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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末，錢唐袁枚⑩撰《新齊諧》二十四卷，續(xù)十卷，初名《子不語》，后見元人說部有同名者，乃改今稱；序云“妄言妄聽，記而存之，非有所感也”，其文屏去雕飾，反近自然，然過于率意，亦多蕪穢，自題“戲編”，得其實(shí)矣。若純法《聊齋》者，時(shí)則有吳門沈起鳳作《諧鐸》⑾十卷（乾隆五十六年序），而意過俳，文亦纖仄；滿洲和邦額⑿作《夜譚隨錄》十二卷（亦五十六年序），頗借材他書（如《佟觭角》《夜星子》《瘍醫(yī)》皆本《新齊諧》），不盡己出，詞氣亦時(shí)失之粗暴，然記朔方景物及市井情形者特可觀。他如長白浩歌子⒀之《螢窗異草》三編十二卷（似乾隆中作，別有四編四卷，乃書估偽造）。海昌管世灝⒁之《影談》四卷（嘉慶六年序），平湖馮起鳳⒂之《昔柳摭談》八卷（嘉慶中作），近至金匱鄒弢⒃之《澆愁集》八卷（光緒三年序），皆志異，亦俱不脫《聊齋》窠臼。惟黍余裔孫⒄《六合內(nèi)外瑣言》二十卷（似嘉慶初作）一名《璅蛣雜記》者，故作奇崛奧衍之辭，伏藏諷喻，其體式為在先作家所未嘗試，而意淺??；據(jù)金武祥⒅（《江陰藝文志》下）說，則江陰屠紳字賢書之所作也。紳又有《鶚亭詩話》一卷，文詞較簡，亦不盡記異聞，然審其風(fēng)格，實(shí)亦此類。 《聊齋志異》風(fēng)行逾百年，摹仿贊頌者眾，顧至紀(jì)昀而有微辭。盛時(shí)彥⒆（《姑妄聽之》跋）述其語曰：“《聊齋志異》盛行一時(shí)，然才子之筆，非著書者之筆也。虞初以下天寶以上古書多佚矣；其可見完帙者，劉敬叔《異苑》陶潛《續(xù)搜神記》，小說類也，《飛燕外傳》《會真記》，傳記類也?！短綇V記》事以類聚，故可并收；今一書而兼二體，所未解也。小說既述見聞，即屬敘事，不比戲場關(guān)目，隨意裝點(diǎn)；……今燕昵之詞，媟狎之態(tài)，細(xì)微曲折，摹繪如生，使出自言，似無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則何從而聞見之，又所未解也?！鄙w即訾其有唐人傳奇之詳，又雜以六朝志怪者之簡，既非自敘之文，而盡描寫之致而已。昀字曉嵐，直隸獻(xiàn)縣人；父容舒，官姚安知府。昀少即穎異，年二十四領(lǐng)順天鄉(xiāng)試解額，然三十一始成進(jìn)士，由編修官至侍讀學(xué)士，坐泄機(jī)事謫戍烏魯木齊，越三年召還，授編修，又三年擢侍讀，總纂四庫全書，綰書局者十三年，一生精力，悉注于《四庫提要》及《目錄》中，故他撰著甚少。后累遷至禮部尚書，充經(jīng)筵講官，自是又為總憲者五，長禮部者三（李元度《國朝先正事略》二十）。乾隆五十四年，以編排秘籍至熱河，“時(shí)校理久竟，特督視官吏題簽庋架而已，晝長無事”，乃追錄見聞，作稗說六卷，曰《灤陽消夏錄》。越二年，作《如是我聞》，次年又作《槐西雜志》，次年又作《姑妄聽之》，皆四卷；嘉慶三年夏復(fù)至熱河，又成《灤陽續(xù)錄》六卷，時(shí)年已七十五。