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時代最偉大的思想家是孔丘,戰(zhàn)國時代最偉大的思想家是墨翟??鬃咏o春秋時代以光彩的結(jié)束,墨翟給戰(zhàn)國時代以光彩的開端。
墨子和孔子同國籍(但墨子一生似乎在宋的時候多)。墨子的降生約略和孔子的逝世銜接。在戰(zhàn)國及漢初,孔、墨是兩位常被并稱的大師,同以德智的崇高和信徒的廣眾為一般學人所敬仰,雖然漢以后孔子被人捧上神壇,而墨子則被人忘記了。就學術(shù)和生活而論,孔、墨卻是相反的兩極??鬃邮莻鹘y(tǒng)制度的擁護者,而墨子則是一種新社會秩序的追求者。孔子不辭養(yǎng)尊處優(yōu),而墨子則是惡衣粗食,胼手胝足的苦行者??鬃硬恢v軍旅之事,而墨子則是以墨守著名的戰(zhàn)士。孔子是深造的音樂家,而墨子則以音樂為應當禁絕的奢侈。孔子不談天道,而墨子則把自己的理想托為“天志”??鬃右h鬼神,而墨子則相信鬼神統(tǒng)治著人世。孔子卑視手藝,對于請“學稼”“學圃”(種園)的弟子樊遲曾有“小人哉”之譏;而墨子則是機械巧匠,傳說他曾創(chuàng)制過一只能自飛的木鳶。
在世界史上,墨子首先拿理智的明燈向人世作徹底的探照;首先替人類的共同生活作合理的新規(guī)畫。他發(fā)現(xiàn)當前的社會充滿了矛盾、愚昧和自討的苦惱。他覺得諸夏的文明實在沒有多少值得驕傲的地方。他覺得大部分所謂禮義,較之從前輆沐(在越東,大約今浙江濱海一帶),國人把初生的長子支解而食以求“宜弟”,及以新孀的祖母為接近不得的“鬼妻”而拋去不養(yǎng)等類習俗,實在是五十步之笑百步??纯粗T夏的禮義是怎樣的!為什么殘殺一個人是死罪,另一方面,在侵略的戰(zhàn)爭中殘殺成千成萬的人卻被獎賞,甚至受歌頌?為什么攘奪別人的珠玉以至雞犬的叫做盜賊,而攘奪別人的城邑國家的卻叫做元勛?為什么大多數(shù)的人民應當縮食節(jié)衣,甚至死於饑寒,以供統(tǒng)治者窮奢極欲的享樂?為什么一個人群統(tǒng)治權(quán)應當交給一家族世世掌握,不管他的子孫怎樣愚蠢兇殘?為什么一個貴人死了要把幾十百的活人殺了陪葬?為什么一條死尸的打發(fā)要弄到貴室匱乏,庶人傾家?為什么一個人死了,他的子孫得在兩三年內(nèi)做到或裝成“哀毀骨立”的樣子,叫做守喪?總之一切道德禮俗,一切社會制度,應當為的是什么?說也奇怪,這個人人的切身問題,自從我國有了文字記錄以來,經(jīng)過至少一二千年的漫漫長夜,到了墨子才把它鮮明地、斬截地、強聒不舍地提出。墨子死后不久,這問題又埋葬在二千多年的漫漫長夜中,到最近才再被掘起!
墨子的答案是很簡單的,一切道德禮俗、一切社會制度應當是為著“天下之大利”,而不是一小階級、一國家的私利。什么是天下的大利呢?墨子以為應是全天下人都能安生遂生,繼續(xù)繁殖。更具體地說,都能足食足衣,結(jié)婚育子。目前全天下人都能做到這一步了嗎?不能。那么,墨子以為我們首先要用全力去做到這一步。至於這一步做到后怎辦,墨子是沒閑心去計及的。在做到這一步之前,任何人的享受,若超過遂生傳種的最低限度需求,便是掠奪?!跋忍煜轮畼范鴺贰蹦耸亲飷骸K阅雍退拈T徒實行極端的勤勞和節(jié)約。他們拿傳說中沐雨櫛風,為民治水,弄到腿上的毛都脫盡的大禹做榜樣。他們的居室,茅茨不剪,木椽不斷;他們用土簋土碗,食藜藿的羹和極粗的高梁飯;他們的友服,夏用葛布,冬用鹿皮,結(jié)束得同囚犯一樣。他們說,非如此夠不上禹道,夠不上做墨者。按照墨子所找出的一切社會制度的道德根據(jù),好些舊日大家所默認的社會情形,其有無存在的理由,是不煩思索的。侵略的戰(zhàn)爭是違反“天下之大利”的,所以墨子提倡“非攻”;統(tǒng)治階級的獨樂是違反“天下之大利”的,所以墨子提倡“節(jié)用”;厚葬久喪是違反“天下之大利”的,所以墨子提倡“桐棺三寸、服喪三日”的禮制。王侯世襲和貴族世官世祿是違反“天下之大利”的,所以墨子設(shè)想一個合理的社會,在其中,大家選舉全天下最賢的人做天子;天子又選些次賢的人做自己的輔佐;因為“天下……博大,遠國異土之民,是非利害之辯,不可一二而明知”,天子又將天下劃分為萬國,選各國中最賢的人做國君;國以下有“里”,里以下有“鄉(xiāng)”;里長鄉(xiāng)長各由國君選里中鄉(xiāng)中最賢的人充任;鄉(xiāng)長既然是鄉(xiāng)中最賢的,那么全鄉(xiāng)的人不獨應當服從他的命令,并且得依著他的意志以為是非毀譽;等而上之,全天下人的是非毀譽都得依著天子的意志。如此則輿論和政令符合,整個社會像一副抹了油的機器,按著同一的方向活動。這便是墨子所謂“上同”。
