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讀《隋唐嘉話》,深為劉餗零散的記載所感動。有一段對話發(fā)人深思,“褚遂良問虞監(jiān)曰:‘某書何如永師?’曰:‘聞彼一字,直錢五萬,官豈得若此?’曰:‘何如歐陽詢?’曰:‘聞詢不擇紙筆,皆能如志,官豈得若此?!翼T唬骸热唬澈胃粢庥诖耍俊菰唬骸羰故趾凸P調(diào),遇合作者,亦深可貴尚,’褚喜而退?!睔W陽詢寫字“不擇紙筆”,存在可能性,但話說得有點“大”,并非絕對,若非手筆“調(diào)和”,萬難做到。這種枉顧客觀實際的豪言,有誤導之嫌。北宋陳槱則就有不同看法,他說:“余謂工不利器而能善事者,理所不然,不擇而佳,要非通論?!笨磥頍o條件地“不擇紙筆”,并不能成為通行的道理。清代的楊賓堅持擇筆,他說:“書與佳與不佳,筆居其半”,強調(diào)有些筆可能是別人棄之不用的,然而對另一個人來說正適合自己,“就吾而論,禿為上,新次之,破又次之,水又次之,羊毫為下?!边x擇必然牽扯標準,并非新筆就好,關(guān)鍵是得心應手。這是一個人書寫風格對紙筆的要求。 漢字書寫的宣紙毛筆,是書法藝術(shù)的工具奇葩。蔡邕“惟筆軟則奇怪生焉”,道出了毛筆變化無窮的柔軟性。書法點畫的力感、曲直、氣韻、律動、節(jié)奏,皆源于筆鋒的柔性。清代劉熙載說得也比較合乎邏輯。他認為:“蓋能柔能剛之謂軟,非有柔無剛之謂軟也。”剛中帶柔,柔中帶剛,剛?cè)嵯酀?,以柔克剛,不僅能夠產(chǎn)生變化,而且能夠檢驗一個人的意志和耐心。潤澤、柔質(zhì)的獨特宣紙,不僅能夠助推點畫的變數(shù),而且能夠墨分五色,活化點畫的可變肌理。漢字書寫演變?yōu)橐环N獨特的藝術(shù)形式,雖然不能完全歸功于紙筆,但紙筆的作用不可小覷,離開紙筆談書寫,有失公允。 就拿毛筆來說,它的類型相當復雜。古往今來,聰明智慧的制筆工匠,可以說窮盡世間獸類毫發(fā),充當材料,試作筆鋒,鼠須、狼毫、豬鬃堅挺,羊、鳥、胎毫柔軟,羊毫長,雞毫短。制筆工藝經(jīng)過數(shù)千年發(fā)展,已經(jīng)相當成熟,筆桿材料的選擇余地很大。眼下,市面上的毛筆,不僅有長鋒短鋒、軟毫硬毫,而且筆頭有粗有細、有大有小,既可以寫寬碩的大字,也可寫蠅頭小楷。如此復雜的情況,即使技藝非凡、能力高超,一個“不擇”,恐怕也不能解決漢字書寫的所有問題。試想,一個功底深厚、書寫靈感超群、書寫精力旺盛的人,加上一支順手的優(yōu)質(zhì)毛筆,一張駕輕就熟的優(yōu)良宣紙,寫出的漢字總比隨便取一張紙和一支筆,效果要好吧。俗話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孔老夫子的話,顛覆不破的真理,用于任何領域都正確無比。所以,宋代朱長文針對漢字書寫的器具筆墨紙硯與書寫的關(guān)系說:“欲善其事而不利其器,鮮能造其精妙。”朱長文的思想具有普遍意義。對于一個合格的書寫者來說,儲備一付精良的書寫工具,非常明智。歷史上很多書法家對毛筆的要求都有自己的偏好。據(jù)說漢代蕭何善用禿筆,鋒穎磨光之后用著更順手。蕭子云到處收集嬰兒的胎發(fā),精心做成毛筆,軟軟的、滑滑的,用起來心手雙暢。王羲之的鼠須筆,用的是八九月份崇山絕仞中的兔子毛做成的,筆頭長一寸,管長五寸,鋒齊腰健。《蘭亭集序》流暢的韻律,生動的筆姿,就是鼠須筆的絕妙風采。白居易用鹿毫筆,蔡君謨用鼬尾筆,蘇東坡用雞毫筆。