后二年，其門人盛時(shí)彥合刊之，名《閱微草堂筆記五種》（本書）。十年正月，復(fù)調(diào)禮部，拜協(xié)辦大學(xué)士，加太子少保，管國子監(jiān)事；二月十四日卒于位，年八十二（一七二四── 一八〇五），謚“文達(dá)”（《事略》）。 《閱微草堂筆記》雖“聊以遣日”之書，而立法甚嚴(yán)，舉其體要，則在尚質(zhì)黜華，追蹤晉宋；自序云，“緬昔作者如王仲任應(yīng)仲遠(yuǎn)引經(jīng)據(jù)古，博辨宏通，陶淵明劉敬叔劉義慶簡淡數(shù)言，自然妙遠(yuǎn)，誠不敢妄擬前修，然大旨期不乖于風(fēng)教”⒇者，即此之謂。其軌范如是，故與《聊齋》之取法傳奇者途徑自殊，然較以晉宋人書，則《閱微》又過偏于論議。蓋不安于僅為小說，更欲有益人心，即與晉宋志怪精神，自然違隔；且末流加厲，易墮為報(bào)應(yīng)因果之談也。 惟紀(jì)昀本長文筆，多見秘書，又襟懷夷曠，故凡測鬼神之情狀，發(fā)人間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見者，雋思妙語，時(shí)足解頤；間雜考辨，亦有灼見。敘述復(fù)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故后來無人能奪其席，固非僅借位高望重以傳者矣。今舉其較簡者三則于下： 劉乙齋廷尉為御史時(shí)，嘗租西河沿一宅，每夜有數(shù)人擊柝，聲瑯瑯徹曉，……視之則無形，聒耳至不得片刻睡。乙齋故強(qiáng)項(xiàng)，乃自撰一文，指陳其罪，大書粘壁以驅(qū)之，是夕遂寂。乙齋自詫不減昌黎之驅(qū)鱷也。余謂“君文章道德，似尚未敵昌黎，然性剛氣盛，平生尚不作曖昧事，故敢悍然不畏鬼；又拮據(jù)遷此宅，力竭不能再徙，計(jì)無復(fù)之，惟有與鬼以死相持：此在君為‘困獸猶斗’，在鬼為“窮寇勿追’耳?！币引S笑擊余背曰：“魏收輕薄哉！然君知我者?！保ā稙搓栂匿洝妨?br> 田白巖言，“嘗與諸友扶乩，其仙自稱真山民，宋末隱君子也，倡和方洽，外報(bào)某客某客來，乩忽不動。他日復(fù)降，眾叩昨遽去之故，乩判曰，‘此二君者，其一世故太深，酬酢太熟，相見必有諛詞數(shù)百句，云水散人拙于應(yīng)對，不如避之為佳；其一心思太密，禮數(shù)太明，其與人語，恒字字推敲，責(zé)備無已，閑云野鶴豈能耐此苛求，故逋逃尤恐不速耳?！焙笙纫Π补勚唬骸按讼删酷橹?，器量未宏?！保ā痘蔽麟s志》一） 李義山詩“空聞子夜鬼悲歌”，用晉時(shí)鬼歌《子夜》事也；李昌谷詩“秋墳鬼唱鮑家詩”，則以鮑參軍有《蒿里行》，幻窅其詞耳。然世間固往往有是事。田香沁言，“嘗讀書別業(yè)，一夕風(fēng)靜月明，聞有度昆曲者，亮折清圓，凄心動魄，諦審之，乃《牡丹亭》《叫畫》一出也。忘其所以，傾聽至終。忽省墻外皆斷港荒陂，人跡罕至，此曲自何而來？開戶視之，惟蘆荻瑟瑟而已?！保ā豆猛犞啡?br> 昀又“天性孤直，不喜以心性空談，標(biāo)榜門戶”（盛序語），其處事貴寬，論人欲恕，故于宋儒之苛察，特有違言，書中有觸即發(fā)，與見于《四庫總目提要》中者正等。