譙周與陳壽 再說陳壽。 他出生于蜀漢后主建興十一年(233年),早年師從譙周,是號稱譙門四賢“(顏)回、(子)貢、(子)游、(子)夏”的文立、羅憲、陳壽、李密(《陳情表》的作者)之一。常璩在《華陽國志?陳壽傳》中說他“少受學于散騎常侍譙周,治《尚書》、《三傳》(即春秋三傳),銳精《史(記)》《漢(書)》,聰替敏識,屬文富艷”。此段經歷,儼然奠定其正大宏融之史學格局。 在蜀漢后主時期,他曾任衛(wèi)將軍主簿、東觀秘書郎、散騎黃門侍郎等職。當時劉禪信用宦官黃皓,朝政昏聵,群臣曲意阿附,小人道長,君子道消。陳壽不愿趨附時流,仕途坎坷,屢遭貶黜。晉武帝咸寧六年(280年),西晉滅吳,結束了持續(xù)90余年的紛爭局面。也許是老師的囑托,也許是自己的使命,陳壽著手整理三國史事,從王沈《魏書》、韋昭《吳書》以及魚豢所撰的《魏略》中汲取一些材料,寫成了《三國志》中的《魏書》、《吳書》,因蜀漢未立史官,《蜀書》所用的材料完全由陳壽搜集。
《三國志》修成之后,受到中書監(jiān)茍勖、中書令張華的賞識,認為可以比肩于司馬遷《史記》和班固的《漢書》,時人稱陳壽“善敘事,有良史之才”。后代對《三國志》總體還是嘉許甚多,前四史之一的地位從未撼動?!度龂尽反_有記事翔實,文筆簡賅,剪裁得當,編纂精審之長,是二十四史紀傳體斷代史中的佳作。所記史事基本真實可信,編纂精密而前后連貫,立傳歸類簡明。所用材料不重復,若見之于《魏書》則《吳書》、《蜀書》不再征引,史論眼光也很突出。但是《三國志》只有本紀、立傳而無志無表,主要是陳壽可資憑借的材料不夠豐富之故,自然是其不足。至于后人偶爾責難《三國志》的回護曲筆問題,就顯然是書生之見了。 陳壽著《三國志》的時代西晉已經開始了統(tǒng)一帝國的轟鳴,西晉承接曹魏而來,陳壽要想活命,顯然只可能將曹魏放在主體地位,其余兩國只能放在后面了。因此陳壽按《魏書》、《蜀書》、《吳書》順序來編輯,還將曹魏的國君以《本紀》敘寫,這樣蜀和吳的國君盡管同樣稱帝其編撰方式也只能以《列傳》的形式予以安排。 陳壽雖然以《本紀》的方式來敘寫曹魏歷史,但是蜀吳兩國關于國君的記載名為列傳,實則仍然用的本紀編年體的方式,按年月日記事。這樣修史,既本著尊重歷史事實,而又考慮到蜀、吳稱帝的背景,陳壽是費了一番心思,因為最后結束三國紛爭局面并非蜀、吳而是曹魏、西晉,這是任何人也改變不了的客觀歷史。當時的張華、稍后的蜀人常璩都認同陳壽的做法,然則東晉史學家習鑿齒在其所撰的《漢晉春秋》首發(fā)其難,不滿陳壽尊魏為正統(tǒng)的作法,直接以晉承漢,視劉備為正統(tǒng)。如此高抬蜀漢固然可嘉,但是未免對于陳壽所處的尷尬時代沒有考慮,讓這些指責陳壽亂置正統(tǒng)的人回到西晉修三國史,只要他還想活命,都一樣會用陳壽同樣的辦法。 值得注意的是治史邏輯極其嚴密的司馬光在其編纂的《資治通鑒》中,尊重歷史事實,仍然沿襲陳壽的辦法,將曹魏紀年統(tǒng)領三國所發(fā)生的史事。然而南宋朱熹在他輯撰的《通鑒綱目》以蜀漢紀年來安排相關史事,元郝經的《續(xù)后漢書》,以及后來的明人謝陛所作的《季漢書》等,無不沿襲習鑿齒開創(chuàng),朱熹秉承的編纂方法,視劉備蜀漢為正統(tǒng),魏、吳為僭竊。當然這不是朱熹等人愚蠢,而是有大儒秉持儒學天下大義的深層用心,展開的話將偏離此文主題太遠,留待他日細說。 習鑿齒的《漢晉春秋》已亡佚,無法評論其歷史價值,而蕭常、郝經、謝陛等人的著作尚存,其材料完全出自陳壽的《三國志》及裴松之注,毫無實際用途。歷史就是曹魏西晉吞滅蜀、吳,無論個人好惡如何,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記錄歷史事實,是史家亙古不變的樸素真理與健全常識。退一萬步說,即或尊劉備為正統(tǒng),最后仍然被西晉取代,而且會直接冒犯司馬氏,將西晉政權定性為僭政,這對于當時不可能跑路到海外修史的陳壽,可能嗎? 錢大昕在《三國志辯疑序》中說:“夫晉之祖宗所北面而事者,魏也。蜀之滅,晉實為之。吳蜀既亡,群然一詞指為偽朝。乃承祚不唯不偽之,且引魏以匹二國,其秉筆之公,視南董何多讓焉”!劉知幾說:“陳壽國志,載孫、劉二帝,其實紀也,而呼之曰傳”。兩位良史之言,可謂理解陳壽的良苦用心。 陳壽受后人批評的另一弊病是書中時有曲筆,多所回護。不僅劉知幾在《史通》有指出,趙翼在回顧自《春秋》以來即有回護現(xiàn)象時,也認為陳壽在這方面做得不好。于是趙翼列舉了一些例證,限于篇幅,就不羅列了。客觀地說,趙翼的責難,極其尖銳深刻。最后,趙翼認為陳壽不僅牽涉到當權統(tǒng)治者的本紀多回護,而列傳中也多所諱。這樣的回護曲筆,竟讓趙翼困惑不解:“豈壽以作史之法必應如是,回護耶?抑壽所據(jù)各國之原史本已諱而不書,遂仍其舊,而不復訂正耶”? 陳壽修史中的曲筆、回護的確存在,但跟之前的正統(tǒng)之爭一樣,顯然是他處在曹魏、西晉政權交替過程中的一種避禍方式,對大權在握的統(tǒng)治者略作隱惡濫美,也是無奈的妥協(xié)。不然的話,不僅性命堪憂,所治之史更不可能流傳。而史書流傳下來,就是漂流瓶,后世君子不就發(fā)現(xiàn)了這些密碼嗎?也就是說,即使作者回護了,但是后世讀者還是發(fā)現(xiàn)了,這不是一種相隔時空的微笑嗎? 元康七年(297年),陳壽病逝,享年六十五歲。他去世后,梁州大中正、尚書郎范頵等人上書惠帝可傳其書,惠帝同意,《三國志》得以流傳。故國亡了,他默默收集史料,記錄了故土巴蜀的國家敘事。故國的種子,就這樣塞進了獻給西晉的漂流瓶,而未來拾取者,當然不可能是司馬氏了。 附錄宋人項安世《讀三國志》一首: 曹劉有志混華戎,無奈吳兒兩炬紅。 赤壁焰燒云夢澤,夷陵光照永安宮。 人間自此鼎三足,天上無由日再中。 惟有葛公心未死,夜深寒月照孤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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