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哲學可謂境界哲學和人生哲學,其對“天道”的描繪體貼與對人之“性”、 “心”的透徹,均是“生命的學問”具體而真實的展開過程。對于薛瑄哲學,雖 然我們需要對其學進行分辨解析方能掲示其義理規(guī)模與學問宗旨,并且薛瑄也在 復性踐履、“直須躬行”的為學原則下成就了一代“實踐之儒”,開啟河東學派“悃 福無華”、力學篤行的學風,但薛瑄所透徹的生命境界則是一體渾融、物我無間、 即本體即工夫的。其所言默識心通、反躬踐履、靜存動察,皆以體認“天”、“道”、 “性”、“心”之一本萬殊、立體融貫的關系為前提f并以追求天人一理、萬物一 體、“性與天通”的人格境界為最終歸向。在薛瑄哲學中,天生萬物“於穆不己”、 “流行不息”之“仁”與“善”是人道運作與心性發(fā)顯的根據,從而主體須保養(yǎng)、 全盡至善性體與虛明心體,變化不美之氣質,拋卻私欲壁障,摒棄有為之心,純 任“天理”、“天道”、“天命' ''天性”之自然流行運作,使己之身心所發(fā)與天相 通、合一無間。這一對主體人格境界和道德生命的無限提升與超越是歷代真儒的 共同追求,而在此一過程中所獲得的妙境亦為懦家所慕求,如“曾點之志”、“孔 顏樂處”及天人性命之微、萬物一體之仁的圣賢境界。薛瑄同樣如此,盡管限于 “無煩著作,直須躬行”的學問態(tài)度而無意對“天”、“道”、“性”、“心”作系統(tǒng) 精微的論述,但其讀書二錄中所體現出來的對心性的透徹和“心通”、“自得”之 妙境隨處可見,其臨終“七十六年無一事,此心惟覺性天通”所達之境界,正顯 其源于天道、歸于人性的宗旨,故其所見之“性天通”“定非欺人語”;而其畢生 清修篤學、反躬踐履之實,若非透悟見性,則不可能如此真切醇厚、篤實一貫。 6.1曾點之志 曾點即曾皙,為孔子的早期弟子之一t心境超然,豪放灑脫,其所論人生志 向頗為孔子贊賞,并為歷代真儒所追慕?!墩撜Z·先進》曰: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 居則曰4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子路率爾對曰:11千乘之國, 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 且知方也,夫子哂之,11求!爾如何? B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 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赤!爾如何?”對曰: “非曰能之,愿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愿為小相耳焉“點! 169 爾何如?”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弊釉唬骸昂?傷乎?亦各言其志也。”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狈蜃余叭粐@曰:“吾與點也?!? 孔7探問四人之志,子路、冉有、公西華各言治國平天下之道,惟曾點言其志向 為“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此非具體的治國平天下之術,而是一種人格境界的表達,實為儒家所最為重視的 自在恰偃、萬物各順其性的至德氣象。孔子對其他弟子的雄霸偉略皆不贊同,唯 獨稱贊曾點之志,甚至言“吾與點也”,可見孔子所愛所求者不在事功成就與修齊 治平,而在于道德境界的完善、內在人格的挺立和踐履事為的通達,亦可見由孔 子所幵創(chuàng)的儒家道統(tǒng)最為核心的價值和目標是人之道德境界與道德生命的提升與 完善。對于“曾點之志”的內涵、意旨和境界,歷代儒者多有認同與講論,尤為 宋明儒所稱道。朱子即指出,“孔子之志,在于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使萬物莫不遂其性。