且于不情之論，世間習(xí)而不察者，亦每設(shè)疑難，揭其拘迂，此先后諸作家所未有者也，而世人不喻，嘵嘵然競以勸懲之佳作譽(yù)之。 吳惠叔言，“醫(yī)者某生素謹(jǐn)厚，一夜，有老媼持金釧一雙就買墮胎藥，醫(yī)者大駭，峻拒之；次夕，又添持珠花兩枝來，醫(yī)者益駭，力揮去。越半載余，忽夢為冥司所拘，言有訴其殺人者。至，則一披發(fā)女子，項(xiàng)勒紅巾，泣陳乞藥不與狀。醫(yī)者曰，‘藥以活人，豈敢殺人以漁利。汝自以奸敗，于我何尤！’女子曰，‘我乞藥時(shí)，孕未成形，倘得墮之，我可不死：是破一無知之血塊，而全一待盡之命也。既不得藥，不能不產(chǎn)，以致子遭扼殺，受諸痛苦，我亦見逼而就縊：是汝欲全一命，反戕兩命矣。罪不歸汝，反誰歸乎？’冥官喟然曰，‘汝之所言，酌乎事勢；彼之所執(zhí)者則理也。宋以來固執(zhí)一理而不揆事勢之利害者，獨(dú)此人也哉？汝且休矣！’拊幾有聲，醫(yī)者悚然而寤?！保ā度缡俏衣劇啡?br> 東光有王莽河，即胡蘇河也，旱則涸，水則漲，每病涉焉。外舅馬公周箓言，“雍正末有丐婦一手抱兒一手扶病姑涉此水，至中流，姑蹶而仆，婦棄兒于水，努力負(fù)姑出。姑大詬曰，‘我七十老嫗，死何害？張氏數(shù)世待此兒延香火，爾胡棄兒以拯我？斬祖宗之祀者，爾也！’婦泣不敢語，長跪而已。越兩日，姑竟以哭孫不食死；婦嗚咽不成聲，癡坐數(shù)日，亦立槁?！兄撜撸^兒與姑較則姑重，姑與祖宗較則祖宗重。使婦或有夫，或尚有兄弟，則棄兒是；既兩世窮嫠，止一線之孤子，則姑所責(zé)者是：婦雖死，有余悔焉。姚安公曰，‘講學(xué)家責(zé)人無已時(shí)。夫急流洶涌，少縱即逝，此豈能深思長計(jì)時(shí)哉？勢不兩全，棄兒救姑，此天理之正而人心之所安也。使姑死而兒存，……不又有責(zé)以愛兒棄姑世耶？且兒方提抱，育不育未可知，使姑死而兒又不育，悔更何如耶？此婦所為，超出恒情已萬萬，不幸而其姑自殞，以死殉之，亦可哀矣。猶沾沾焉而動其喙，以為精義之學(xué)，毋乃白骨銜冤，黃泉赍恨乎？孫復(fù)作《春秋尊王發(fā)微》，二百四十年內(nèi)有貶無褒；胡致堂作《讀史管見》，三代以下無完人，辨則辨矣，非吾之所欲聞也。’”（《槐西雜志》二） 《灤陽消夏錄》方脫稿，即為書肆刊行，旋與《聊齋志異》峙立；《如是我聞》等繼之，行益廣。其影響所及，則使文人擬作，雖尚有《聊齋》遺風(fēng)，而摹繪之筆頓減，終乃類于宋明人談異之書。如同時(shí)之臨川樂鈞[21]《耳食錄》十二卷（乾隆五十七年序）《二錄》八卷（五十九年序），后出之海昌許秋垞[22]《聞見異辭》二卷（道光二十六年序），武進(jìn)湯用中[23]《翼駉稗編》八卷（二十八年序）等，皆其類也。迨長洲王韜作《遁窟讕言》（同治元年成）《淞隱漫錄》（光緒初成）《淞濱瑣話》[24]（光緒十三年序）各十二卷，天長宣鼎[25]作《夜雨秋燈錄》十六卷（光緒二十一年序），其筆致又純?yōu)椤读凝S》者流，一時(shí)傳布頗廣遠(yuǎn)，然所記載，則已狐鬼漸稀，而煙花粉黛之事盛矣。 