見作者的詞作功力之深。也許人都是多面的吧，有豪氣沖天的時候，就有靜心思索的時候，有一往無前的時候，也有懷念感傷的時候，《蘇幕遮》就像是范仲淹的一個側(cè)面。

戍邊三年，打敗西夏，重回朝廷的范仲淹，被宋仁宗拜為宰相，開始自己政治生涯的又一段旅程，在仁宗的支持下，范仲淹搞起了轟轟烈烈的“慶歷新政”，然而朝廷頑固勢力阻撓，新政以失敗告終，但是卻為后來的“王安石變法”奠定了基礎(chǔ)。

范仲淹選擇坦然地離開朝廷，前往河南鄧州做官，在那里他開辦了花洲書院，偶爾去上上課，培養(yǎng)了許多儒生后輩，后來朝廷調(diào)任，鄧州百姓再三挽留，范仲淹最終還是留在了鄧州。再后來他出資購買良田千畝，讓其弟找賢人經(jīng)營，收入分文不取，成立范氏義莊，對范氏遠(yuǎn)祖的后代子孫義贈口糧，并資助婚喪嫁娶等用度。也是在這期間，范仲淹寫成了著名的《岳陽樓記》。

被后世交口稱贊的范仲淹，其實從來沒有給自己立過什么人設(shè)，他的一生很自然、很灑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