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未完,但根據(jù)前八十回里的相關(guān)暗示,以及脂硯齋批語的透露,我們基本可以確定賈寶玉的結(jié)局,即在與寶釵結(jié)婚后不久,就懸崖撒手,最終出家為僧。 前八十回里,寶釵生日時,念了一段花和尚魯智深醉鬧五臺山的戲文,直接擊中寶玉,為其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頓悟和最終出家埋下伏筆。而寶玉與黛玉發(fā)生矛盾時,曾先后兩次說要出家做和尚去,這顯然更是一種直白的讖語。 當(dāng)然,寶玉的出家遠(yuǎn)沒有那么簡單,原文有幾處筆墨暗示了,他與寶釵結(jié)婚后,并沒有直接出家為僧,他在離家出走后,出家為僧前,是有過一段窮困潦倒的生活的,甚至一度淪為乞丐。 因此,甄士隱解讀的好了歌里,在說道“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時,脂硯齋明確下批說:甄玉、賈玉一干人?!段鹘隆范桌?,也明確說他是“富貴不知樂業(yè),貧窮難耐凄涼”,可見寶玉離家后到出家前的這段時間,的確有過一段非常凄涼窮困的生活。 一、甄士隱晚年:賈寶玉落魄的幻影 紅樓夢雖洋洋灑灑百十回,但細(xì)讀就會發(fā)現(xiàn),第一回里已經(jīng)把所有故事寫盡了。榮華富貴寫了,落魄凄涼寫了,人情世故寫了,妻子兒女寫了,頓悟出家寫了…… 可以說,曹公通過甄士隱一家的“小榮枯”,已經(jīng)預(yù)先寫出了四大家族之結(jié)局,尤其甄士隱的結(jié)局,又直指賈寶玉之結(jié)局。 甄士隱本是隱居鄉(xiāng)宦,秉性恬淡,并不以功名為念,這一點與厭惡仕途經(jīng)濟(jì)的寶玉非常相似;甄士隱本是讀書人,在家族敗落后,因不事稼穡,最終家業(yè)傾盡,終于潦倒,這與寶玉的富貴不知樂業(yè)又不謀而合。 唯一的女兒失蹤,家業(yè)毀于一場大火,田莊的歉收,岳父的嫌棄……種種打擊,讓甄士隱的晚年異常凄涼,“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驚唬,急忿怨痛,已有積傷,暮年之人,貧病交攻,竟?jié)u漸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span> 而賈寶玉最終也必然要經(jīng)歷家族敗落,身陷獄神廟,林黛玉死亡,在家人做主下與不喜歡的寶釵成婚等一連串的打擊或刺激,尤其習(xí)慣了錦衣玉食生活的他,在家族敗落后,極有可能也會面臨如甄士隱般窮困的生活。 甄士隱最終遇到了跛足道人,頓悟出家,而寶玉在經(jīng)歷了一段窮困生活之后,尤其是“薛寶釵借詞含諷諫”的刺激,讓他最終也是懸崖撒手,拋妻棄婢,出家為僧去了。 可以說,寶玉的落魄與甄士隱的晚年,極為相似,都是在經(jīng)歷了一連串人生打擊,且有了一段極落魄困窘的生活后,才忽然頓悟出家的。 二、二丫頭紡績:賈寶玉乞討的鏡像 秦可卿死亡出殯一回,寶玉曾跟王熙鳳在一田莊歇腳,可知這田莊離城不遠(yuǎn),在這個田莊里,發(fā)生了一件有趣的小事,看似尋常,卻暗示了寶玉最終結(jié)局。 寶玉和秦鐘等人看到農(nóng)家的各種工具都覺得稀奇,尤其見了一個紡車,想要去試試,結(jié)果被出場的二丫頭喝止,并親自示范了給他們看。寶玉正要跟二丫頭搭話,她就被叫走了。 這個臨時的歇息非常短暫,寶玉臨走時還對二丫頭念念不忘,“寶玉卻留心看時,內(nèi)中并沒有二丫頭?!边@一小段看似閑筆,卻一定藏著曹公深意。 我們知道,紅樓無一字多余,每個出場的人物,每段被寫出的情節(jié),都一定是有其深意和用處的,而這段情節(jié),前八十回里只出現(xiàn)一次,且寶玉沒有和二丫頭說上話,想必八十回后,兩人會再次相見。 