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鼻皩懥η嗲啵酪篮?，春意駘蕩，離思纏綿，后寫雪片瑩瑩，凄凄幽冷，冬色悲涼，歸路泥濘。春秋時人戍邊衛(wèi)國，今天的我們?yōu)榱松嫳疾?，雖是處境不同，但思鄉(xiāng)之心卻隔著漫長的時光相應(yīng)和。吟誦著《采薇》，回家吧。

《采薇》是一首反映士卒戍守邊陲、備嘗軍旅艱苦生活的詩。前三章以“采薇”起興，句子形式大體相同。這正是當(dāng)時的民歌體。但第四、第五兩章文字整飭古雅，不像一般民歌那么流暢自然，足以說明此詩畢竟是士大夫的作品。

《采薇》的薇是一種名叫巢菜的植物

解釋這首詩，首先要弄清楚，前三章以“采薇”起興，究竟何所指？我以為其中并無深文奧義，只是表現(xiàn)時間上的變化?！稗薄笔且安?，俗稱野豌豆，豆苗可以吃，所以人們?nèi)ゲ伤??！白鳌笔菑牡乩锷L出來，“柔”指豆苗柔嫩可食，“剛”指老且硬，到了秋天，苗已成萁，又老又硬，不能吃了。

其次，前三章還三次提到“曰歸曰歸”。這就是說，士卒們無時無刻不在算計著什么時候可以回家。第一章“歲亦莫止”的“莫”是“暮”的古寫字?！皻q暮”，通常指秋冬之交，不指年底。第三章的“歲亦陽止”，“陽”指農(nóng)歷十月，比“歲暮”更晚一點，已進(jìn)入冬天。這就同第六章的“雨雪霏霏”前后呼應(yīng)，說明士兵在外戍守已經(jīng)過了整整一個年頭。附帶說明，詩中好幾個“止”字，還有“思”字、“曰”字，都是虛詞，不是語尾助詞就是語首助詞，并無實際含義。

玁狁武士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啟居，玁狁之故。

第一章的后四句，點明這些士兵為什么不顧妻兒老小，而且不能安居樂業(yè)。詩人反復(fù)說這是為了“玁狁之故”。他們的遠(yuǎn)行是被動的，不是完全出于自愿的。西漢名將霍去病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確是豪言壯語。但我覺得，他是反用《采薇》詩意，把被動語氣換成了正面的慷慨陳詞。“靡室靡家”，等于說顧不上個人的家室，“不遑啟居”，等于說再沒有閑空安穩(wěn)地坐在家里了。

我國古人席地而坐，同今天日本人的習(xí)俗一樣，不論坐和跪都是兩膝著地。所謂“坐”，就是把臀部貼在腳跟上，這就叫“居”。所謂“跪”，就是把腰部挺直，使臀部和腳跟離開，這就叫“啟”。無論“居”或“啟”，都是指平時居家過日子，而外出作戰(zhàn)，根本沒有歇息的時間，所以說“不遑啟居”。

“居”是古人的坐姿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歸曰歸，心亦憂止。憂心烈烈，載饑載渴。我戍未定，靡使歸聘。

第二章，開頭說薇菜已長出嫩苗，表明時光正在流逝。心里只想著回家，當(dāng)然十分憂愁，“憂心烈烈”，指心里火燒火燎的，等于說五內(nèi)如焚?？墒钦魅艘泊_實辛苦，一路上又餓又渴，無法休息。最后兩句，點出仍在途中行軍，駐防地點究竟在哪兒還沒有固定下來，因此也不能讓人給家里捎回任何信息。“歸”同“饋”，送的意思?！捌浮笔恰皢枴?，這里作名詞用，等于說音信、消息。

采薇采薇，薇亦剛止。曰歸曰歸，歲亦陽止。王事靡盬，不遑啟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