曾點知之,故孔子喟然嘆口:'吾與點也又詳論曰: 曾點之學,蓋有以見夫人欲盡處,天理流行,隨處充滿,無少欠闕。故 其動靜之際,從容如此。而其言志,則不過即其所居之位,樂其日用之常, 初無合己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 隱然自見于言外,視三子之規(guī)規(guī)于事為之末者,其氣象不侔矣,故夫子嘆息 而深許之。而門人記其本末獨加詳焉,蓋亦有以識此矣。? “曾點之志”即“孔子之志”,二者相通相契,雖然曾子所描述的是“人欲盡處”、 此心純乎“天理流行”的湛然純粹之境界與狀態(tài),但并非僅僅是個人修養(yǎng)的至德 境界,而是包括齊家、治國、平天下在內,并使“萬物莫不遂其性”的超然純粹、 順適自在、天道流行、仁德發(fā)用,是人所能夠達到和應當追求的最高境界。薛瑄 對于“曾點之志”亦深有體認,其指出: 圣人與曾點言志處全在言外。蓋曾點當春氣和煦之時,“浴乎沂,風乎舞 雩”。見夫天地上下同流不息,飛潛動植,萬物各得其所,此時曾點之心即“對 時育物”之心,乃圣人“物各付物”之妙。’故曰:“與圣人之志同,更是天地 氣象?!贝朔蜃铀浴芭c點”也。? 又謂: 曾點之“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其中動 靜從容者,此理也?!澳捍赫?,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 《論語正義》,第252-257頁。 同上= 《四書京句集注論語集注卷六先進第十一》,m丨扣頁。 r薛瑄全集讀書續(xù)錄卷一》.第nos莧。 風乎舞雩,詠而歸”者,亦此理也.是則“人欲盡處,天理流行,隨處充滿, 無少欠缺",安往而不然哉!? “曾點言志'便是太極、陰陽、五行、萬物流行“各4導其所”之妙。? “天何言哉”,H吾無隱乎爾”,與“曾點言志”之意,皆天理流行之妙。 & “曾點言志”,只是個11仁”字,? 薛瑄認為曾點言志因其“與圣人之志同”,故孔子稱“吾與點也”。圣人之意與曾 點之志皆在言外,實如朱子所言“人欲盡處、天理流行,隨處充滿,無少欠缺”的 個體道德圓滿、灑脫超然和萬物各得其所、順適自在的天地氣象,更是天理下落 于心性、主體對天理的完全落實與彰顯并同于大道流行不息之“仁”且“善”的 完滿境界。此一境界如孟子所言“取之左右逢其原”(《盂子*離婁下》)氣《中庸》 所言“語大,天下莫能載;語小,天下莫能破”、“道世者,不可須臾離也”之意?。 若能體察與保有“曾點之志”,則主體自可靜存動察、內修外養(yǎng)、克盡己私、成己 成物,亦自能“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使此身心所發(fā)純?yōu)椤疤?理之自然”,萬物各得其所,無纖毫滯礙。 曾子亦言“夫子之道,忠恕而己矣”(《論語·里仁》)?,以“忠恕”概括孔 子大道之意蘊。薛瑄對曾子所言忠恕之道也深有所體。其謂: “忠”如水之源,“恕”如水之流,一個忠做出百千個恕來,一個源流出 百千道水來,即“忠恕而一貫”之旨明矣?自然體立用行者,圣人之忠恕也; 盡己推己者,學者之忠恕也.曾子言“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非謂學者盡 己為忠,推己為恕也,姑借“忠”以明“一”之體,借“恕”以明1'貫”之 用.故知盡己推己其施無窮,則知一貫之理無不盡矣? ? 又云: 《中庸》之“忠恕”,乃學者盡己推己之正名,即程子所謂“動以人”也; 《論語》之“忠恕'乃圣人自然之忠恕,程子所謂“動以天”也,? 薛瑄將“忠恕”分為兩個層次,“自然體立用行”者為“圣人之忠恕“盡己推己” 者為“學者之忠恕' 認為曾子透過“盡己'“推d”的字面涵義,從更根本的“體' ? ?薛瑄全集讀書彔卷七》,第1213-1214頁。 薛瑄全集讀書續(xù)萊卷二h第1331頁。 @ ?薛瑄全集讀書錄卷八》,笫1233 5U $《薛瑄全集讀書錄券四》,第1丨05 w《孟子正義>,鎢330頁。 ^《薛瑄全集讀書續(xù)錄卷二>,第1331頁。 ?《論語正義》,第82頁。 ? 瑄全集讀書錄卷十>,第1259頁。 “用”層面以“忠’’為“源”、為“體”,以“恕”為“流”、為“用”,突出內在 道德本心和本性的挺立與外發(fā)之道德行為之間“一以貫之”的關系。因此,學者 需“盡己推己”,方能“體立用行”,進而“其施無窮”,“一貫之理無不盡”,這也 是儒家對天人的體認和踐履工夫的深刻處。在深體“曾點之志”的基礎上,薛瑄 以曾子氣象與人格境界為追求的重要向度,言“觀曾點之志,雖至小之事,不可 妄為。是何也?以道無不在也”?。因此薛瑄在學行上以“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 如履薄冰”的精神潛修自守、謹言慎行、復性進德、篤實踐履。在生命氣象上, 薛瑄也頗有“曾點之狂”,如錢穆所言,“是敬軒之學,謹言慎行,悃愒無華,而 其心慕想,乃在曾點之狂。讀書錄中,亦屢提及曾點。誦其詩,行役羈旅,江山 花村,怡情悅性,有高蹈世外之致” ?,此語可謂恰當,適顯薛瑄所慕求與達致的 境界。 2孔顏樂處 《論語·述而》中孔子自我表述為“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 ?, “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與我如浮云”??!墩?語·雍也》中孔子評價顏淵稱“賢哉,回也!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 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 ?此二段之意甚為深刻,被儒者概括為“孔 顏樂處”。然孔子與顏回所樂之處究竟為何,則為歷代儒者所潛玩默體,各有所論, 見仁見智。 周敦頤于《通書》中指出:“顏子'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 而不改其樂’。夫富貴,人所愛也。顏子不愛不求,而樂乎貧者,獨何心哉?天 地間有至貴至愛可求,而異乎彼者,見其大、而忘其小焉爾。 見其大則心泰, 心泰則無不足。無不足則富貴貧贖處之一也。處之一則能化而齊,故顏子亞圣。”? 《宋史·道學傳》記載,周敦頤曾令受學于己的二程“尋孔、顏樂處,所樂何事”? 程顥也回憶說“昔受學于周茂叔,每令尋顏子仲尼樂處所樂何事” ?,這作為二程 學問的重要入路,二程之學于是亦“由此而發(fā)源”,確立“慨然有求道之志”, 甚至達到“吟風弄月”、“吾與點也”之境。程頤亦言“圣人之門,其徒三千, 《薛瑄全集讀書續(xù)錄卷二》,第1332頁。 《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第七冊,第25頁。 ?論語正義K第145頁。 同上.第丨43頁。 同上,第丨2丨頁。 《周敦頗集通書顏子第二十三章》,第33頁. [元]脫脫:《采史道學傳》,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笫12712頁。 《二程集河南程氏遺書卷第二上》,第16頁。 獨稱顏子為好學=■夫《詩》、《書》、六藝,三千子非不習而通也,然則顏子所獨好 者,何學也?學以至圣人之道也”。程頤還作《顏子所好何學論》專門論“孔顏樂 處”,其從天地生人之“真而靜”和涵具仁、義、禮、智、信之“未發(fā)之五性”出 發(fā),認為“為學之道”不過“正其心,養(yǎng)其性而己”,而顏子所好者,即是圣人“誠 之”之道,亦即在道德本心的挺立之下,于日用常行、進退出處、切己身心之間 遵循道德規(guī)范,并“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出處語默必于是”,通過“求諸己” 的為學踐履而達致“不思而得,不勉而中”的圣人境界。