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漢民

朱漢民，湖南大學岳麓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中國思想文化史

摘要：一般來講，“軟實力”是20世紀末西方學者為應對世界各民族國家進入全球性競爭時期而提出的一個重要概念。其實，中國戰(zhàn)國時期產(chǎn)生的“文化”概念，早就具有“軟實力”的思想內(nèi)涵。中國古代思想家從“人文化成”的角度，對“文化”具有“化入人心”的無形而巨大的力量提出了系統(tǒng)的思想理論。

關鍵詞：中國文化軟實力

一

人們普遍認為，“軟實力”(Soft Power)是20世紀90年代國外的國際政治理論中產(chǎn)生的一個新的概念，最早是由美國哈佛大學全球戰(zhàn)略專家約瑟夫·奈提出來的。任何思想觀念均是某種特定的歷史情境的產(chǎn)物。當代“軟實力”的觀念，是各民族國家在全球化時代競爭意識的表達，特別是反映了美國作為一個超級大國急切地維護自己霸權地位的意識形態(tài)。由于這個概念為各民族國家綜合國力的描述、評價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和重要因素，故而很快就被普遍接受。

“文化軟實力”則是對“軟實力”理論進一步探討而衍生的一個概念。在國家軟實力的構成中，由于文化具有廣泛滲透性(包括社會思想、政治制度及人的行為方式等)及柔性力量等重要特征，故而在“軟實力”中居于最重要的地位。許多學者、政治家在描述“軟實力”時，往往就是指文化軟實力。黨的十七大報告中提出了“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的主張，“文化軟實力”的概念進一步得到普遍認同和廣泛傳播。

應該說，“文化軟實力”并不完全是一個新產(chǎn)生的概念。追溯歷史，其實早在兩千多年前的戰(zhàn)國時代，中華民族就形成了十分豐富的文化軟實力思想，擁有提高中國文化軟實力的優(yōu)秀資源。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兩千多年前的中國古代思想家不僅發(fā)現(xiàn)并提出了“文化軟實力”的思想理念，并且將這個理念付諸實踐，指導以后歷朝的國家重大政治決策，對古代中國的繁榮與強盛發(fā)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尤其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最早的“文化”概念本身就具有“文化軟實力”的思想內(nèi)涵。西方學者“文化軟實力”概念的提出，其實反映了當代世界進入一個全球化的“戰(zhàn)國時代”的思想理念和意識形態(tài)。其實，早在中國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在各諸侯國之間的兼并戰(zhàn)爭中，就已經(jīng)形成了具有中華民族特色的“文化軟實力”理念。

現(xiàn)在，我們進一步以現(xiàn)代“文化軟實力”的觀念為視角，追溯其思想淵源，探討中國傳統(tǒng)思想在“文化軟實力”方面的卓越見識。

二

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諸子百家為了統(tǒng)一天下，產(chǎn)生了各種各樣的思想，正如《漢書·藝文志》所說：

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諸侯力政，時君世主，好惡殊方，是以九家之說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取合諸侯。其言雖殊，辟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仁之與義，敬之與和，相反而皆相成也。易曰：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

在這些理論與學說中，關于提高“文化軟實力”的觀念正是春秋戰(zhàn)國時代“百慮”、“殊途”中的一種重要觀念。也就是說，早在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中國就出于諸侯爭霸、統(tǒng)一天下的需要而產(chǎn)生了“文化軟實力”的觀念。

十分有趣的是，中國古代典籍最早將“文”與“化”結合起來，構成與現(xiàn)代“文化軟實力”相近的“文化”概念。和現(xiàn)代文化學所指的作為人的物質、精神財富總和的“文化”觀念不一樣，古代中國的思想家本來就是從一種“軟實力”無形力量的角度來看待文化的。中國古代思想中的“文化”，其“化”是動詞，體現(xiàn)出“文”具有“化入人心”的巨大力量。先秦文獻中的“文”，一方面是指與道德觀念、政治意識相關的人倫秩序、社會制度，另一方面亦是指與文字典籍相關的思想文化、觀念形態(tài)。但是，一旦將“文”與“化”聯(lián)合起來使用，則是指用這些倫理道德、詩書典籍的文化去教化、影響人們。和靠軍事力量征服人們不同，文化具有感染、影響人們的精神力量?！吨芤住べS卦·彖傳》最早闡述了這種“軟實力”意義的“文化”觀念：

