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是中國神話里知名度很高的一個女神，嫦娥奔月的故事可以說是家喻戶曉，在《西游記》里和二師兄也有一段糾葛。嫦娥和丈夫后羿又是典型的美人英雄組合，后羿射日的故事廣為流傳。

86版《西游記》中嫦娥

據(jù)《淮南子》，后羿去西王母那求來不死仙藥，但是還沒來得及服用，就被嫦娥偷食，結(jié)果嫦娥就飛入月亮中變成了月神。不過還有一個版本，說嫦娥變成了蟾蜍。廣寒宮當(dāng)然是寂寞孤苦的，唐人李義山有詩曰：“云母屏風(fēng)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yīng)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盡管傳世文獻(xiàn)中的嫦娥奔月是漢人最早記錄的，但出土文獻(xiàn)反映可以追溯到戰(zhàn)國中后期。1993年，湖北江陵王家臺15號秦墓出土了一批戰(zhàn)國竹簡，其中有一批具有卦畫符號的占卜簡牘，涉及的古史人物就有炎黃二帝、后羿嫦娥、周武王等，但后羿和嫦娥是分開來敘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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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嫦娥奔月的記錄是：“歸我曰：昔者恒我（常娥）竊毋死之□奔月，而枚占□□有黃。有黃占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

這樣看來，嫦娥奔月好像還是吉兆，并沒有涉及多少情感故事?！痘茨献印芳尤牒篝嗾埐凰浪幱谖魍跄?，還說后羿“悵然有喪，無以為續(xù)”，帶入了一定感情色彩。后人對他們不能在一起還是可惜。明人《說郛》輯《三余帖》說后羿憂思成疾，有嫦娥的童子來見他，教他在正月十五用米粉制作丸子，放在房屋的西北方，叫嫦娥的名字就可以召喚回來。之后果然為夫婦如初。

任率英繪嫦娥奔月

關(guān)于嫦娥的史料大概就這些，不過其形象則來源已久，一直可以追溯到商朝甲骨文。

甲骨文里有個被稱為“高祖”的祖先，字形作側(cè)目的人首及側(cè)身舉手蹲足形，王國維先生最早釋讀為“夋”；之后又讀為“夒”，并認(rèn)為“夋”當(dāng)是“夒”是訛傳。王國維先生同時認(rèn)為夒就是商周共祖帝嚳，晉人皇甫謐稱帝嚳名夋。夋當(dāng)又是《山海經(jīng)》之帝俊。郭沫若、聞一多、楊寬等則結(jié)合晉人郭璞認(rèn)為帝俊即舜的觀點，進一步認(rèn)為帝嚳、帝俊、帝舜都是高祖夒之形象分化。

對于帝嚳和帝舜，大家都比較熟悉了，他們是五帝的其中兩位，此兩人形象當(dāng)來自《山海經(jīng)》中帝俊。相對于《史記》的帝系一統(tǒng)于黃帝，《山海經(jīng)》神話傳說較為質(zhì)野，其中就有一個重要的天神帝俊。這個帝俊不見于其他史料，而在《山海經(jīng)》中神格頗高，與黃帝不分軒輊；記載更是多達(dá)十六條，僅次于帝顓頊的十七條，而比其他上古帝王記載都多。

帝嚳畫像

帝俊在《山海經(jīng)》有三個妻子，分別是羲和、常羲、娥皇。其中羲和生十日、常羲生十二月、娥皇生姚姓三身國。帝俊另有子中容國、后稷、季釐、帝鴻、黑齒、晏龍等，母系不詳。有趣的是，羲和、常羲都有一個“羲”字，而“羲”又從“義”，“義”又從“我”?？梢婔撕?、常羲、娥皇都有一個“我”字，王國維先生即認(rèn)為羲和、常羲、娥皇當(dāng)為一人演變。

如果我們對照甲骨文，那就更有趣了，因為真的有個“我”。這個“我”就寫在“夋（夒）”的旁邊，王國維弟子吳其昌先生認(rèn)為是夋的另一種寫法，并進一步認(rèn)為后人因此將“我”誤會為“夋”之配偶；今天學(xué)者則多把字釋讀為“娥”，是不同于高祖夒的另一位商祖?？偠灾?，羲和、常羲、娥皇的來源都和這位商人先祖有關(guān)。