從而可見,“孔顏樂處” 是儒學“天人合一”之人生境界的最高表現,是主體通過道德修養(yǎng)工夫,與“人 之所以為人”的本性真正合一,自此所得之樂是從主體內心深處自然而然生發(fā)出 來,乃道德本心的自然呈露,如同天生萬物之“仁”,無一毫之私偽,純是本真流 露。儒學所孜孜以求、道統(tǒng)所延續(xù)不斷者,無非是此一人格與道德境界的全面實 現。這一境界被周子視為天地間“至貴至富可愛可求”者,為二程、張載、朱子 所追求,亦為薛瑄所慕想。 薛瑄注重下學踐履,以實學見長,也深體并屢言“泰然之樂”、“圣人氣象”、 “虛明廣大氣象'“平旦虛明氣象”、“鳳凰翔于千仞之氣象'贊成靜坐澄心的修 養(yǎng)方法,重視虛心無欲和自得之樂,并在誠意正心、為學修身、齊家為政之踐履 中以“曾點之志”、“孔顏樂處”為追求。其體周、程、朱子論顏子如下: 周子曰“有至貴至富可愛可求”,朱子言4'即周子之教程子,每令尋仲尼、 顏子樂處.所樂何事?學者當熟思而深體之,不可但以言語解會而已愚按: 朱子之言,引而不發(fā)D竊意天地間至貴至富可愛可求者,莫過于天命之性6 能深知其理而實體之於身,則日用動靜之間莫非天理之流行,而無一毫私欲 之雜撓,“仰不愧,俯不怍,心廣體胖,樂可知矣,妄意如此,書之以俟來 哲。① 周子《顏子章》不言富責為何事,其下《師友章》言“天地間,至尊者 道,至貴者德",道、德即天命之性也,恐孔、顏之樂,亦不過全天命之性而 已.? ■ 程子曰:“顏子簞瓢,在他人則憂,而顏子獨樂者,仁而已,愚謂圣人 之樂,不過全天命之性,仁即天命之性也^專言仁,則義、禮、智皆在矣。01 薛瑄從“天命之性”理解“孔顏樂處”,認為“周子論'樂’,至矣!”?,指出周、 程、朱子所贊于顏子者即“天地間至貴至富可愛可求者”,實“莫過于天命之性”。 ? <薛瑄全集讀書鍵錄卷七K第1401頁。 @《薛瑄全集讀書續(xù)錄卷四》,第1402頁。 § <薛瑄全集讀書續(xù)彔卷五K第丨417-1418頁。 >《辟瑄全集讀書續(xù)錄卷五》,第14丨5頁。 若主體能夠依天理之則,在日用動靜之間克盡己私,全盡本來固有、純善無偽、 涵具仁、義、禮、智四德的“天命之性”(本然之性),使身心所發(fā)純?yōu)椤疤炖砹?行”之“仁”與“善'則此一對“本然之性”與“天理”的全盡過程與境界本身 即為“孔顏樂處”,即如其所言“孔顏之樂,其全盡天理者與? ” ?。在此基礎上, 薛瑄對“孔顏樂處”多有體認,指出“'仰不愧,俯不怍,心廣體胖'人欲凈盡, 天理渾全,則顏氏之樂誠可識哉”?,“顏子簞瓢陋巷,不改其樂。使達而在上, 則'有天下而不與矣’”氣“孔子'自得,之樂深,故視不義之富貴輕也” ?。同 時薛瑄也強調,只有切實體察與踐履顏子之學,才能真正體會“孔顏之樂”,其謂: 實嘗用力于顏子之學,則能知顏子之所樂。不然,但得其樂之名而未知 其樂之實也。譬之泰山,人皆知其高,然必親自其處,方知其所以高。若聽 人傳說泰山之高而未嘗親至其處,則亦臆想而已,實未見其高之實也.0 由于孔顏所樂者是在對“天命之性”與“天理”全盡與呈露中所得之樂,因此只 有“盡顏子之學”,即在變化氣質,切己踐履、復性體道、全盡天理的實踐中方能 真切體證“孔顏樂處”。反之,“未能盡顏子之學,則不能知顏子之樂”?。因此, 薛瑄亦在畢生的反躬踐履中體證“孔顏樂處”,并多有透悟語,其謂“虛明廣大氣 象,到人欲盡處自見,匪言所能喻也” ?,“廣大虛明氣象,無欲則見之”?,“平 旦虛明之氣象,有難以語人者,惟無妄者能識之” “平旦未與物接之時,虛明 洞徹胸次超然”?,“平旦虛明,氣象最可觀。使一日之間,常如平旦之時,則心 無不存矣”|1,“方自有其能,便為心累。如顏子雖簞瓢陋巷,不改其樂,在顏子 之心,則未嘗自以樂為能也” “仁、義、禮、智,天理也,樂天,即循天理而 樂也”“圣人大理爛熟,自無不樂”M。正因薛瑄以“曾點之志”和“孔顏樂處” 為“天地間至貴至富可愛可求者”,并終生身體力行之,其弟子贊其"穎悟類顏淵, 篤實似曾子,高并乎孔子之門”[《薛瑄全集讀書續(xù)錄卷四》,第1396頁。 《薛瑄全集讀書彔卷二>,第1052莧。 ?薛瑄全集讀書續(xù)錄卷十》,第丨472頁。 《薛瑄全集讀書續(xù)錄卷四》,第13%頁。 