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王弼解釋了這段話中的“人文”：“止物不以威武而以文明，人之文也?！笨追f達疏云：“正義曰：文明，離也；以止，艮也。用此文明之道，裁止于人，是人之文德之教，此賁卦之象。”“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者，言圣人觀察人文，則《詩》、《書》、《禮》、《樂》之謂，當法此教而‘化成天下’也。”《周易正義》卷三，《十三經(jīng)注疏》(標點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第105頁。中國古代學者在這里明確指出，支配世界的權力(“止物”)可以有兩種形式：武力脅迫的征服天下和文德之教的化成天下。古人將后者稱為“文化”，顯然倡導通過文化的力量去“化成天下”，而反對僅僅以武力征服天下的做法。這種將文化的力量與威武的力量對應起來，并且更為推崇文化力量的思想觀念，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墩f苑》也將“文化”、“武力”作為圣人治天下的兩種主要手段：

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興，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誅《說苑》卷十五，《指武》。

作者顯然更加推崇“文化”的方式，因為“文”能夠使人心悅而誠服地服從于圣人統(tǒng)治，“武力”只能是在“文化”力量失效的情況下不得已而使用的手段。

在諸侯爭霸、實現(xiàn)天下統(tǒng)一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各家各派提出了不同的經(jīng)世方案。戰(zhàn)國時代出現(xiàn)的“文化”概念，本就是作為一種能夠幫助圣王統(tǒng)一、治理天下的力量和方略，與軍事、政治、經(jīng)濟等力量或方略相對應。在當時，諸子普遍把軍事、政治、經(jīng)濟視為“力”，因為它們均是諸侯實現(xiàn)爭霸、統(tǒng)一天下的“硬實力”。但也有許多學者認為，這種“文德之教”、“文明”、“文化”同樣具有“服人”的力量，作為“文化”的力量，是一種使天下百姓“中心悅而誠服”的“軟實力”，故而在統(tǒng)一天下的進程中是一種能夠發(fā)揮更大作用的力量。

儒家學派孟子曾把那種依賴軍事方面的“硬實力”來實現(xiàn)爭霸的政治路線稱為“霸道”，將依賴、實踐“文化”、“文德之教”等“軟實力”的政治路線稱為“王道”。法家學派就是推崇“霸道”的學派，認為治理國家、統(tǒng)一天下所依賴的就是“力”。商鞅認為：“國之所以重，主之所以尊者，力也?！薄渡叹龝ど鞣ā贰！傲ι鷱?，強生威，威生德，德生于力?！薄渡叹龝そ睢?。法家所推崇的“力”是包括軍事、經(jīng)濟、政治力量在內(nèi)的“硬實力”。所以，法家學派重視耕戰(zhàn)，提出“國待農(nóng)戰(zhàn)而安，主待農(nóng)戰(zhàn)而尊”《商君書·農(nóng)戰(zhàn)》。，認為鼓勵耕戰(zhàn)是提高國家硬實力的根本途徑。法家還特別重視“刑賞”、“權勢”，認為這些也是君主、國家所應掌握的“硬實力”。