然而,一個是富貴公子,一個是村莊丫頭,兩人地位懸殊,如何才會再相見呢?最大的可能是,此時賈府早已敗落,寶玉也已離家出走,淪落為乞丐,為了活命,只能走街串巷乞討為生,走至城外某村莊時,不料就遇到了二丫頭。 因此,這個看似閑閑寫出的一筆,似乎暗示了八十回后寶玉的落魄,也許那時,再見二丫頭的寶玉,定會唏噓不已。 昔日他是光彩照人的富家少爺,如今出現(xiàn)在二丫頭面前的,卻是一個渾身臟污,餓的潺潺弱弱,兩眼無神的乞丐。也許寶玉正是討飯時敲開了二丫頭家的門,一番交談,互相廝認(rèn),方感嘆人生無常。 三、花襲人捧食:賈寶玉今昔的寫照 元春省親之后,寶玉在茗煙的帶領(lǐng)下去城外的襲人家里看襲人,這個情節(jié),也非泛泛之筆,曹公不僅借此寫出襲人之事,為襲人之后的地位伏筆,更寫出了寶玉日后的結(jié)局。 寶玉是賈府的金鳳凰,是昔日的堂堂國公爺之后,自然金尊玉貴,忽然降臨襲人家,對襲人母兄來說,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加上寶玉本就是襲人的主子,所以伺候?qū)氂袷忠笄谥艿剑锤矣薪z毫怠慢疏忽。 但即便襲人母兄準(zhǔn)備了齊齊整整的一桌子果品,可以說都是農(nóng)家用來招待貴客的最上好的佳品了,但襲人卻覺得總無可吃之物,可見寶玉在賈府享受的是何等樣的生活。 也就在這段情節(jié)里,脂硯齋忍不住下了一段批語:補(bǔ)明寶玉自幼何等嬌貴,以此一句留與下部后數(shù)十回“寒冬噎酸虀,雪夜圍破氈”等處對看,可為后生過分之戒。嘆嘆! 這段批語里的“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十個字,寫出寶玉日后結(jié)局。此時的他,面對襲人母兄準(zhǔn)備的一桌子果品,覺得沒有一樣可吃的,皆不能與自家之食相比。 然而,他哪里想到,自己有一天,要靠吃酸菜蓋破氈生活,這分明就是一個乞丐了。成為乞丐的寶玉,回憶起曾昔日去襲人家時的情形,想到那一桌子果品,會做何感想呢? 襲人最終“便拈了幾個松子穰,吹去細(xì)皮,用手帕托著送與寶玉?!币u人的這次捧食,與寶玉淪落成乞,孤獨一人的結(jié)局相比,真是絕妙的對比,令人不勝唏噓。 誰能想到,昔日“錦衣紈绔之時、飫甘饜美之日”的富貴公子,也會淪落到乞討為生的地步?別說那一桌子豐盛的果品,甚至連頓飽飯都不得吃…… 四、石呆子落難:賈寶玉慘痛的經(jīng)歷 薛蟠外出游藝香菱進(jìn)入大觀園一回,曹公忽然插入賈赦奪扇一段情節(jié),這段情節(jié)從平兒口中講出,看似尋常,卻極不簡單。 平兒口中的石呆子,可以說十分落魄困窘了,甚至到了吃不飽飯的地步,他只有一家一口,極其寒酸的他,身上竟然有二十把名貴的扇子,“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寫畫真跡?!?/span> 這顯然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從石呆子情愿餓死凍死也不賣扇的執(zhí)拗看來,也斷不可能是他偷來搶來的。家里窮得揭不開鍋了,尚且一把扇子都舍不得賣,別說五百兩,一千兩也不行,這種不把金錢放在眼里的氣度,顯然不是尋常之人能有的,一定也是有來頭的。 而從石呆子的名字,從他的言行,我們都很容易把他跟賈寶玉聯(lián)系起來,賈寶玉也有許多扇子,還曾縱容晴雯撕扇,身為富貴閑人的他,更是從不把錢財放在眼里,甚至連戥子都不認(rèn)識。 石呆子似乎就是寶玉的化身,是其家族落魄后的幻影。