《薛瑄全集讀書錄卷二》,第1052莧。 《薛瑄全集讀書續(xù)錄卷七》.第1450頁。 《薛瑄全集讀書彔卷六》,第i 168頁? 《薛瑄全集讀書錄卷三》,第1089 d 《薛瑄全集讀書彔卷二》,第頁。 同上, 同上。 《薛瑄全集謨書錄卷七》,m 1208頁》 《薛瑄全集讀書續(xù)錄卷五》,第1C廠貞。 《薛璲全集讀書續(xù)錄卷四>,第1403頁。 《薛瑄全集行實錄卷三》,笫丨663頁。],將薛瑄比擬為顏淵和曾子,謂其“高并乎孔子 之門'弟子之語雖不乏溢美之辭,但亦可見薛瑄對“曾點之志”與“孔顏樂處” 之理想境界的潛玩默體與篤實踐履。 3圣賢境界 儒家圣賢與學者立言之意在“載道”,儒者言辭著述本身皆是對千古相傳之儒 家“道體”與“道統(tǒng)”的表述與呈露。在討論''天'“人”、“心”、“性”、“理' “道”、“德”諸范疇和切己踐履的過程中,傳統(tǒng)儒者顯豁著儒家獨特的實踐邏輯、 鮮明的道德旨向和超越的人格理想,整體渾全,天人對攝,澄澈周通。因此,儒 家學問可由體知與踐履得,無法由認知與解析得,從而讀“載道”之書的過程本 身即是“體道”,亦是涵養(yǎng)心性、澄定心體的道德實踐。薛瑄即以繼承儒家道統(tǒng)為 己任,讀書潛修,寤寐圣賢,不盡從“求道”、“體道”、“明道”和明澈“天命之 性”、“天人一理”的視角理解儒學義理和圣賢境界,而且也繼宋儒認為懦家自三 代至孔孟再至宋明諸子有著一脈相承的、透徹人之“天命之性”與“本然之性” 的道統(tǒng),還對儒家道統(tǒng)譜系之人物品評稱贊,包括孔子、孟子、顏淵、周敦頤、 程顥、程頤、張載、朱熹、許衡等人。如其所言: 太極乃至精至約之理,全之者賢,修之者圣^ ? 理者何?及天命之性具于圣人之心,率性之道由子圣人之身者也^ ? 人皆有此理,圣人與涂人同,圣人有耳,目、口、鼻之理,涂人亦有耳、 目,口、鼻之理;圣人有心、肝、脾、肺、腎之理,涂人亦有心、肝、脾、 肺、腎之理;圣人有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之理,涂人亦有君臣、 父子、夫婦、長幼、朋友之理.但圣人稟得氣質清粹,故能全盡此理;眾人 稟得氣質昏駁,有不能全盡耳.? 又謂: 蓋能得其(套人)所以言,則于圣人之言“仁”,使知圣人身上何者是仁; 言“義”,便知圣人身上何者是義,以至圣人凡所言之理,皆于圣人身上求其 實,則天理流行之實有不待言而著者,可默識矣。? 薛瑄認為圣人與普通人“皆有此理'有如盂子所g “心之所同然”者,而圣人、 賢人、君了、涂人的區(qū)別標準,亦即圣人之所以能成為圣人的標準,不在富貴利 達、壽夭貴賤,惟在于能否于一身&體、進退出處、人倫日用間從事真正的“為 己之學”、全盡本所固有、純然至善的“天命之性'因而,薛瑄認為人之生命的 [?《薛瑄全衆(zhòng)讀書錄卷四第1124頁。 :s'?薛瑄全*讀書錄卷六》,第1169頁?] [《薛頂全集i$T5錄卷七》,笫1209頁。 91《薛瑄傘集讀書錄卷九》,笫1246頁。] 最高境界是“圣人”境界,圣人全盡本性與天理,毫私無有、光明灑落,其所言 所發(fā)、所慮所動皆為至善天理的自然呈露,如其言“圣人之言,皆自天理中流出, 所以為'載道之文’”?,“圣人之大公至正之道,開眼即見,萬世無弊”,“圣人之 心,廓然大公,與化無累” ?,“圣人之心,渾然至善,未嘗間斷,故不見其復” ?, “天地之化,一過而不留;圣人之心,一應而無跡” ?。又如“圣人不怨天,不尤 人,心地多少灑落自在!常人才與人不合即尤人,才不得于天即怨天,其心分忮 勞擾,無一時之寧泰,與圣人之心何啻霄壤! ”?,“竊謂圣人之心,天理渾全,得 其心,斯得其傳矣”?。在薛瑄看來,圣人超越實然“氣質之性”,將人之“天命 (本然)之性”和至善天理全然呈露與朗現,身心所發(fā)同于“天理”、“天道”之 順適流行,此即人在道德意義上的完滿實現?!ひ虼?,通過動靜、內外之修養(yǎng)工夫 挺立主體內在道德本心實現人之“與天相同”的理想人格境界成為歷代真儒的共 同追求,也是儒者展開理論言說的總體觀照,亦是薛瑄及整個儒家所追求的至境。 