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做派老生的重頭戲 談《審頭》陸炳的表演 逯興才 京劇《審頭刺湯》是老生、青衣、文丑并重的戲。從老生的角度來說,這是做派老生的重頭戲之一。這出戲是由“審頭”和“刺湯”兩場戲組成的。而老生陸炳的戲只在“審頭”一場。在京劇界有這樣的說法:測試一位唱工老生演員的水平,要看他是否能拿得下來“三斬、一碰”,即能否演好《斬黃袍》(趙匡胤)、《斬馬謖》(諸葛亮)、《轅門斬子》(楊延昭)、《碰碑》(楊繼業(yè))。而測試做派老生演員的水平,就要看是否能拿得下來“三審、一打”,即能否演好《審頭》(陸炳)、《審刺客》 (閔覺)、《審潘洪》(寇準(zhǔn))、《打嚴(yán)嵩》(鄒應(yīng)龍)。關(guān)于“一打”,人們的說法不一,可謂人言人殊。有的說法是《打侄上墳》(陳伯愚),也有的說法是《掃雪打碗》(劉子忠)。不論是“三審、一打”也好,或者是“三審、三打”也好,都說明做派老生同唱工老生一樣,是都具有本行當(dāng)?shù)闹仡^戲的。
聽老前輩們說,當(dāng)初賈洪林、劉景然等老藝術(shù)家都演《審頭》一劇,而且演得十分精彩,可惜我們這一輩人沒有趕上??墒抢紫哺O壬莩龃藙r,我們趕上了,看見了,真是非常動人!
《審頭》這場戲很難演,就老生來說,是“一多兩少”,即念白多,唱段和形體動作少。整場戲幾乎都是念白,只有十二句唱詞,其中包括兩句【二黃散板】,四句[【二黃搖板】和六句[【四平調(diào)】。而形體動作更是不好做,因為在整場戲中陸炳作為審判官,幾乎全是坐著,沒什么大身段,只有上半身的動作,全憑表情和手勢傳神。如果演員在表演上缺乏功力,真是難以勝任這出戲。雷老師就是以他在表演上和念白上的功力演出此劇。所以我想在本文中,著重地介紹一下雷喜福先生是如何表演陸炳這個人物的。
雷老師非常重視人物的出場。他常告誡學(xué)生:演戲不容易,必須全神貫注,人物的第一次上場尤其重要,因為這不但是觀眾對演員能否留下好印象的問題,更要緊的是觀眾要看演員演的像不像那個人物。因此演員“出場的頭一眼”.“動作的頭一式”,“開口的頭一聲”都是相當(dāng)重要的,千萬馬虎不得。他對于《審頭》陸炳的上場就有精心的設(shè)計。
這出戲一開始是龍?zhí)?、刀斧手和門子站門,音樂是“水龍吟”(也稱“大開門”)的曲牌,這是很有氣氛的音樂造勢。曲牌停止后,陸炳在“一錘鑼”的鑼鼓中上場。順便說一下,此處有的演員也用“四擊頭”上場,但雷老師認為“一錘鑼”的鑼鼓點,聽起來穩(wěn)重、肅穆,易于烘托陸炳的威嚴(yán)的神態(tài),所以他堅持用這個鑼鼓點子上場。你看雷老師所扮演的陸炳上場后,雙手扶帶,腳步穩(wěn)重,二目有神,走到“九龍口”正冠、理髯,再走到臺口念引子:“眼前皆赤子,頭上有青天。”雷先生念的是小引子,這是他的特點。在這里有的演員念大“引子”:“奉命審人頭,惱恨湯勤禮不周”,或“奉命審人頭,王法森嚴(yán)鬼神愁”。大引子有氣勢,也易于獲得觀眾的贊賞。但雷老師認為“眼前皆赤子,頭上有青天”這兩句小引子的詞意好,說明做大官的眼里要有老百姓,要做“青天”這樣的官,如果做壞事,則“湛湛青天不可欺”,一定會有報應(yīng)的。由于他有這樣的理解,所以他念得很動情,也很有氣勢。