“天下之大利”的反面是“天下之大害”。我們一方面要實現(xiàn)“天下之大利”,一方面要消除“天下之大害”。墨子以為天下的大害,莫如大國之侵略小國,大家族之欺凌小家族,強者智者之壓迫弱者愚者,以及一切倫常間的失歡失德,總而言之,即人與人的沖突。墨子推尋人們沖突的根本原因乃在彼此不相愛。假如人人把全人類看成與自己一體,那里還有爭奪欺凌的事?所以墨子又提倡“兼愛”,那就是說,對世上一切人都一視同仁地愛,不因親疏而分差等。
反對墨家的人說道:“兼愛誠然是再好不過的,可惜只是空想,不能實行!”墨子答道:“天下最苦的事,那里有甚得過‘赴湯蹈火’?然而賞罰和毀譽竟能使人甘之如飴。兼愛至少不是‘赴湯蹈火’一般的苦事。反之,‘愛人者人恒愛之’,所得的報酬真是‘一本萬利’的。假如有以身作則的統(tǒng)治者拿獎勵戰(zhàn)死的精神獎勵兼愛,拿懲罰逃陣的精神懲罰不兼愛,而社會的毀譽又從而援應之,哪怕人民不‘風行草偃’地趨向兼愛?所以‘上同’是必要的。”
在圣賢的統(tǒng)治之下,大眾“兼相愛,交相利”,“有余力以相勞,有余財以相分”,“老而無妻子者,有所侍養(yǎng)以終其壽,幼弱孤童之無父母者,有所放依以長其身”;整個社會里,沒有貧富勞逸的不均,沒有浪費和窘迫的對照,沒有嫉妒、愁怨或爭奪,這便是墨子的理想社會。
墨學在漢以后雖無嗣音,它的精華已為一部分儒家所攝取。所謂“大同”的觀念,即儒家講政治所達到的最高境界,見於戰(zhàn)國末年所作的《禮運篇》中者,實以墨家言為藍本?!抖Y運》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蔽覀冊嚹眠@段話和上述墨子的理想比較,便知道它們的符合決不是偶然的。
墨子不獨有建設(shè)一個新社會的理想,并且在他的能力之內(nèi)求它實現(xiàn);他和他所領(lǐng)導的弟子三百余人便是他的理想的具體而微。
在戰(zhàn)國的一切學派中,墨家是最特別的。法家者流不過是些異時異地、各不相謀的人物,后世因為他們的方術(shù)相同,給以一個共名而已。儒者雖然有時聚集於一個大師之下,也不成為什么組織。唯墨家則是一個永久的、有組織的團體。他的作用兼有技術(shù)的傳授和職業(yè)的合作。這是一個“武士的行會”,它的事業(yè),表面上像是和墨子的主義極端相反的,乃是戰(zhàn)斗!不過墨子固然反對侵略的戰(zhàn)爭,卻絕不是一個無抵抗主義者。他知道要消滅侵略的戰(zhàn)爭只有靠比侵略者更強頑的抵抗。所以他和弟子們講求守御的技術(shù),制造守御的器械,“以備世之急”。他們受君相祿養(yǎng),替他們守城。墨家以外,給君相“保鑣”為業(yè)的“俠士行會”,同時當尚有之,墨家的特色乃在奉行著一套主義,只替人守,不替人攻。平常墨者參加守御的戰(zhàn)事固然是受雇的,但有時他們也自動打抱不平。前四四五年左右,公輸般替楚國造“云梯”成,將用來攻宋。墨子在魯國聞訊,一面派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余人帶著守御器械在宋城上布防,一面步行十日十夜到鄢郢勸楚惠王罷兵。在恵王面前,墨子解帶為城,以衣為械,和公輸般表演攻守的技術(shù),公輸般攻城的機變出盡,而墨子守器有余,墨子又把禽滑釐等在宋的事實宣布,惠王只得罷兵。
像別的替君相保鑣的游俠一般,墨者多半是從下層社會中來的。在同時的士大夫眼中,墨子也只是一個“賤人”。這些“賤人”自然不會有儒家者流的紳士架子,他們的生活自然是樸陋的。他們的團體,像近世江湖的結(jié)幫一般,是“有飯大家吃,有錢大家花”的。這團體的領(lǐng)袖叫做“巨子”,是終身職,第一任巨子墨翟是大家擁護的,以后的巨子卻大概是由前任指定。當墨家全盛時,這整個團體的意志統(tǒng)一在巨子之下。墨翟能使他的任何弟子“赴火蹈刃,死不旋踵”。這團體有特殊的法律,由巨子執(zhí)行。現(xiàn)在僅得而知的“墨者之法,殺人者死,傷人者刑”,絕無寬縱。墨子所提倡的種種社會理想,大致是墨者團體內(nèi)所實行的,也許是以前同類的團體所已實行的。墨子的貢獻也許是想把這種團體的實際生活類推到極端,擴充到全人類,并且給以理論的根據(jù)。
墨子的死年不可確考,但必在前三八一年吳起之死以前。是年楚肅王窮治殺害吳起的貴族,其中有一個陽城君,墨者巨子和徒弟一百八十余人為他守邑抗官軍而死。這巨子已不是墨翟而是孟勝。這一百八十余人的死無疑是墨家的一大損失。但它的損失還有更大的。墨子死后不久,墨家裂成三派,各自以為是正宗,不相上下,甚至互相傾軋。而墨子以后,墨家并沒有十分偉大的領(lǐng)袖繼起,如像儒家之有孟子、荀子,這也是墨家衰微的原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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