之后羲和、常羲、娥皇又演化為不同形象?！渡胶＝?jīng)》說羲和浴日，后世則傳為羲和馭日，這樣羲和又從太陽的母親變成太陽的車夫了?！峨x騷》說“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弭節(jié)”的意思就是放慢車速。之后隨著古史人化，羲和更是被傳為兩人甚至四人，《史記·五帝本紀(jì)》說帝堯有日官羲仲、和仲、羲叔、和叔，可見羲和不管如何變化，始終和日有關(guān)。

隨著帝俊分化為帝嚳，常羲也變成他的妻子常儀（儀）?！洞蟠鞫Y記·帝系》說帝嚳有妻子是娵訾氏女，名常儀，生帝摯。與“羲和占日”類似的也有“常儀占月”的說法，娵訾則是我國上古十二星次之一。嫦娥即來自常羲、常儀之演變?？梢姵ｔ瞬还苋绾巫兓冀K和月有關(guān)。

陳紅飾嫦娥

再說娥皇。隨著帝俊分化為帝舜，娥皇又成了帝舜的妻子。因為帝舜是帝堯的女婿，所以娥皇又成了帝堯的女兒?！读信畟鳌氛f帝堯二女嫁給帝舜為妃，長女叫娥皇，次女叫女英?！渡胶＝?jīng)》說娥皇生子姚姓，也與帝舜為姚姓相符合。之后隨著舜死于九嶷的說法，娥皇、女英又和湘水之神結(jié)合，被稱為湘君、湘夫人，今天洞庭湖君山有虞舜二妃之墓。

娥皇女英

寫到這里，大致說清楚了嫦娥的來源與演變。商人甲骨文中有祖先“夒（夋）”和“（與夒或為一人，或為另一人娥）”，夒演變?yōu)椤渡胶＝?jīng)》之帝俊，并分化為五帝之帝嚳與帝舜；演變?yōu)椤渡胶＝?jīng)》帝俊之妻羲和、常羲、娥皇，其中羲和演變?yōu)槿振S羲和、日官羲和（一人、二人或四人），常羲演變?yōu)榈蹏恐蕹x、月官常儀與月神嫦娥，娥皇演變?yōu)榈鬯粗薅鸹省?/p>

通過王家臺秦簡《歸藏》可以看到，“嫦娥”在戰(zhàn)國作“恒我”，后世“?！碑?dāng)來自漢文帝之避諱，“我”則為名稱變化的核心。所以追根溯源的話，嫦娥很可能其實是男性高祖夒（或娥），變成女性之后的丈夫是帝俊而不是后羿。當(dāng)時的后羿又是什么情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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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最早的后羿是帝俊下屬，也是天神。

《山海經(jīng)》對于羿記載比較零散，大約說帝俊賜給羿紅弓白羽箭，讓他來到人間（“下國”），救苦救難，于是羿與鑿齒在昆侖山之東的壽華之野大戰(zhàn)，并且射殺了它?！叭属唷贝_實是個英雄，昆侖山是上帝在人間的都城（“下都”），只有羿才能登上。注意，在《山海經(jīng)》里只有“羿”和“仁羿”而沒有“后羿”，大約羿在當(dāng)時還屬于神話人物而非古史君長?！昂蟆庇惺最I(lǐng)之義，類似有“夏后氏”“后稷”?！叭省笔恰耙摹钡漠悓?，“夷”表示后羿出身東夷。

張丹峰飾后羿

《山海經(jīng)》的神話故事被《淮南子》發(fā)揚，《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的羿則變成了帝堯時人。傳說堯時十日并出，堯則命后羿誅鑿齒于疇華之野、殺九嬰于兇水、繳大風(fēng)于青丘澤、射十日而殺猰?、斷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等等。羿大功告成后，堯也因有功被推舉為天子。這就是后羿射日最早的由來了，這里帝俊可以說又部分分化為帝堯，而羿則順理成章成了帝堯的射官?！痘茨献印镎撚?xùn)》又說羿因為為天下除害，死后成為除災(zāi)的宗布神，抑或這就是羿的原始面目？