石呆子雖寧死不賣扇,但卻碰上了大奸雄賈雨村,最終尋了個由頭,打了他一頓,且奪了他的扇子,獻(xiàn)給了賈赦,而他自己則是“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這個慘痛的經(jīng)歷,似乎又影射了八十回后寶玉的慘痛經(jīng)歷。我們知道,前八十回里,寶玉多次與賈雨村照面,而賈雨村也是賈府?dāng)÷浔怀穆渚率娜宋镏弧?/span> 曾經(jīng)賈寶玉最不耐煩見賈雨村,自然也很難給他好臉色,賈雨村何等樣人,自然看得出寶玉對他的怠慢,想必心中早有憤恨,但礙于要依靠賈府,便從未表露出來,而等到賈府?dāng)÷洌Z雨村會如何對待賈寶玉呢?也許石呆子的下場,正是日后的寶玉經(jīng)歷。 非如此,寫不出賈雨村忘恩負(fù)義,恩將仇報的奸雄嘴臉,亦寫不出他日寶玉之慘痛經(jīng)歷。 挨了一頓毒打,身上的扇子又悉數(shù)被奪走,想來那無以為靠的石呆子,結(jié)局也只能沿街乞討了,甚至凍死他鄉(xiāng),而失去家業(yè)和摯愛的寶玉,在家族覆亡,諸芳流散后,忽然看破紅塵,離家出走,曾淪為乞丐也在意料之中了。 五、病晴雯喝茶:賈寶玉遭際的再現(xiàn) 晴雯被王夫人趕走時,身上的病尚未痊愈,經(jīng)此打擊,病又重了一層,回到哥嫂家中,她就病倒在床不能起來。寶玉心中惦念,畢竟他們朝夕相處了五六年,感情自然深厚。 寶玉去看晴雯時,晴雯已奄奄一息,想要喝口茶,喊了半日都無人應(yīng),寶玉來了她才得喝上一口,而晴雯喝的是什么茶呢?原文是這么說的:寶玉看時,雖有個黑沙吊子,卻不象個茶壺。只得桌上去拿了一個碗,也甚大甚粗,不象個茶碗,未到手內(nèi),先就聞得油膻之氣。 喝這樣的茶,這在當(dāng)時的平凡人家,自然很正常,尤其對于廚子出身的多渾蟲來說,而對生活在富貴場中的寶玉來說,對曾經(jīng)也身在高處的晴雯來說,自然是難以下咽的。 寶玉曾飲的是楓露茶,給襲人留酥酪,給晴雯留豆腐皮兒的包子,對女兒極好的他,想必他身邊的一等丫鬟的飲食,與他也相差無幾,寶玉自己也曾吃芳官之食。 面對散發(fā)著油膻之氣的茶碗,沒有清香也沒有茶味的絳紅的茶,“只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氣都灌下去了?!边@里看似寫晴雯,脂硯齋一句批語,卻又交代了深意:不獨為晴雯一哭,且為寶玉一哭亦可。 前面寶玉去看襲人時,曹公通過賈府和襲人家在飲食上的貧富懸殊的強(qiáng)烈對比,透出寶玉日后之結(jié)局,而這里,寶玉去看晴雯,曹公再次通過晴雯喝的茶,寫出賈府與尋常人家之間的巨大落差,同樣也寫出寶玉家族敗落后的遭遇。 可想而知,在賈府徹底敗亡后,沒有了富貴家族可以依賴的寶玉,漫說是楓露茶,寒冬噎酸齏的他,日后也許連晴雯喝的這無法入口的茶,對他來說都成了奢侈。 所以,脂硯齋說不僅僅為晴雯一哭,也為寶玉一哭,因為賈府?dāng)÷浜蟮膶氂?,其?jīng)歷與乞丐無異,既是乞丐,肚子都填不飽,哪有有茶給他喝呢? 平凡人家尚且可以粗茶淡飯,而淪為乞丐的寶玉,沒有粗茶,更沒有淡飯,有的只是“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有的只是“貧窮難耐凄涼”。 在曹雪芹的設(shè)定中,寶玉不僅僅會在溫柔富貴鄉(xiāng)中享受幾年,而要真正看破紅塵,頓悟出家,勢必會經(jīng)歷一番常人不可想象的遭遇,而經(jīng)歷家族巨變,從巨富到赤貧的轉(zhuǎn)變,看盡事情冷暖的寶玉,從人上人的富家子弟到林羅為人下人的乞丐生活,也許才會真正打破胭脂陣,坐透紅粉關(guān)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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