事實上,選擇是相當普遍的。 其實,書寫者選擇毛筆的原因,我想應該有個與紙配合的問題。筆鋒有長短、軟硬,宣紙有厚薄、澀滑。硬毫筆放在表面光滑、吃水性極差的紙上,硬對硬,互相較勁,書寫效果可想而知。王羲之有句名言:“若書虛紙,用強筆;若書強紙,用弱筆?!碧搶崗娙趸パa,方能寫出好字。硬鋒,彈性大,需要用力往下按;軟鋒,彈性弱,必須用力往上提,點畫才能剛勁有力,力透紙背。當然,軟和硬互相矛盾,剛與柔相互對立。只有功夫深厚的駕馭者,才能化剛為柔,或化柔為剛。清代有個畫家叫松年,他深有體會地說:“善書家,剛筆能用使柔,柔筆能用使剛,始為上品。”《翰林要決》的作者、元代陳繹曾說:“初學須用佳紙,令后不怯;須用惡筆,令后不擇筆?!彼麖男睦韺W的角度闡明了擇與不擇紙的道理。的確如此,初學寫字的人,擔心好紙浪費,舍不得用,久而久之,對好紙的性能不掌握,對往后的書寫必然產(chǎn)生影響。同時,又怕毛筆不順手,往往選擇比較好的筆。這種心理是初學者的通病。其實,大可不必擔心,既然下決心學習書法,就不要瞻前顧后,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選擇好筆好紙,方能練出好的基本功。繁雜的記載,令人眼花繚亂。一句話: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唐昭宗時期的馮執(zhí)有本《云仙雜記》,記有“養(yǎng)筆以硫黃酒舒其毫;養(yǎng)紙以芙蓉粉借其色;養(yǎng)硯以文綾蓋,貴乎隔塵;養(yǎng)墨以豹皮囊,貴乎遠濕;逢溪子遵之。”蘇東坡《仇池筆記》:“王晉卿造墨用黃金、丹砂,墨成,價與金等?!奔偃缯f不在乎書寫工具材料的優(yōu)劣,古人花那么多精力維護“文房四寶”、用那么貴重的物質(zhì)制造書寫材料干什么?《澠水燕談錄》是宋人王癖之的名記,《事志》有一段記載:“南唐后主留心筆札,所用澄心堂紙、李廷珪墨、龍尾石硯三物,為天下之冠。”“天下之冠”除了彰顯李煜的地位之外,更重要的是體現(xiàn)書寫工具材料的品質(zhì)。宋明時期,很多書寫者自做筆墨。比如,何薳的《春渚紀聞》,多處記載制墨的經(jīng)驗和巧門。清代蔣驥說:“善書者必用重料好毫,使毫盡食墨,按下運行而毫端聚墨最濃處注在畫中,乃得中鋒之道?!彼^的“重料、好毫”,講究的是質(zhì)量,性能好的工具材料,使用起來必然舒心。有一定書寫經(jīng)驗的人都明白,如果具備一支長短適中、粗細得體、剛?cè)嵯酀拿P,再加上一張質(zhì)地優(yōu)良的宣紙,一定能寫出讓自己心儀的作品來。像周汝昌說的那樣:書家得佳筆,如勇士得寶劍,意氣備增,神采更出。 妙筆生花,純墨煥彩。古人之所以把漢字書寫的工具材料冠之“文房四寶”,并非無稽之談,因為它不是一個單純的技術(shù)問題,所謂“技進乎道”、“神乎其技”,都與“神器”、“靈器”有關(guān)。歷史上的“江郞才盡”,說明筆的重要性,是智慧靈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所以,忽視書寫工具材料的重要作用,過分強調(diào)書寫技能,是極為不恰當?shù)?。漢字書寫的獨特性,表現(xiàn)為一次性不能重復,一筆下去好劣皆然,如果缺乏滿意順手的工具遺憾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即使你技能再高也不能保證,一點一畫隨心所欲,總是受到工具材料的制約。