與羿在《山海經(jīng)》《淮南子》英雄形象不同的是，在另外一些史料中，羿雖然也是神箭手，但在往往被賦予負(fù)面的道德評價。

在《楚辭·天問》中，屈原提到上帝降臨“夷羿”為人間居民（“夏民”）排憂解難，但羿卻射傷河伯并且霸占他的妻子雒嬪，之后又射死封豨還把他的肉做成肉餅送給上帝，反而招來上帝的反感。最后后羿就被浞和妻子純狐眩妻合謀害死了。后羿還西征窮石，越過巨巖（當(dāng)即《山海經(jīng)》之昆侖山），得到仙藥但是最終為人所竊（當(dāng)即《淮南子》之嫦娥）。在《離騷》中，屈原在夏啟、太康、五子之后提到羿、浞，并說羿因為游行而被浞奪家。

相比《山海經(jīng)》《淮南子》，《楚辭》的羿神話色彩仍然很重，都是為上天降臨射殺封豨。但在《楚辭》里，羿是夏朝時候才出現(xiàn)，而且射死封豨居然成了罪過?！短接[》引《隨巢子》則又說羿是周厲、幽王之時奚祿山崩潰，“天”派后羿來拯救。《漢書·藝文志》有《隨巢子》，隨巢子其人是墨子弟子，其書大約也是戰(zhàn)國作品。

對于羿人化最徹底、最詳細(xì)的記載要在《左傳》中。據(jù)《左傳》，后羿是有窮國首領(lǐng)。夏朝剛衰落的時候（大概是太康年間），后羿從鉏地遷到窮石，并篡奪了太康的王位。樂官后夔之妻叫玄妻，是有仍氏之女，頭發(fā)烏黑靚麗，可以照耀人影。玄妻生子伯封，伯封其人貪得無厭，被稱為封豕。封豕被后羿消滅，致使后夔得不到祭祀。

其后后羿憑借自己武勇，沉溺于田獵而荒于行政。拋棄了武羅、伯因、熊髡、尨圉等賢臣，而任用寒浞這個小人。寒浞何許人也？是被伯明氏君長后寒驅(qū)逐的不肖子弟，但卻被后羿信任而重用。結(jié)果寒浞在內(nèi)獻(xiàn)媚于后羿的后宮，對外交好于后羿的群臣，慢慢收攏內(nèi)外的人心。后羿仍然沒有發(fā)現(xiàn)寒浞陰謀，終于被寒浞買通手下人殺害。手下人將后羿烹成肉醬給后羿兒子吃，后羿兒子不肯吃，又被殺死在有窮城門外。后羿的妻妾也被寒浞占有，并且生下兒子澆和豷。

之后寒浞將兩個兒子澆和豷分別封在過和戈，澆非常勇武，攻滅了親夏的諸侯斟灌和斟鄩，并且殺死依附于其的夏后相。夏后相的妻子后緡逃回娘家有仍氏，生下兒子少康。少康長大后擔(dān)任有仍氏的牧正，此時澆派椒尋找少康，少康又逃到有虞氏擔(dān)任庖正。有虞氏首領(lǐng)虞思非常器重他，將他封在綸地，并且把兩個女兒嫁給他。此時夏朝遺臣靡也從有鬲氏收集了夏國遺民，攻殺寒浞而立少康為夏王。之后少康又派女艾、季杼分別潛入澆、豷身邊做臥底，最終消滅了兩人，恢復(fù)了夏朝，史稱“少康中興”。

少康畫像

耐人尋味的是，雖然《左傳》記載了這個故事，但太史公在編寫《史記·夏本紀(jì)》時，我們看到的只有夏王太康、相、少康先后即位，并沒有后羿、寒浞事跡的亂入，這說明太史公似乎不將其作為史實對待?！蹲髠鳌繁旧碛涊d的是春秋史料，這個故事只是通過時人之口說出。