在此觀照下,薛瑄重視內在性心和工夫踐履,強調主體須超越私欲蔽障,認為“人 當大著眼目,則不為小小者所動,如極品之貴,舉俗之所歆重,殊不知自有天地 以來,若彼者多矣,吾聞其人亦眾矣,是又足動吾念邪?惟仁義道德之君子,雖 愿為之執(zhí)鞭可也” ?,以求得“天人萬物一體”、正大浩然之圣賢境界的充養(yǎng)與提 升,可見其篤實真切的求道之志。 4此心惟覺性天通 “天人合一”儒家的總體觀照視野。孟子言“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 則知天矣”(《盂子·盡心上》)?,明人之心性與天道相通。漢代董仲舒提出“天 人之際合而為一”?,北宋張載言“天人合一”?,程顥謂“仁者,以天地萬物為 一體” u,程頤也指出“道未始有天人之別,但在天則為天道,在地則為地道,在 人則為人道”[《薛瑄全集讀書續(xù)錄卷六》,第1439頁。 ?《薛瑄全集讀書彔卷五》,第丨143頁。 ?《薛S全集讀書錄卷十》,第1268頁。 01《薛埴全集讀書錄卷五》,第1142頁。 ?《薛瑄全集讀書錄卷九》,第1245頁。 ?《薛瑄全集讀書續(xù)錄卷卜二》,第1488頁。 111《薛瑄全集讀書錄卷六》,第丨丨66頁。 ?《孟子正義>,第5〗7覓《 ?《春秋繁露卷十深察名號》,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張載集正蒙乾稱篇》,笫65頁. "《二程集河南程氏遺書卷第二上》,笫15頁《 12《二程集河南程氏遺書卷第二十二上》,第282貝。],皆在闡明天人合一、天人一體之意蘊。同樣,“天人合一”也成 為薛瑄哲學的大宇宙視野,其以“天人一理”為統(tǒng)攝f依天理流行之“所以然” 構建人道運作之“所當然”,由“天”之“元、亨、利、貞”體證“性”涵“仁、 義、禮、智'并將天理所賦予人的“本然之性”作為貫通天人的樞紐和人倫道德 的本體,主張通過靜存動察、敬義夾持、交修并進的復性踐履工夫實現“性天通” 亦即“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因此無論是天道人性之哲學義埋建構,還是切己 反躬之生命踐履,薛瑄無不以“天人一理”、“天人合一”為觀照。薛瑄一生清修 篤學、精思力踐、講習授受,皆以天道流行生生不己之必然為統(tǒng)攝,以儒家倫理 道德規(guī)范為依據,以圣賢理想人格境界為追求,因此德行卓著,學問深厚,成為 影響有明一代甚巨的“醇懦”。薛瑄雖以篤實躬行和下學踐履為學問宗旨,所言多 為“下學”語,樸實無華,明白懇切,但并非無所透悟,其所致力的下學踐履是 在通達天人性命之理和天道人性本體的前提下進行的,其踐履工夫由本體所統(tǒng)攝, 亦是澄澈本原、統(tǒng)照天人基礎上的“天命之性”、“本然之性”的自然流露與發(fā)顯^ 在讀書二錄中,薛瑄對天道人性、圣賢境界的透悟與洞達之語隨處可見,如其謂 “必'上達’乃有'天知’之妙” ?, “學術不造乎高明正大,則所就之事業(yè)卑陋 可知” ?,可兄其所明者在“高明正大”之“上達”,所重者為“下學”,天人貫涉, 內外無間。 在“天人一理”的視野下,薛瑄認為天人萬物渾融相合、一體無間。其謂“天 地、陰陽、晝夜、四時、人物、男女、萬物、始終,皆真易充滿乎六合,貫徹乎 占今也”氣“元、亨、利、貞之命,充塞天地,流行古今,無—毫之空隙,無一 息之間斷,即'惟天之命,於穆不已’也” ?,“大化滔滔,竟莫知所止”?,“滿 天地間皆'中庸’之理,人自不察” ?。天人之理一體無間,因此“可以心悟,不 可以目睹也”'也只有通過內外踐履工夫才能“默識性與天道,內外合一,無處 不有,無時不然” ?,體證“性與天道,無內外,無限量,無止息”?,“天下無二 理,古今無二道,圣人無二心”?,明識“人雖各是一體,其實與天地萬物渾融相 合,無一毫之間”“道理物我無間,天人一致” “心、性、天,一理也,其 ? ?薛瑄金笫讀書呆卷九》,笫1245頁。 ?擗瑄全集讀書續(xù)錄卷二》,笫1334頁, &《薛違全集讀書續(xù)錄卷一》,笫1300貞。 f薛瑄全*讀書續(xù)錄卷五》,笫142]頁。 @《薛瑄全集讀書續(xù)錄卷一》,第1323頁。 &《薛琯令笫?書續(xù)錄卷七》,第〖450頁。 & C薛瑄全衆(zhòng).讀書錄卷二》,笫B32頁。 全集讀書續(xù)錄卷七;K第1448頁, ^《薛瑄全集讀書續(xù)錄卷七第1450頁, #《薛瑄全集讀書錄卷六h第1173頁?!?/div>
