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三個下午,他守在后院子里那叢月季花的旁邊,聚精會神做那只風箏。全家都很興奮。一放學回家,雅雅、真真和佩佩三個女孩子等不及卸下書包,立刻奔到后院子里來,圍住工作中的爸爸。 可是他的興奮,是記憶,而不是展望。記憶里,有許多云,許多風,許多風箏在風中升起。對于他,童年的定義是風箏加上舅舅加上狗和蟋蟀。無意間發(fā)現(xiàn)遠方的地平線上浮著一只風箏,那感覺,總是令人驚喜的。只要有一只小小的風箏,立刻顯得云樹皆有情,整幅風景立刻富有牧歌的韻味。如果你是孩子,那驚喜必然加倍。他永遠忘不了在四川的那幾年。豐碩而慈祥的四川,山如搖籃水如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而最有趣的,該是有風的晴日了。舅舅提著剛完工的風箏,一再囑咐他起跑的時候要持續(xù)而穩(wěn)定,不能太驟,太快。他的心卜卜地跳,禁不住又回頭去看那風箏。那是一只體貌清奇、風神瀟灑的白鶴,綠喙赤頂,縞衣大張如氅。翼展怕不有六尺,下面更曳著兩條長足。舅舅高舉白鶴,雙翅在暖洋洋的風中顫顫撲動。 后來,有一次,那只鶴掛在樹頂上,不上不下,一扯,就破了。他記得當時兩人怔怔站在那該死的樹下,久久無言。最后舅舅解嘲說,鶴是仙人的坐騎,想是我們的這只鶴終于變成靈禽,羽化隨仙去了。第二天舅甥倆黯然曳著它的尸骸去禿崗頂上,將它焚化。一陣風來,黑灰滿天飛揚,帶點名士氣質(zhì)的舅舅,一時感慨,朗聲吟起幾句賦來。 當時他還是高小的學生,不知道舅舅吟的是什么,后來年紀大些,每次念到“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他就會想起自己的那只白鶴。因為那是他少年時唯一的風箏。等到他年紀大得可以欣賞舅舅那種亭亭物外的風標,和舅舅發(fā)表在刊物上但始終不曾結(jié)集的十幾篇作品時,舅舅卻已死了好幾年了。舅舅死于飛機失事。那年舅舅才30出頭,從香港乘飛機去美國,正待一飛沖天,游乎云表,卻墜機焚傷致死。 三天來他一直在糊制這只鶴。他,朦朦朧朧感到,眼前這只風箏一定要做好,要飛得高且飛得久,這樣,才對得起三個孩子,和舅舅,和自己。他很難決定:放風箏的人應(yīng)該是哲學家,還是詩人?這件事,人做一半,風做一半,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表面上,人和自然是對立的,因為人要拉住風箏,而風要推走風箏,但是在一拉一推之間,人和自然的矛盾竟形成新的和諧。這種境界簡直有點形而上了。但這種經(jīng)驗也是詩人的經(jīng)驗,他想。一端是有限,一端是無垠。一端是微小的個人,另一端,是整個宇宙,整個太空的廣闊與自由。你將風箏,不,自己的靈魂放上去,放上去,上去,更上去,去很冷很透明的空間,鳥的青衢云的千疊蜃樓和海市,最后,你的感覺是和天使在通電話,和風在拔河,和迷迷茫茫的一切在心神交馳。這真是最最快意的逍遙游了。 終于走到了河堤上,他和女孩子們。三個小女孩尤其興奮。 他一面向前走,一面放線。走了十幾步,他停下來,回頭看著雅雅。雅雅正盡力高舉白鶴。鶴首昂然,車輪大的翅膀在河風中躍躍欲起。一瞬間,他幻覺自己就是舅舅,而站在風中稚髫飄飄的那個熱切的孩子,就是20多年前的自己。握著線,就像握住一端的少年時代。在心中他默禱說:“這只鶴獻給你,舅舅,希望你在那一端能看見?!?/p> 然后他大聲說,“一———二———三!”便向前奔跑起來,立刻他聽見雅雅和真真在背后大聲喊他,同時手中的線也松下來。他回過頭去,白鶴正七歪八斜地倒栽落地。他跑回去,真真氣急敗壞地迎上來,手里曳著一只鶴腿。 “佩佩踩在鳥的腳上!”雅雅惶恐地說,“我叫她走開,她不走!” “姐姐打我!姐姐打我!”佩佩閃著淚光。 “雅雅,你的發(fā)夾給爸爸。”他把斷腿夾在鶴腹上。他舉起風箏。大白鶴在風中神氣地昂首,像迫不及待要乘風而去。 “我來拿風箏,”真真說。 “好吧。舉高點,對了,就這樣。佩佩讓開!大家都走開些!我要跑了!” 他跑了一段路,回頭看時,那白鶴平穩(wěn)地飛了起來,兩只黑腳蕩在半空。孩子們拍手大叫。他再向前跑了二三十步,一面放出麻索。風力加強。那白鶴很瀟灑地向上飛升,愈來愈高,愈遠,也愈小。孩子們高興得跳起來。 忽然孩子們驚呼起來。那白鶴身子一歪,一條細長而黑的東西悠悠忽忽地掉了下來。 “腿又掉了!腿又掉了!”大家叫。接著那風箏失神落魄地向下墮落。他拉著線向后急跑,竭力想救起它。似乎,那白鶴也在作垂死的掙扎,向四月的風。 “掛在電線上了!糟了!糟了!”幾個小孩子擠在狹窄的田埂上,情急地嘶喊著,絕望地指劃著倒懸的風箏。 他站在田埂頭上,茫然握著松弛的線,看那狼狽而襤褸的負傷之鶴倒掛在高壓線上,僅有的一只腳倒折過來,覆在破翅上面。那樣子又悲慘又滑稽。 這時,田埂上,河堤上,草坡上,竟圍來了十幾個看熱鬧的路人。有人拿了一根曬衣服的長竹竿跑了來。他接過竹竿,踮起腳尖試了幾次,始終夠不到風箏。忽然,他感到失去了平衡,接著身體一傾,左腳猛向水田里踩去。再拔出來時,褲腳管、襪子、鞋子,全浸了水和泥。他拾起線球,大喝一聲“下來!”使勁一扯那風箏。只聽見一陣紙響,那白鶴飄飄忽忽地栽向田里,紙屑在風中揚起,落下。 午餐桌上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碗碟和匙箸相觸的聲音。這情形,和早餐桌上的興奮與期待,形成了尖銳的對照。佩佩的鼻子上布滿了雀斑和汗珠,轉(zhuǎn)動她長睫下的靈珠,掃視著墻角。順著她的眼光看去,他看見那具已經(jīng)支離殘缺的鶴尸,僵倚在墻角的陰影里。他的心中充滿了歉疚和懊悔。那鶴尸,那一度有生命有靈性的鶴骨,將從此棄在陰暗的一隅,任蜘蛛結(jié)網(wǎng),任蚊蠅休憩,任蟑螂與壁虎與鼠群穿行于肋骨之間?傷害之上,豈容再加侮辱? 他舉起鶴尸,緩緩走進后園。他將鶴尸懸在一株月桂樹上。他點起火柴,鶴身轟地一響燒了起來。然后是左翼。然后是熊熊的右翼。然后是仰睨九天的鶴首。女孩子們的眼睛反映著火光。飛揚的黑灰白煙中,他閉起眼睛。 “爸爸,再做一只風箏,好不好?” 他沒有回答,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才好。他不知道,線的彼端究竟是什么?他望著沒有風箏的天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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