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話雖說是賈府盛傳的秘聞，但被焦大當眾說出來，無疑晴空響雷，仍將眾人嚇得魂飛魄散。

焦大者誰？作為一個下人，他怎敢如此膽大放肆？是的，他資歷自然不一般。

從小兒就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里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

這種功勞，在賈府之中，誰人能比？只是納悶，背景如此強大的焦大卻始終是一個普通奴才，整日里被他視作是一群王八羔子的管家們支來使去。為什么呢？

作為一個下人，親眼看到自己的主子仕途得意，鵬程萬里，心里自然慶幸。更何況這個主人還是自己救過命的，這又是何等愜意與榮耀：不是我焦大一個人，你們哪來的命做官兒，哪里去享榮華受富貴?

太爺在時，肯定要另眼相看，甚至想給他體面差事做做。但這么個粗鄙好酒之人除了一身力氣又實在無才堪用。好吧，那就養(yǎng)著，犯個錯不與他計較，有個閃失只好由他就是。

這樣的環(huán)境里，焦大整日優(yōu)哉游哉。

其實，他可以選擇過另外一種生活：向太爺們求得足夠多的田地、房屋，甚至免去下人身份獲得自由，然后自己去立家過戶。

這個要求，太爺會答應(yīng)嗎？我想，會的。既然焦大有恩于己，想索求回報，那就一次性補償他。這樣兩無掛礙，對太爺來講，也是一種解脫。彼此再無纏繞。

只是自古以來，懶惰的人們都喜歡待在熟悉的環(huán)境里不愿改變。從小兒就依附賈府而活的焦大也不例外。

所謂大樹下面好乘涼，自己獨自過活終是有風(fēng)險，比如鼠竊狗偷，比如天旱地澇。

于是，他決意就這樣一輩子舒舒服服的活在賈府，他有這個資格。他從不擔(dān)心他的恩情會被一點一點消耗完。他從不考慮功勞薄會隨時間延長也會褪色。

在得意時，人們會企盼更多的得意，希望盛宴不散，希望鮮花不敗。

這一點，曹公在智通寺那副對聯(lián)里說的很透：身后有余忘縮手。人性自古如此，每個人身上都有焦大的影子。

太爺們在時，已經(jīng)無人能入焦大的眼。他焦大翹起一支腳，比寧府堂堂大管家賴二的頭還高呢。

他甚至當賈蓉的面喊叫：別說你這樣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個家業(yè)，到如今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

施恩之人常把報恩二字掛在嘴上時，無異于是對被施恩者的一種綁架，只會召來嫌惡。

焦大由此為后來的年輕主子們所不喜，既然不喜，升職提攜的好事自然也輪不到他。

總想以自己曾經(jīng)的不凡碾壓藐視對方的普通，不顧及對方感受，哪怕對方是上級。

那些常被焦大罵得狗血噴頭的年輕輩管家們由此也不喜。既然不喜，黑更半夜送人的苦差事自然少不了他焦大的。

再也休提二十年頭里出兵救太爺又喝馬溺的事了，眾人的耳朵早已聽出了繭子，原先欽佩已經(jīng)變成了不屑：你即如此牛，為嘛還和我們一樣聽哈？你怎么還是老焦而不是焦老？

總想被人感恩一輩子，卻不知那永遠是種不可及的奢望。恩情也有時效性，也會過期失效。更何況被救的太爺們早已駕鶴西去。

焦大的時代悠然而過，年輕的焦大甚至沒回過神來就已然老去。老了的焦大也沒有老的樣子，只知一味吃酒，然后醉了罵人，討得眾人嫌。

他的苦惱是，雖有那些個大功勞，他卻依然沒過好這一生。

反倒是，下人們越來越不把他這老貨放在眼里了，時不時的，看一下他出苦差時的笑話。

這怎么行？！他焦大不把威風(fēng)抖一抖，還是那個當年亂兵叢中，死人堆里救太爺?shù)慕勾髥?？今兒個豁出去了，讓這群沒良心的王八羔子重新認識下焦太爺！

酒勁一陣一陣涌上來，模糊看到賈蓉那可惡的臉，這小子不是什么好鳥，和他兩個小姨不清不楚，還有他那個爹，更是混蛋中的混蛋，居然搞上兒媳婦。

當日太爺何等的英雄氣概？怎么會生下這些禽獸不如的畜牲來？還讓人捆老子。

焦大憤然又無助的掙扎著，只是年老的他被幾個年輕后生兩下就掀翻在地，被繩索捆得像粽子似的，拖往馬圈里去。

焦大咧開嘴巴大哭，他瘋子般地數(shù)落著：我要往祠堂哭太爺去……只是他的嘴里很快被塞滿土和馬糞。

賈珍賈蓉雖是淫奔無恥之流，但也是極好面子之人。怎能容忍一個老奴才來揭短？當初看前人情分，對這老家伙睜只眼閉只眼。誰曾想蹬鼻子上了臉，越老越不會做人，忘了自己是誰了。罷了，發(fā)落他！

焦大的被感恩時代由此也徹底結(jié)束。

某晚，在一處寧府偏遠的莊子里，又喝醉的焦大在大聲罵街，只是這次傾聽的，除了蒼穹下的那抹殘陽和一株靜立著的枯樹，再無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