11《薛m全憲讀書朵卷八>,m 1236 5L =《薛瑄全m讀書續(xù)彔卷七》,第1449貨。 大無外”'因此,自天人整體視野而言,天之“元、亨、利、貞”與人之“仁、 義、禮、智”一理貫徹、一性貫涉。而“性”尤為天人貫通的樞紐和人之道德本 體,規(guī)定主體依于天理和人性的要求,做口用踐履工夫,克盡己私,至大無我, 通達“天人一致”、“內外合一”的境界。薛瑄強調“元、亨、利、貞、仁、義、 禮、智八個字,無物不有,無時不然,充塞天地,貫徹古今,日闬須央不可離也” ?,而“紛華擾擾,浮云之過目耳”氣因此主體應盡性以貫天地之無私,如“仁 與天地本無二理,惟無私貫之”?, “無我,則內外合一,而與天為一矣”?。 薛瑄切己體道的踐履工夫畢貫終生,而在其一生的自我反省與道德修養(yǎng)工夫 中,對道體、天通境界和天人合一、天道流行之妙境的體悟與形容隨處可見。如: 薛子宴坐水亭,忽郁然而云興,漶然而雨集,泠然而風生,鏘然而蟲急, 羽者飛,秀者植,童者侍,麟者適,群物雜然而聲其聲,形其色。薛子窈然 深思,獨得其所以為是聲與色者而中心悅。?。 可見天理流行、物我一體之境。又如其謂“見枯樹則心不悅,見生榮之花木則愛 之,亦可驗己意與物同也”氣“偶見柳花悠揚高下,因悟造化流行、雍容自然之 妙” ?,又記“往年在湖南,常行沅州北澗谷中,霧雨蒸濕,及登高山絕頂,則日 光晴霽,俯視沅州城郭及眾山之低小者,云氣浮繞,往來其間,駛如奔馬,開闔 萬變,是時必雨於其下矣。以是知云氣最低,方云合而雨之時,日在云上,未嘗 不光霽也” ???梢娫谘Μu看來,天理流行之“於穆不己”、天生萬物之藹然為善 皆通過萬物順適自在的生長發(fā)育、流行運作呈現出來,因此主體通過對天地萬物 的體認與窮通,可見天人合一之道、造化流行之妙、理氣周流之實和萬物一體之 “仁”。又如其所記: 余往年在中州,嘗夢一人,儒衣冠,其色暗然,謂是朱文公。告余曰:“少 嗜欲多明理明發(fā),遂書其言于壁。一日,在湖南靖州讀《論語》,坐久假 寐,既覺神氣清甚,心體浩然,若天地之廣大。忽思前語,蓋欲少則氣定, 心清,理明,幾與天地同體,其妙難以語人。? 薛瑄日用間體察圣賢之旨、寤寐圣賢境養(yǎng)至誠至深,以至夢中相見朱子,更在天 地自然中靜坐讀書、澄澈心體,達致“心體浩然,若天地之廣大”、“幾與天地同 ?《薛瑄全集i賣書續(xù)錄卷十》,第1471頁。 ?《薛瑄全集i賣書續(xù)錄卷六》,第頁。 ?《薛瑄全集讀書錄卷七》,第1丨98負. ?《薛瑄全集讀書續(xù)錄卷六》,第1439頁。 ? ?薛瑄全集讀書錄卷三》,第IOM頁。 ?《薛瑄辛集讀書錄卷六》,第丨163貝。 《薛瑄全集讀書錄卷一K第1040頁。 ?《薛瑄全集讀書續(xù)錄卷_》,第丨329頁。 ?《薛瑄全集讀書錄卷十》,第1259貞。 *《薛琯全集讀書錄卷一K第丨028頁。 體”的妙境,此是宄地萬物一體和天人合一之境,“其妙難以語人”,自得為甚^> 此外,由于儒學重在將天人一體充于內ifU發(fā)于外,因此將個體之人所體現出來的 生命氣象視為主體所達致境界的某種呈現,并將宏偉的生命氣象和超然的人格境 界作為追求的目標。薛瑄也認為,為人為學“第一要有渾厚包涵、從容廣大之氣 象” ?,并品讀諸儒氣象曰“少陵詩曰:'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從容自在f 可以形容有道者之氣象”氣“程子所謂'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正周子'胸 中灑落,如光風霽月’之氣象”氣不同生命之“氣象”所反射的是主體對天人合 一之理和古圣相傳之道的體認與內在挺立,如周子之“胸中倆落,如光風霽月”, 張載之“雄偉剛毅”,朱子之“嚴肅恭重”,又如“從容有道”、“鳳凰翔于千仞” 之氣象等,皆是懦家天人洞見與內在德性充養(yǎng)至深的外在發(fā)顯,是儒家為人為學 的重要組成部分。 