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有評說，“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最工”。蘇軾的這首《水龍吟》詞作于元豐四年，彼時的蘇軾被貶黃州。本詞詞序為“次韻章質(zhì)夫楊花詞”，次韻，即是作詞唱和時，依照對方的原韻填詞，連韻腳的次序也完全相同，又稱“步韻”。

章質(zhì)夫是蘇軾的同僚兼好友，曾作得一首《水龍吟》，同年四月章質(zhì)夫出為荊湖北路提點刑獄，蘇軾在寄給友人的信中有言：“《柳花》詞妙絕，使來者何以措詞。本不敢繼作，又思公正柳花飛時出巡按，坐想四子，閉門愁斷，故寫其意，次韻一首寄云，亦告以不示人也?！?/p>

水龍吟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fēng)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xì)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全詞上闋描寫楊花似花非花、無情有思的神態(tài)，采用擬人的手法，神形兼?zhèn)?。詠物之作，貴在有所寄托。下闋借由柳絮飄落，抒發(fā)惜春之情，將楊花落與離人淚合二為一，令人拍案稱絕。蘇軾雖是豪放派的代表，但諸如本首《水龍吟》一類的婉約詞，卻也拿捏精妙，纏綿悱惻。

“似花還似非花”，梁元帝《詠陽云樓檐柳》云“楊柳非花樹”，蘇軾所說的似花非花也正是楊花，即柳絮。楊花星星點點，色淡無香，自然“也無人惜從教墜”。雖與百花一同迎春送春，卻無人為它的開落一喜一悲。但詞中人卻別解風(fēng)情，說“無人惜”的時候，他實際上已是在憐惜楊花，甚而在下闋中待到雨霽，還要去尋楊花的下落?！皰伡野贰?，承接上文的“墜”字，將楊花擬人，恍如無家可歸者，流落道旁又乏人憐憫?！八剂繀s是，無情有思”，反用韓愈《晚春》“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的句意，與杜甫《白絲行》“落絮游絲亦有情”同義。那么楊花如何有情的呢？

正是“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此三句人柳合一，運筆獨到，想象豐富，情物相生。柳條若柔腸，人物共縈損；柳葉如嬌眼，春情兩相倦?！皦綦S風(fēng)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化用金昌緒《春怨》，“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描畫出柳絮隨風(fēng)飄落，因風(fēng)勢起起伏伏，宛如思婦在夢中尋郎一般，無法自控，卻含有深深柔情。

下闋蘇軾以退為進，宕開一筆，欲說楊花先寫百花，“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雖不恨楊花落，而恨百花難綴，但實際上百花都是楊花的陪襯。以其惜落紅之心，曲筆傳達(dá)楊花飛盡的長恨。“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不見花蹤，雖已知定是被雨打風(fēng)吹去，但仍想要尋覓，心中遺恨，見得一池浮萍碎，便道是柳絮化成。蘇軾《再次韻曾仲錦荔支》詩云，“楊花著水為浮萍”，自注云：“飛絮落水中經(jīng)宿即為浮萍。”雖此見與事實不符，但仍寫出了楊花落水后的景象，著一“碎”字更加含情。

“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緊承上文，仍在訴說飛絮歸宿。葉清臣《賀圣朝》云：“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fēng)雨?！倍K軾此處三分春色便是代指楊花，流水輕塵，傷感不已。“細(xì)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因傷落淚，而那淚水竟就是楊花本身，虛虛實實，確乎巧妙，有如神來之筆。王國維曾云：“東坡楊花詞，和韻而似原唱；章質(zhì)夫詞原唱而似和韻。”

水龍吟（章質(zhì)夫）

燕忙鶯懶芳?xì)?，正堤上楊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閑趁游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fēng)扶起。蘭帳玉人睡覺，怪青衣，雪沾瓊綴。繡床漸滿，香球無數(shù)，才圓卻碎。時見蜂兒，仰黏輕粉，魚吞池水。望章臺路杳，金鞍游蕩，有盈盈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