第三章，寫士兵已抵達(dá)邊界?！巴跏旅冶W”，《詩經(jīng)》中屢見，意思說為天子辦事簡直永無休止?！翱住笔谴蟆⒎浅５囊馑?。“憂心孔疚”，是說內(nèi)心憂傷使自己極端痛苦?！拔倚胁粊怼保钦f我這次遠(yuǎn)戍出征，并沒有人來慰問我。接受慰問，這原是一個戰(zhàn)士心里所希望的，然而連這點希望也終于落空了。

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戎車既駕，四牡業(yè)業(yè)。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戎車既駕，四牡業(yè)業(yè)。四牡是駕車的四匹馬

第四、第五兩章應(yīng)該連讀，改用棠棣之花來起興。第四章頭兩句說，那開得十分茂盛的是什么？回答是常棣之花。“爾”，是花開得十分繁密茂盛的意思。“?！?，就是棠棣?！叭A”和“花”本是一字。這兩句借棠棣之花盛開，以引起下文，比喻“君子之車”裝飾得非常漂亮。春秋以前，打仗都是車戰(zhàn)，主帥坐在四匹馬拉的戰(zhàn)車上指揮，發(fā)布命令。

主帥的戰(zhàn)車風(fēng)光漂亮，軍容威嚴(yán)，聲勢很大。盡管如此，戰(zhàn)士們卻不可能安定下來，要時時準(zhǔn)備作戰(zhàn)，一個月要同敵人接觸三次，說明前線戰(zhàn)斗生活是多么緊張激烈。

駕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魚服。豈不日戒？玁狁孔棘。

第五章的描寫，既刻畫出主帥的威風(fēng)氣派，兵器十分考究，同時也說明整個隊伍從上到下都戒備森嚴(yán)，氣氛異常緊張。所以七、八兩句說：“怎么能不每天戒備呢？玁狁是很厲害的啊！”“棘”同“急”，是一個意思。

從這兩章的內(nèi)容看，詩的作者顯然是上層士大夫，否則他不會對主帥的戰(zhàn)車和兵器感興趣，也不會著重寫主帥的氣派威風(fēng)。但這兩章并未游離于全詩之外，它同前后幾章還是緊密相連的。第四章寫交戰(zhàn)，第五章寫戒備，都是戰(zhàn)場生活的具體反映。主帥尚且緊張，士兵們的辛苦也就可想而知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細(xì)井徇 柳

古今詩人、學(xué)者都認(rèn)為《采薇》的第六章寫得最好。其所以好，首先是通過對自然景物的描寫顯示出季節(jié)上的變化，點明時間的流逝和征途的遙遠(yuǎn)。其次是景物本身就形成強烈的對比。但在對比之中又有著一以貫之的惆悵憂傷。

先是“昔我往矣”與“今我來思”作比，前寫離家，后寫歸途；前寫往昔，后寫現(xiàn)在。后以“楊柳依依”與“雨雪霏霏”對照，前寫柳枝青青，依依含情，春意駘蕩，離思纏綿，后寫雪片瑩瑩，凄凄幽冷，冬色悲涼，歸路泥濘，由此在這一章內(nèi)造成兩兩比照、雙雙掩映的藝術(shù)效果，因而成為千古傳頌之句。最后用“我心傷悲，莫知我哀”這樣直截了當(dāng)、毫無掩飾的沉痛語言作為結(jié)束，真是把戰(zhàn)士們的心里話都說出來了。

《采薇》全詩共為六章，每章八句，每句四字，形成均齊整一如幾何圖形的圖案之美。另外，全詩六章分作三組，每組的結(jié)構(gòu)呈三二一的比例與次序展開，每組的表現(xiàn)則采用比興聯(lián)想與情景交融手法，或物以托情，或景以達(dá)情，心物相感，物我觀照，和諧同一，互為表里。第一組與第三組又都從時間和季節(jié)上相互呼應(yīng)，互有復(fù)疊。凡此種種，都使全詩呈露出整飭統(tǒng)一、勻稱和諧的對稱之美，形成《詩經(jīng)》“雅詩”尤以“小雅”特有的典雅、雍容、肅穆、莊重的形式美。

本文內(nèi)容來自“跟著名家讀經(jīng)典”系列叢書之《先秦文學(xué)名作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