高技能的書寫者重視和體驗書寫工具材料的性能,摸索人與筆的最佳結(jié)合點,是漢字書寫的重要前提。不可否認,書法技能高超的書寫者,使用比較差的毛筆,也能夠?qū)懗霾诲e的字。這個“不錯”建立在技能比你差的人那里,而不能證明你自己的水平是否發(fā)揮到極致。原因非常簡單,使用不吸墨的元書紙書寫草書,點畫的生動、枯潤很難保證。假如用羊毫臨摹王羲之《蘭亭序》恐怕也寫不出古風悠悠、飄逸俊秀的魏晉風度。事實說明,了解掌握工具材料的性能,選擇一支屬于自己的毛筆,臨摹和書寫肯定是一件很愜意的事,不僅能夠心手雙暢,也能事半功倍。 然而,話又說回來,重視工具材料的作用,不等于完全依賴工具材料,隨便放棄對技能的訓練。這是問題的另一面,同樣不可偏廢。道理也不復雜,一流的書寫工具必須伴隨著一流的書寫技能,兩者配合得天衣無縫,才能達到書寫的最佳效果。有些人過分夸大工具材料的作用,忘記了書寫者的最終決定因素,盲目改變和選擇書寫工具。比如,有的人用拖把拖字,有人用飯勺寫字,還有手指書寫的。這些都脫離了書法的本體要求,變成雜耍了。比如,陳獻章的“茅龍書”就值得推敲。據(jù)明代張翊《白沙先生行狀》記載:“公甫能作古人數(shù)家字,束茅代筆,晚年專用,遂自成一家,時呼為茅筆字。得其片紙,藏之以為家寶。交南人購之,每一幅易絹數(shù)匹?!彼坪蹩浯笃湓~,一是什么茅束扎為筆交待不清,二是陳獻章的《自書詩卷》墨跡,斑剝破碎,殘枝斷干,鼓努為力,境界非常低級。謂之創(chuàng)新實屬牽強附會,如果不是陳獻章詩文脫略凡近,他的“茅龍書”不值得一提。清朝“八怪”之一的金農(nóng),據(jù)說喜歡把筆頭剪齊,書寫隸書,謂之“漆書”。他留下的墨跡不少,充其量也就是“美術(shù)字”,裝飾效果大于書寫性,橫掃略顯提按,傳統(tǒng)筆法不見毫端,新是新,但沒有了書法點畫流動的意味。生硬的安排和圖式,有何藝術(shù)可言。一時開開心可以,作為創(chuàng)造就不足取了。這種一味講究工具,而忽視技能的現(xiàn)象,也是死一路。 高超的技能,然后加上優(yōu)良的工具,取得書寫個性上的突破,應該是十分難得的。歷史上流傳下來的精品力作,大都是二者有機結(jié)合的產(chǎn)物。懷素的《自序帖》,楊凝式的《韭花帖》,蘇東坡的《寒食帖》,莫不如此。對一個合格的書寫者來說,技能和工具都很重要,缺一不可,那種技高一籌就主張“不擇紙筆”的想法不可取,片面強調(diào)工具的特殊作用同樣不可效仿。做一名優(yōu)秀的書寫者,寫出高格調(diào)的書法,二者不可偏廢。 2016/1/8 書藝公社是2002年創(chuàng)立的中國書法專業(yè)門戶網(wǎng)站。書藝公社創(chuàng)建至今已有注冊會員逾十萬人;全站帖子量級達至二百萬級;高清海量資料珍貴圖片逾千萬幅。推介傳播歷代及當代書畫名家及中青年書畫家近萬人;紀錄了從2002年以來業(yè)界幾乎所有重要的人物、事件、展覽、活動等,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互聯(lián)網(wǎng)上永不落幕的 展館、“當代書畫史資料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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