薛瑄晚年史是潛心性理,研究天人之奧,專意內在潛修與境界的提升。李賢 即在《薛文清公神道碑》稱薛文清“晚年玩心高明,默契其妙,有不言而悟者矣” ??!赌曜V》也記載,薛瑄七十一歲時“既返初服,玩心高明,研究天人之奧,闡 發(fā)性命之微,著為《讀書續(xù)錄》” 到了天順三年,即薛瑄生命的最后一年,其 臨終數語凸顯出濃重的生命意味?!赌曜V》記載曰: 先生七十六。在里。夏六月十五日,先生卒,……是日忽檢舊書及《讀 書二錄》、詩文諸集,束置案上,衣冠危坐,為詩曰:《土炕羊褥紙屏風,睡 覺東窗曰影紅。七十六年無一事,此心惟覺性天通?!蓖ㄗ种@未竟,悠然而 逝。? 此詩為薛瑄臨終對自己生命踐履與道德境界的總結之論.其屮的涵義所指為古今 學者所爭論,因此須于此處詳辨。宋代程顥曾有詩曰: 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曰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十佳興與人同, 又云: ^《薛瑄全?從政名言卷之一》,第!538頁。 ?《薛瑄全集讀書錄卷六》,第1162 51 @《薛瑄全集讀書錄恭六>,第1160頁。 #《薛逭全集行實錄卷一》,第1622頁? 薛瑄全集年譜>.第1727頁。 @《薛瑄全集年譜>,第1729札關于薛誼此臨終所作之詩,有兩種記載:一為“此心惟覺性天通為“此 心始覺蝕天通'儀就黃宗ffi明e學萊而言,兩種說法均有,《明傜學案師說》中記載劉宗周的評價中引用的 是“此心惟覺w:天通”,而《河東學案》中黃宗載引用的則是“此心始覺性無通'齊I書社《四庠全書存g 叢書丈部:K {河津文史資料》(第6輯)、四庫本C敬軒集》及《薛文清公年譜》中均記為“此心惟覺性天通' 雖一宇之差,涵義相距甚遠,更深刻影響到連時及后人對薛瑄的定位和評價,而就薛瑄的整個生命歷程和為 學旨向來看,其始終在天人萬物一體、天人合一的視域中為學與從政的,而且苒學以“復性為宗'教人以復 tt為先,因此臨終之言當以“此心惟覺性天通”為確。 i-丄程集河南程氏文集卷第三秋日偶成二齒》,第482頁。 百官萬物,金革百萬之眾,飲水曲肱,樂在其中.萬變皆在人,其實無 一事, 明道二詩表達的是一種心體澄定、從容靜觀以應萬事的自得之境,有類于“曾點 之志”和“孔顏樂處'薛瑄臨終所作之詩應從明道之詩而來,不僅顯發(fā)明道從容 灑落之境,更是表述自己七十六年的生命中潛心性命、寤寐圣賢并切己反躬、篤 實踐履,以將心性之本然自然呈露與發(fā)顯于身心動靜、日用倫常間,并全盡己之 “本然之性”、“天命之性”,通達于天理流行之善將“天人一理”、“萬物一體”的 透徹在日用事為間輻射、呈現出來,以此實現“性天通”的境界。薛瑄所謂“七 十六年無一事,此心惟覺性天通”,并非真的“無一事'而是表明其哲學義理出 于天道建構、落于人道現實、歸于性之本原的本旨。其通過畢生的精思力踐、內 修外養(yǎng)與靜存動察,最終所澄汰、沉淀下來的惟有“性天通”之根本。薛瑄在天 理流行中透見性體至善^認為主體全盡“本然之性”方可成為異于禽獸的有本之 人,在道德意義上使人的生命獲得無限的伸展,從而成圣成賢。這是薛瑄所透見 的儒家道統(tǒng)之核心.亦是薛瑄全部學問與生命踐履的根本。薛瑄曾言“大小道理, 吾心悅而不能言,舉此以告人,人其信之乎?吾其誰告之? ” ?,因此從不主張以 高妙示人,亦不以著述為要。如其臨終所言“此心惟覺性天通”之語,雖無人“可 告”,乏人“可信”,但無掩其對儒家道體的透悟、道德踐履之篤實和生命境界的 高明。 《二程集河南程氏遺書指笫六第83頁。 S薛瑄全集讀書錄費四>> 芘11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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