體式較近于紀(jì)氏五書者，有云間許元仲[26]《三異筆談》四卷（道光七年序），德清俞鴻漸[27]《印雪軒隨筆》四卷（道光二十五年序），后者甚推《閱微》，而云“微嫌其中排擊宋儒語過多”（卷二），則旨趣實(shí)異。光緒中，德清俞樾[28]作《右臺仙館筆記》十六卷，止述異聞，不涉因果；又有羊朱翁（亦俞樾）作《耳郵》四卷，自署“戲編”，序謂“用意措辭，亦似有善惡報(bào)應(yīng)之說，實(shí)則聊以遣日，非敢云意在勸懲”。頗似以《新齊諧》為法，而記敘簡雅，乃類《閱微》，但內(nèi)容殊異，鬼事不過什一而已。他如江陰金捧閶[29]之《客窗偶筆》四卷（嘉慶元年序），福州梁恭辰[30]之《池上草堂筆記》二十四卷（道光二十八年序），桐城許奉恩[31]之《里乘》十卷（似亦道光中作），亦記異事，貌如志怪者流，而盛陳禍福，專主勸懲，已不足以稱小說。 =====【注釋】===== ⑩袁枚（1716─1798）：字子才，號簡齋、隨園老人，清錢塘（今浙江杭州）人，曾任江浦、江寧等縣知縣。撰有《小倉山房集》《隨園詩話》等。 ⑾沈起鳳（1741─？）：字桐威，號紅心詞客，清吳縣（今屬江蘇）人。所撰《諧鐸》，十二卷。 ⑿和邦額：字閑齋，號霽云主人，清滿洲人。 ⒀浩歌子：即尹慶蘭，字似村，清滿洲鑲黃旗人。 ⒁管世灝：字月楣，清海昌（今浙江海寧）人。 ⒂馮起鳳：字梓華，清平湖（今屬浙江）人。 ⒃鄒弢：字翰飛，號蕭湘館侍者，清金匱（今江蘇無錫）人。撰有《三借廬筆談》等。 ⒄黍余裔孫：即屠紳，參看本書第二十五篇。 ⒅金武祥（1841─1924）；字淐生，號粟香，清末江陰（今屬江蘇）人。撰有《粟香隨筆》《江陰藝文志》等。 ⒆盛時(shí)彥：字松云，清北平（今北京）人。紀(jì)昀門人。下面的引文見《閱微草堂筆記·灤陽消夏錄》自序。 ⒇此段引文見《閱微草堂筆記·姑妄聽之》自序。 [21]樂鈞：字元淑，號蓮裳，清臨川（今屬江西）人。撰有《青芝山館詩集》。 [22]許秋垞：清海昌（今浙江海寧）人。撰有《琵琶演義》等。 [23]湯用中：字芷卿，清常州（今屬江蘇）人。 [24]王韜（1828─1897）：字紫詮，號仲弢，又號天南遁叟，清長洲（今江蘇吳縣）人。著譯甚多。所撰《淞隱漫錄》，又名《后聊齋志異》；《淞濱瑣話》，又名《淞隱續(xù)錄》。 [25]宣鼎（1834─1879）：字瘦梅，清天長（今屬安徽）人。撰有《返魂香傳奇》等。 [26]許元仲：字小歐，清松江（今屬上海）人。 [27]俞鴻漸（1781─1846）：字儀伯，清德清（今屬浙江）人。撰有《印雪軒文鈔》《印雪軒詩抄》等。 [28]俞樾（1821─1907）：字蔭甫，號曲園，清德清人。著述頗多，總稱《春在堂全書》。 [29]金捧閶（1760─1810）：字玠堂，清江陰（今屬江蘇）人。 所撰《客窗偶筆》，原八卷，后散佚，其孫輯得四卷，與《客窗二筆》一卷合刻。 [30]梁恭辰：字敬叔，清福州（今屬福建）人。 [31]許奉恩：字叔平，清桐城（今屬安徽）人?！?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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