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跟秦觀、張耒、晁補(bǔ)之并稱為“蘇門四學(xué)士”,他在文學(xué)上的名氣是蘇門四學(xué)士中最為響亮的一位。他的詩跟蘇軾齊名,被當(dāng)時的人稱為“蘇黃”,而他的詞則跟秦觀齊名,二人并稱為“秦七黃九”,陳師道在《后山詩話》中說:“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詞手唯秦七、黃九爾,唐諸人不迨也。” 但是,陳師道的這種認(rèn)定沒有得到他人的普遍認(rèn)可,比如晁補(bǔ)之就說了這樣一句話:“黃魯直間作小詞,固高妙,然不是當(dāng)行家語,是著腔子唱好詩?!标搜a(bǔ)之認(rèn)為,黃庭堅的詞有的確實寫得不錯,但這種詞并不正統(tǒng)。
有如此看法者還有李清照,《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三引用了李清照在《詞論》中著名的一段話:“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乃知詞別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賀方回、秦少游、黃魯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無鋪敘,賀苦少典重,秦即專主情致,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tài)。黃即尚故實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價自減半矣?!?/span> 黃庭堅撰《豫章黃先生詞》明弘治葉天爵刻嘉靖六年喬遷續(xù)修本 李清照的這句“詞別是一家”為后世廣泛所看重,因為她明確地講出了詩與詞和文之間的不同與并列,她說王安石、曾鞏的文章寫得都很好,但他們作的詞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所以文章好不等于填詞也好。而后她就舉出了四位著名的北宋詞人,其中包括了黃庭堅,看來李清照認(rèn)為黃庭堅的詞作得還不錯,可是接下來她又將這四人在詞作上的缺點(diǎn)一一點(diǎn)出,其中談到黃庭堅的詞有很多的毛病。
對于以上的這些判斷,胡仔不是很認(rèn)可,他在《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三中說:“無己稱:‘今代詞手,惟秦七、黃九耳,唐諸人不迨也?!療o咎稱:‘魯直詞不是當(dāng)家語,自是著腔子唱好詩?!诋?dāng)時品題不同如此。自今觀之,魯直詞亦有佳者,第無多首耳。少游詞雖婉美,然格力失之弱。二公之言,殊過譽(yù)也。”
在這里,胡仔認(rèn)為陳師道和晁補(bǔ)之的說法都有些偏激,以他的看法,黃庭堅的詞也有的寫得很好,只是這樣的好詞,數(shù)量不多罷了,雖然說秦觀的詞寫得很美,但可惜其詞格失于柔弱,看來,胡仔還是偏重于秦觀和黃庭堅各有各的特點(diǎn),沒有誰比誰更好。
但是,在王若虛那里,他把以上的評價綜合了一番,而后他的結(jié)論則認(rèn)為黃庭堅的詞作得確實水平一般:“陳后山云:子瞻以詩為詞,雖工非本色,今代詞手惟秦七、黃九耳。予謂后山以子瞻詞如詩,似矣;而以山谷為得體,復(fù)不可曉。晁無咎云:東坡詞多不諧律呂,蓋橫放杰出,曲子中縛不住者。其評山谷則曰:詞固高妙,然不是當(dāng)行家語,乃著腔子唱好詩耳。此言得之。” 黃庭堅撰《豫章黃先生外集》明弘治葉天爵刻嘉靖六年喬遷續(xù)修本 到了近代,這種爭論仍然沒有停息,吳梅在《詞學(xué)通論》中首先引用了一首黃庭堅所作的《虞美人·宜州見梅作》: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闌風(fēng)細(xì)得香遲,不道曉來開遍向南枝。 玉臺弄粉花應(yīng)妒,飄到眉心住。平生個里愿懷深,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
吳梅在引用了這首詞作之后,又說了這樣一番話:“晁無咎謂山谷詞,不是當(dāng)行家,乃著腔唱好詩。此言洵是。陳后山乃云:‘今代詞手,惟秦七與黃九?!藢嵃⑺街?。山谷之詞,安得與太虛并稱?較耆卿且不逮也。即如《念奴嬌》下片,如‘黃倒金荷家萬里,難得尊前相屬。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愛聽臨風(fēng)曲’,世謂可并東坡,不知此僅豪放耳,安有東坡之雄俊哉!”