他念“頭上”這兩個字時,念得很有勁頭,然后一頓,身體也微微一晃,二目攏神,再念出“有青天”三個字,“天”字用“噴口”,既清楚又有力度。身段是:左手扶帶,右手向右上方一指。念完引子,又奏起“水龍吟”,在曲牌聲中,陸炳用右手理髯口向兩側(cè)站堂的衙役們看一看 (術(shù)語叫“一望兩望”),然后向右轉(zhuǎn)身歸“大座”,在“歸位”鑼鼓之后念定場詩:“可恨嚴(yán)賊太猖狂,欺君罔上似虎狼(二三鑼),惱恨奸賊成一黨,殘害我朝大忠良”(住頭),這四句詩念得平穩(wěn)中見威嚴(yán),把身為錦衣衛(wèi)正堂的陸炳對嚴(yán)世藩的不滿與憎惡表現(xiàn)出來。
觀眾從雷老師出場的眼神、形態(tài)以及念引子和定場詩的表演中,就可看到他所勾勒出的陸炳那種耿直剛烈、疾惡如仇的基本性格。由此可見“出場”這一表演環(huán)節(jié)之重要。 由于《審頭》這場戲是以念白為主.所以雷老師很注意臺詞內(nèi)涵的表達,以及在語調(diào)上和節(jié)奏上的變化。在這場戲中,陸炳與湯勤的矛盾。是以對白的形式出現(xiàn)的,雙方的“形體行動”雖然很少,但雙方都充滿著“語言行動”,可謂“唇槍舌劍”。如果念白處理不好,這場戲就要大為減色。而雷老師恰恰是擅長念白戲,用內(nèi)行話說,正“打在手背上”。我舉一段戲的例子來說明:當(dāng)湯勤在大堂上口口聲聲說人頭是假的時候,陸炳很惱怒,這倒不只是因為湯勤一口咬定人頭是假,因為陸炳知道這個人頭是假的,他惱的是湯勤竟這樣死心塌地效忠權(quán)奸,對莫懷古竟這樣恩將仇報、趕盡殺絕,所以他要反擊湯勤。
陸炳:“你口口聲聲道這個人頭是假,難道這個人頭(一頓)還有什么質(zhì)對不成?”(冷錘)(實際上是質(zhì)問湯勒:你這樣再三再四地從中阻攔我結(jié)案,到底是為了什么?此處的身段是:在“冷錘”的鑼鼓中,右手的扇子一拍左手的掌心,然后兩手一攤,做質(zhì)問的神態(tài)。) 湯勤:“喏,大有質(zhì)對。”(你不必壓我,我自然能證明這不是莫懷古的人頭!) 陸炳: “有什么質(zhì)對?講!”(請拿出你的證據(jù)來!) 湯勤:“莫大老爺頭上有兩樣貴處:前有梅花顎,后有三臺骨,那才是真的呢!”(這就是最確鑿的證據(jù)!) 陸炳:(此時恨透了湯勤,沒想到他真的說出了確鑿的證據(jù)。陸炳很沉得住氣,他不與湯勤正面交鋒,而是從側(cè)面反駁他)“有道是人死(一頓)則變哪!”(你這不能算是最確鑿的證據(jù)。) 湯勤:“生就的頭,一輩子也不能改變的!”(假的真不了,看你還有何話可說) 陸炳:(尋找湯的破綻,準(zhǔn)備后發(fā)制人)“想這梅花顎生在面上,(用扇子一指自己的右面頰)可以常常得見;那三臺骨長在腦后,(強調(diào)‘腦后’二字,然后用扇子一指腦后)你是(用扇子輕輕地指一指湯)怎樣得見的呢?(說到此處,上身微微一晃,用懷疑的眼神盯住湯勤。意思是:你雖然說出了證據(jù),但說的有些不合情理呀?) 湯勤:“哎呀,若提起此事,說來也就長了?!?/strong>(一看陸有懷疑,只好從事情的始末根由說起。) 陸炳:“(向湯點點頭)慢慢地講來?!?/strong>(說完這句話,將扇子打開,輕輕拂動,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氣,示意湯:我就是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下邊這段戲,是湯勤說,陸炳聽。有些演員到此處想“歇一會兒”,就不認真聽湯勤講這段故事??墒抢桌蠋熢诖颂幰稽c兒都不離開戲,而是認真地聽湯勤說。在聽的過程中,時而故意吃驚,時而面露譏諷,并且隨話搭話,使湯難堪,演得極有情趣。請看這段戲:
湯勤:“當(dāng)初小官不得第的時節(jié),(陸加白:“怎么樣?”意思是:你也有過不得意的時候嗎?)在錢塘賣字畫為生?!?/strong>陸(故作吃驚):“湯老爺還賣過字畫么?”(這是陸成心“惡心”他,因為湯勤最怕別人知道自己這段不光彩的歷史。)“我是不得已而為之呀。(陸馬上表示歉意:“往下講來。”)那莫大老爺出門拜客而歸,路過我那畫棚,他見我的字是真草隸篆,畫是水墨丹青,他乃是讀書之人,起了憐才愛士之意,故爾將我收留,到他家下以為幕賓。(陸此時點點頭)后來他進京作官,又將我?guī)нM京來。我們一路之上,同宿旅店(陸此時用蔑視的目光看著湯勤,情緒激動起來)同盆凈臉,同架穿衣,同桌用飯。所以么,看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strong>
陸炳:“(盯住湯勤)我來問你,那莫大老爺待你如何?”(這是明知故問,目的是逼湯勤自己說出莫懷古對他的恩德。在這句臺詞之后,陸將扇子合上。) 湯勤:“待小官恩重如山。” 陸炳:“哦?恩重如山?(用扇子向上一指) 湯勤:厚而不薄。 陸炳:厚而不薄? 湯勤:絕不虧心哪! 陸炳:哼,叫老夫好恨!(在“哼”字上將扇子放在桌上,然后在“冷錘”的鑼鼓中,一拍驚堂術(shù)。心里想:我算把你看清楚了!)
以上二人的對話,要互相銜接得很快,不能拖,這樣到了“叫老夫好恨”時,才有氣氛。
湯勤:老大人敢是恨著小官不成?(小心翼翼地問,因為此時湯對陸有些摸不著頭腦。) 陸炳:“(故作惶恐狀)我焉敢恨著湯老爺,我恨的是那去世的莫懷古,他既然是進士公出身,可就大大地失了眼力了!(念到“眼力”二字時,聲音顫動,好似譏諷莫懷古。意思是:我恨他當(dāng)初沒能把你看清楚!)” 湯勤:“啊?怎見得我那莫大老爺失了眼力了?(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陸炳:“(以湯勤自己的話,來揭露湯勤對于莫懷古的忘恩負義。)想當(dāng)年湯老爺不得第的時節(jié),在錢塘賣字畫為生,那莫大老爺出門拜客而歸,打從你那畫棚經(jīng)過,見你的字是真草隸篆,畫是水墨丹青,他乃讀書之人,故爾起了憐才愛士之意,將你帶進府去,以為幕賓款待。(語氣逐漸激烈,節(jié)奏也開始變快)他縱然帶你進府,就不該帶你進京;縱然帶你進京,也不該把你薦于嚴(yán)府,你才作了官,得了這經(jīng)歷司。常言道得好:燒柴想根本,飲水要思源;無有漁夫瘦,怎能上舟船!(住頭)”以上這段臺詞,雷老師念得鏗鏘有力,快而不亂,而且很有氣勢,他的目的要叫湯勤羞愧難當(dāng),抬不起頭來。“如今那莫大老爺惹下了這場殺身大禍,就有你這鐵板的干證!(住頭)(那莫懷古對你有如此的恩德,你這不是恩將仇報嗎?)這個人頭你說是真也是真,你說是假也是真。老夫就是這樣地落案了!(我就這么辦了,看你敢怎么樣!)”
