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城

劉克莊

斷鏃遺槍不可求，西風古意滿原頭。
孫劉數(shù)子如春夢，王謝千年有舊游。
高塔不知何代作，暮笳似說昔人愁。
神州只在闌干北，度度來時怕上樓。

這是一首典型的懷古詩。方若虛說得好：“懷古者，見古跡，思古人。其事無他，興亡賢愚而已?！?/span> 這類詩，詩人通常借登臨古跡、詠嘆史實來自澆塊壘、自抒懷抱，或者以古鑒今、總結(jié)歷史興亡的經(jīng)驗教訓等等。

冶城在今江蘇省南京市。歷史上南京最早的名稱就是“冶城”，傳因吳王夫差在今天南京朝天宮所在的冶山地區(qū)設冶煉作坊鑄造兵器，其山被稱為“冶山”而得名。冶城是曾經(jīng)的兵器制造中心，也是歷來兵家的必爭之地，南宋末年，北方淪陷，冶城更處于與異族抗爭的最前沿。劉克莊登臨冶城之際，面對北方河山無力恢復的形勢，不由得思接千載而愁腸百轉(zhuǎn)，心有郁積不得抒發(fā)，從而寫下了這一吊古傷今的名篇。

首聯(lián)緊扣“冶城”。詩人略去具象，純從大處落筆，以大寫意的筆法描寫了眼中無比蕭瑟、蒼涼的今日冶城。千年時間的流駛，使得今日之冶城，欲求一“斷鏃遺槍”而不可得，無邊的曠野，只剩下獵獵西風、茫茫古意。面對此情此景，詩人又怎能沒有沉重孤絕的歷史感？正如一位新詩人所說：“難為情的，是患了歷史感的個人。三十六歲，常懷千歲的憂愁。”

頷聯(lián)詩人則思接千載，追懷與冶城相關(guān)的古人往事。出句化用辛棄疾名句“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孫權(quán)、劉備，他們不都是一時無兩的英雄豪杰嗎？最終還不是歸為一場春夢！對句化用劉禹錫“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王謝風流，盛極一時，如今詩人登臨舉目，物是人非，也只剩下昔人“舊游”之地罷了。用典、化用前人名句原是詩家慣技，用得好，那叫點鐵成金；用得不好，那就叫點金成鐵，甚至落得個生吞活剝的罵名。劉克莊這里顯然是用得好的。為什么好？一是恰切，孫劉、王謝都是與冶城直接相關(guān)的典型歷史人物；二是推陳而能出新，劉克莊在前人成句的基礎上又能翻出一層新意；三是化用無痕，即使不知道辛棄疾、劉禹錫的名句，也不影響我們對這一聯(lián)的理解，當然如果知道有前人成句，可以有更多更深的理解，那就是格外的收獲了。頸聯(lián)寫得有聲有色，尤其是“暮笳似說”，發(fā)愁的又哪里是昔人、暮笳？劉克莊在這里“以我觀物，萬物皆著我之色彩”，化景物為情思，不絕余韻值得再三玩味。

前三聯(lián)固然稱善，但這首詩最為人稱道的卻是尾聯(lián)。詩人之所以“怕上層樓”，并不是個人原因，而是“神州只在闌干北”。北方淪陷已久，詩人擔心登臨遠望，徒增山河破碎的傷感罷了。詩人到冶城來，原本就是要北望河山的；可到了，卻言“怕”；“怕上樓”而終于上樓，詩人的內(nèi)心，是何等的矛盾、曲折、深婉！原來，劉克莊也和同時的戴復古一樣，“最苦無山遮望眼，淮南極目盡神州”，都是為金甌破碎，恢復無望而痛苦不已，都曲折巧妙地抒發(fā)了深摯而強烈的愛國之情。有了尾聯(lián)，詩人就將對南宋王朝的命運的憂慮融入個人登臨的意緒，豐富了詩歌的意境，提升了詩歌的格調(diào)，植入了詩人自己的基因，從而得以區(qū)別于一般的泛泛懷古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