吳梅首先說,晁補(bǔ)之認(rèn)為黃庭堅的詞作得不正統(tǒng),這種說法很正確,而陳師道將黃庭堅與秦觀并提,吳梅不贊同這種判斷,他認(rèn)為這是陳師道對黃庭堅的偏心,吳梅甚至說:黃詞怎么可能跟秦詞并稱呢?以黃詞的水準(zhǔn),他連柳永都比不上。而后吳梅舉出了黃庭堅所作《念奴驕》中的幾句詞,有人評價說這幾句詞有點(diǎn)兒像東坡的風(fēng)格,吳梅則認(rèn)為這幾句詞確實有豪放氣,但卻沒有東坡詞中的雄俊。
看來,吳梅從整體上講,對黃庭堅的詞評價不高。但近代詞人夏敬觀卻不這么看,他用了一大段話來理清前人對黃庭堅的評價,這段話出自夏敬觀的《宋人詞集跋尾》一文:“后山稱今代詞手,唯秦七、黃九。少游清麗、山谷重拙,自是一時敵手,至用諺語作俳體,時移世易,語言變遷,后之閱者,漸不能明,此亦自然之勢,試檢楊子云《絕代語》,有能一一釋其義者乎?《史》、《漢》亦偶載俗語,非必有傷風(fēng)雅也。以市井語入詞,始于柳耆卿,少游、山谷,各有數(shù)篇,山谷特甚之又甚,至不可句讀,若此類者,學(xué)者可不必步趨耳?!?/span>
在這里,夏敬觀替黃庭堅做了不少的辯解,比如黃喜歡用一些俗語或不常用的字來入詞,有人為此詬病于黃,但夏卻認(rèn)為這不是個事兒,隨著時代的推移,語言也在變化,所以后世不了解一些詞意和字意,這也很正常。而后他舉出了揚(yáng)雄的《方言》,夏說,到今天,《方言》上的很多意思不是也不能都弄明白嗎?更何況,哪怕是正史的《史記》和《漢書》也會有俗語在,這并不算是傷風(fēng)雅。 黃庭堅撰《山谷詩集》二十卷,清光緒二十一年刻本,書牌 黃庭堅撰《山谷詩集》二十卷,清光緒二十一年刻本,卷首 但是夏敬觀的這種認(rèn)定也沒有得到普遍的承認(rèn),比如萬云駿在《山谷詩詞蠡測》中稱:“恐未為知言。”這可真是環(huán)肥燕瘦,同一個人的詞作,后世有著如此不同的意見,但反過來說,這也正說明了黃庭堅的詞作對后世研究者有著特殊的重要性,否則,也就不會有這么多的爭論。
相比較而言,黃庭堅在詩史上更有名氣,因為他是江西詩派最重要的人物,所以對他的詩沒有太多的爭論。而他的詞作則不同,正如以上所言,他所作的詞有人評價很高,有人則認(rèn)為他的詞作得較差。其實這兩種看法源自黃庭堅詞作的兩個風(fēng)格,他前期所作之詞與后期所作有著較大的差異,雖然說吳梅認(rèn)為黃庭堅的詞比不上柳永,但黃庭堅早期的詞作確實有著柳永的風(fēng)格。這里所說的風(fēng)格,不單純是指語言特色,而在內(nèi)容上,黃庭堅也喜歡像柳永那樣作艷詞,從某種程度而言,黃庭堅的艷詞,其香艷程度超過了柳永,比如他作的一首《江城子》:
新來曾被眼奚搐。不甘伏。怎拘束。似夢還真,煩亂損心曲。見面暫時還不見,看不足,惜不足。 不成歡笑不成哭。戲人目,遠(yuǎn)山蹙。有分看伊,無分共伊宿。一貫一文蹺十貫,千不足,萬不足。 黃庭堅撰《山谷集》清乾隆四十七年武英殿聚珍版木活字印本 這首詞不止是香艷了,更多的則是跟女人的調(diào)笑。而黃庭堅的這類詞常被后世提及的還有一首《千秋歲》:
世間好事,恰恁廝當(dāng)對。乍夜永,涼天氣。雨稀簾外滴,香篆盤中字。長入夢,如今見也分明是。 歡極嬌無力,玉軟花欹墜。釵罥袖,云堆臂。燈斜明媚瞢,汗浹瞢騰醉。奴奴睡,奴奴睡也奴奴睡。
這首詞的最后兩句常被后人調(diào)笑,比如清李調(diào)元在《雨村詞話》卷一中說:“樂府女人自稱只言奴,惟山谷詞始有‘奴奴睡,奴奴睡也奴奴睡’句。后始用雙字,亦猶稱人為人人之意?!?/span> 根據(jù)李調(diào)元的考證,古代的官妓自稱“奴”,但自從有了黃庭堅的這首詞,這些妓女們才自稱“奴奴”,這兩個字疊用,聽上去果真親昵了很多,反過來也可說,黃庭堅的這首詞有著何等廣泛的影響。
黃庭堅撰《山谷詞》清光緒十四年錢塘汪氏刻本 對于黃庭堅的這類詞,后世多有批評,比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在評價黃庭堅的《山谷詞》時稱:“今觀其詞,如《沁園春》《望遠(yuǎn)行》……皆褻諢不可名狀?!?/span>
四庫館臣認(rèn)為,黃庭堅所作的《沁園春》和《望遠(yuǎn)行》太低級趣味了,那我就把后一首詞引用在這里:
《望遠(yuǎn)行》 自見來,虛過卻、好時好日。這訑尿黏膩得處煞是律。據(jù)眼前言定,也有十分七八。冤我無心除告佛。 管人閑底,且放我快活。便索些別茶只待,又怎不遇偎花映月。且與一班半點(diǎn),只怕你沒丁香核。 黃庭堅撰《山谷詩集》清光緒二十一至二十五年陳三立刻本 關(guān)于《望遠(yuǎn)行》,李調(diào)元在《雨村詞話》中給予了惡評:“樂府用諺語,詩余亦多俳體,然未有如此可笑者。訑尿、..、 ..等字,即云是當(dāng)時坊曲優(yōu)伶之言,而至此俗褻,如何可入風(fēng)雅乎?且經(jīng)傳訛已久,字畫亦差,字?jǐn)?shù)亦未確,愈為無理。涪翁詩固故為聱牙,當(dāng)時宗尚江西,目為鼻祖,實非大雅正傳,此詞尤為惡道。”
李調(diào)元認(rèn)為,詞作中用一些俗語倒也可以理解,但只是黃庭堅用得太過分了,這樣的臟詞怎么能寫入風(fēng)雅的詞中呢?!以至于李調(diào)元都認(rèn)為,把黃庭堅視為江西詩派的鼻祖也變成了不應(yīng)該的事情,更何況他認(rèn)為黃的詩比詞更差勁兒。
對于黃庭堅的這些詞作,榮斌在《從北宋詞壇的兩次革新看黃庭堅詞的失與得》一文中說:“黃庭堅前期詞也曾仿效柳詞語言風(fēng)格,大量使用了通俗淺近的語言;然而俗則俗矣,粗鄙之氣卻處處可見?!?/span>
榮斌在這段斷語之后舉出了兩首實例,其中之一就是黃庭堅所作的《歸田樂引》:
對景還銷瘦。被個人、把人調(diào)戲,我也心兒有。憶我又喚我,見我,嗔我,天甚教人怎生受。 看承幸廝勾,又是尊前眉峰皺。是人驚怪,冤我忒撋就。拼了又舍了,定是這回休了,及至相逢又依舊。
黃庭堅撰《山谷外集》清光緒二十一至二十五年陳三立刻本
對于黃庭堅這類的詞作,后世的評價大多不高,雖然說有人認(rèn)為黃的這些艷詞是受了柳永的影響,但也有人認(rèn)為他的這些詞所表達(dá)出的鄙俗比柳永還過分,持這種觀點(diǎn)者有樊增祥,其在《東溪草堂詞選自敘》中說:“柳七、黃九并負(fù)盛名,然《樂章》九卷,瑜不掩瑕,‘關(guān)河殘照’之吟,‘楊柳曉風(fēng)’之什,數(shù)闋之外,半為鄭聲,導(dǎo)元人之末流,入《桑中》之鄙語。準(zhǔn)諸宣圣,放之為宜。山谷鄙俗,又甚耆卿?!?/span>
黃庭堅作這類艷詞,在他當(dāng)世就受到過指責(zé),比如《五燈會元》卷十七和《樂善錄》卷下都載有這樣一段掌故:
黃魯直好作艷語,詩詞一出,人爭傳之。時法云秀老訶之曰:“公文詞之富,翰墨之妙,甘施于此乎?”公曰:“某但空語,初非實踐,終不以此墮惡道也。豈亦欲置于馬腹中乎?”秀曰:“李伯時但以念想,在馬腹墮落,不過止其一身。今公艷語實蕩天下心,使其信以為然,蕩而不反,則踰越禮法,冒犯廉恥,無不至矣,罪報何止入馬腹,定當(dāng)入泥犂也。”公為之動容。
黃庭堅當(dāng)年的艷詞就如同今天的黃段子一樣,雖然低級,卻能瞬間風(fēng)靡天下,因此遭到了法云和尚的指責(zé)。雖然黃庭堅替自己辯解,但法云還是告訴他:你的這些所為定然會遭到報應(yīng)。法云的這句話讓黃庭堅有所觸動,不知是不是受此影響,總之,黃庭堅后期的詞作在內(nèi)容上變得不那么香艷。胡云翼在《中國詞史大綱》中說:“庭堅的詞有兩種境界:一種是豪放高曠,類似蘇軾,如《念奴嬌》、《水調(diào)歌頭》諸詞;一種是風(fēng)流旖旎,類似柳永?!?/span>
因為黃庭堅崇拜蘇軾,所以他的詞作中有一些很類似東坡的風(fēng)格,胡云翼在書中舉出了黃所作的一首《沁園春》:
把我身心,為伊煩惱,算天便知。恨一回相見,百方做計,未能偎倚,早覓東西。鏡里拈花,水中捉月,覷著無由得近伊。添憔悴,鎮(zhèn)花銷翠滅,玉瘦香肌。 奴兒又有行期,你去即、無妨我共誰。向眼前常見,心猶未足,怎生禁得,真?zhèn)€分離。地角天涯,我隨君去,掘井為盟無改移。君須是,做些兒相度,莫待臨時。
這首《沁園春》,無論是詞風(fēng)還是內(nèi)容,都跟他前期的艷詞有著很大的區(qū)別,以至于胡云翼評價說:“我們讀了作者的這兩種風(fēng)調(diào)絕不相同的詞,幾疑出自二人手筆?!?/span> 微信號:zhilanzhaiweili 藏書家韋力的古書之媒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