舉以上這段戲的例子,是想說明雷老師雖然很講究念白的技巧,但他從不賣弄技巧,而是力求把念白的技巧和人物的思想感情融合在一起,可謂“念白結(jié)合感情,感情烘托念白”。雷老師發(fā)表過一篇文章,題目就是《談?wù)劺仙畎住?蘇移整理),他把念白的要領(lǐng)歸納為十句話:“聲音要貫臺,字音要吐真;體會詞中意,語氣要區(qū)分;氣口用得當(dāng),抑揚頓挫準(zhǔn);快中須要慢,慢中反應(yīng)緊;平時勤習(xí)練,臺上自傳神?!边@是雷老師從實踐中得來的真知,對于應(yīng)工做派老生的演員們都是有著指導(dǎo)作用的。他在臺下苦練念白技巧,在臺上運用念白技巧,不是為了別的,乃是為了臺上傳神,為了塑造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
王世續(xù)、鄭巖、李世濟配像 雷老師還特別強調(diào)運用本劇中的一個重要道具——陸炳手中的扇子。他說這把扇子是湯勤的一道“催命符”。陸炳暗示雪艷刺殺湯勤的“刺”字,就是寫在這柄扇子上的,所以這個道具尤其重要。什么時候拿起扇子,什么時候放下扇子,什么時候搖動扇子,什么時候用扇子做身段,這都是有準(zhǔn)地方的,演員必須運用純熟,才能對陸炳這個人物起烘托作用。不然的話,可能幫倒忙。請看陸炳暗示雪艷刺湯的這段戲:
這時陸炳已看出湯勤一口咬定人頭是假的,目的是為了霸占雪艷。為了解救莫懷古和開脫戚繼光,陸故意將雪艷斷給湯勤,湯勤大喜,馬上表示人頭是真,可以結(jié)案,這時陸炳將雪艷傳到堂上。(在本劇中,要給陸炳準(zhǔn)備兩把扇子,此時拿起另一把寫有 “刺”字的扇子。)
陸炳:“(右手輕輕地搖動扇子,好象了結(jié)此案后感到很輕松)雪艷,老夫?qū)⒛惆l(fā)往錢塘,怎奈錢塘路遠;送至薊州,薊州又無人照看;寄在老夫衙內(nèi),猶恐出入不便。(說到此處,將扇子放到桌案之上。這是一把白紙扇,一面有畫,一面寫有‘刺’字,將這一面朝上。)老夫為媒(拿起筆來)將你許配(用筆管指一指雪艷)湯老爺為妻,(從雪艷的方向指到)湯勤的方向,一看湯勤正在色迷迷地看著雪艷,沒有注意自己,(落筆寫下去)湯老爺比不得莫大老爺,(在這句話中寫完‘刺’字,將筆放下。)早晚你要(右手拿起扇子交到左手)小心(在‘冷錘’的鑼鼓中亮相。身段是:左手持扇舉起,與左帽翅平行,因為舉太高了不好看。扇子上的‘刺’字,對著雪艷,背著湯勤。右手劃個圈指在’刺’字上,亮相。)伺候!(右手從指扇子變?yōu)橹笢?,然后右手將左手的扇子接過來,輕輕搖動。要注意:一定把有畫的一面朝外,有‘刺’字的一面朝里,千萬不能出紙漏。當(dāng)雪艷開唱后,再將另一把扇子換過來。)”
以上是雷老師表演陸炳時的一些突出之處,我的敘述可能有不準(zhǔn)確之處,請老前輩、老同學(xué)們給予指正。我只不過是想通過介紹雷老師的表演,對后學(xué)者有一點啟迪作用。 中國戲劇 1996-07 京劇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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