其實這個歷史故事，很可能也是《楚辭》一系神話演變的傳說。里面的后夔、玄妻、封豕（封豨），原型應(yīng)該都是怪獸?！渡胶＝?jīng)》有夔，是一種獨足神獸，其聲如雷，被黃帝扯下皮制成了鼓。

《呂氏春秋》記載魯哀公曾問孔子說，樂正夔一足，信乎？孔子說，夔是帝舜時期的樂正，“夔一足”指的是有夔一個就足夠。玄妻應(yīng)該就是《天問》的眩妻（純狐），先是被后羿霸占，之后又聯(lián)合寒浞殺死后羿，真的是一只狐貍精。封豕在《山海經(jīng)》《淮南子》都提到過，其實就是大野豬，這里卻解釋為貪得無厭才被稱為封豕。至于河伯洛嬪夫婦，當(dāng)是黃河洛水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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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作為宗布神的羿，會變成篡夏的有窮氏后羿呢？楊寬先生指出，這實際上來自“下”“夏”的通假。后羿最早是被天神派出來拯救下國下民的，但正因為“下”可以寫作“夏”（譬如《天問》），所以才訛傳為后羿依靠夏民奪取了夏政。另外，楊寬先生還把上古神話分為東西二系，羿本為東方天神，素有美名，但傳入西方之后人品飽受非議，最終有了《左傳》這樣的記載。

在另外一些史料中，關(guān)于羿之死也有不同說法。比如《孟子·離婁篇》就說，羿的學(xué)生逢蒙學(xué)到了羿的本事，但卻因為嫉妒師父本事大，認(rèn)為自己不能一直被師父的光芒蓋過，從而謀殺師父。孟子認(rèn)為羿自己擇友不慎，說明他自己也有過錯。這里的羿更像是個職業(yè)射手，與射日和篡夏的羿又都不同。

今天不少人往往認(rèn)為，射日的后羿與篡夏的后羿并非一人。從史料看的確如此。但問題是這些史料并非是信史，而是來自神話傳說的演變。所以我們就知道，《山海經(jīng)》的善神、《淮南子》的善人、《楚辭》的惡神、《左傳》的惡人，實則來自同一個神射手羿的分化。上面提到的西王母、羲和、常羲、娥皇、后夔、封豕，也都是如此。

其中西王母又是最典型的例子?！渡胶＝?jīng)》中，西王母在《西山經(jīng)》《海內(nèi)北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都有出現(xiàn)，三經(jīng)對西王母的描述都很接近，幾乎都是“虎齒、豹尾、戴勝”的神獸形象，但是在《穆天子傳》里，周穆王與西王母在瑤池之上，二人賓主盡歡，則西王母又像西方一位女酋長。而到了漢代，西王母又變成仙人了，她的配偶最早是東皇公，但最終變成了玉皇大帝的皇后王母娘娘。

西王母

如果不把史料分散回歸文本，而是強行整合雜糅一塊，除了認(rèn)為多個后羿的存在外，還會得出一些更暗黑系的故事：

嫦娥不是帝俊的妻子嗎？后羿又是帝俊的下屬，所以后羿和嫦娥其實是偷情。那么嫦娥為什么要勾引后羿？原來她想慫恿后羿殺死帝俊和羲和的兒子——十日，看來背后還牽扯爭風(fēng)吃醋的故事。等十日被殺后，嫦娥不再與后羿虛與委蛇，前往投奔自己兒子的月族。后羿被嫦娥欺騙后心性大變，先是奪取了河伯之妻洛嬪，后是強占了封豕之母玄妻，甚至篡奪了夏朝政權(quán)。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其徒弟逢蒙與養(yǎng)子寒浞，里應(yīng)外合發(fā)動政變，逢蒙用桃木棒將后羿敲死。后羿死后被立為宗布，到西周末年還有人冒充他跳大神。

以上腦洞，僅供笑耳。通過本文的解讀，我們知道，其實后羿和嫦娥的故事，從起源到發(fā)展長期是獨立的，直到西漢才正式把他們寫成夫妻。而在此之前，后羿有妻子洛嬪、純狐，嫦娥的前身常羲、常儀又有丈夫帝俊、帝嚳，兩人經(jīng)過上千年才走到了一起，但是又立馬被拆散天各一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