對“文化軟實力”最為推崇的，是后來在中國思想文化中居主導地位的儒家學派。儒家學派推崇“王道”，強調“文化”在國家競爭中的重要作用，認為它雖然是一種“軟”的力量，但又是一種“無敵于天下”的巨大力量。孟子將“以力敵人者”稱為“霸道”，行“霸道”者對外靠軍事力量，對內(nèi)靠嚴刑峻法。孟子認為推行“霸道”雖能暫時獲得統(tǒng)治國家的權力，但絕不可能得天下。他說：“不仁而得國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薄睹献印けM心下》。他強調只有推行“王道”者才能得天下，因為行“王道”者推崇“文化”，具體而言就是講仁政、重德治、行“文德之教”，和“以力服人”的“霸道”不一樣，這是一種“以德服人”的“王道”，它是使天下百姓“中心悅而誠服”《孟子·公孫丑上》。的“軟”力量。孟子反復強調這種能夠深入人心、感召天下的仁道所具有的巨大力量，遠遠要超過軍事、政治等硬實力，所以他提出“仁人無敵于天下”《孟子·盡心下》。、“仁者無敵”《孟子·梁惠王上》?！拔幕?、“仁政”是“得民心”的軟實力，而“得民心者”必能得天下。

儒家所推崇的這種“人文化成”的文化軟實力，它是由哪些要素構成的呢?這些要素如何才能夠形成“無敵于天下”的軟實力呢?我們從以下三個方面做一些考察。

其一，以仁德為核心的價值觀念，具有深入人心的道德滲透力和感化力。儒家倡導君主必須施行德治、仁政。所謂“仁政”，對內(nèi)而言，能夠做到民有恒產(chǎn)、輕徭薄賦、救濟貧困、減輕刑罰、保護工商等；對外而言，則是要做到勤修文德、講信修睦、以和為貴、以善服人、協(xié)和萬邦等。能否行仁政的關鍵在于國家的君主能否保存、擴充自己內(nèi)在的仁心。孟子道：“以不忍之心，行不忍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薄睹献印す珜O丑上》。仁德只是一種道德價值觀念，為什么統(tǒng)治者們只要認同、推行這種仁政的理念，就可以“治天下可運之掌上”呢?因為這種仁德價值觀念和“人心”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一方面，仁德的價值觀念具有對“人心”的內(nèi)在凝聚力：“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孟子·離婁上》。，“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孟子·盡心下》。另一方面，仁德的價值觀念具有外在感召力，能得到天下的幫助和歸順，孟子說：“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薄睹献印す珜O丑下》。孟子認為，仁道是一種能夠得到普遍贊同、欣賞的價值觀念，能得到外界的普遍聲援、幫助，故而能夠產(chǎn)生一種無形的巨大力量使天下臣服和歸順，這是任何有形的外在力量不能比擬的。

其二，以禮樂為核心的制度體系，具有使國家和社會組織內(nèi)的人民和諧相處的組織力和凝聚力。儒家所說的“文”、“文化”的軟實力不僅是指仁德方面的精神力量，同時還包括禮樂制度的組織力量。仁德與禮樂是一個內(nèi)外一體的和諧整體，相當于現(xiàn)代政治學所講的政治結構的組織形態(tài)與政治文化的價值形態(tài)一體化?！岸Y”是古代中國包括家庭、社會、國家等方面的制度體系和行為方式，所以，“夫禮者，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也”《禮記·曲禮》。禮作為一整套人人遵守的制度規(guī)范，能夠使組織內(nèi)的人們和諧相處而不生怨恨，從而產(chǎn)生極強的社會組織力和凝聚力，即所謂的“故君子有禮，則外諧而內(nèi)無怨”《禮記·禮器》。禮之所以具有這樣強的力量，是因為它不僅使仁義道德的精神力量得以落實，同時還廣泛地滲透在法律、政治、教育、軍事、宗教等一切社會活動中，并發(fā)揮著規(guī)范化、組織化的作用，即所謂：“道德仁義，非禮不成；教訓正俗，非禮不備；分爭辯訟，非禮不決；君臣上下，非禮不定；宦學事師，非禮不親；班朝、治軍、蒞官、行法，非禮威嚴不行；禱祠祭祀、供給鬼神，非禮不誠不莊?！薄抖Y記·曲禮》。由于禮能夠使國家、社會、家庭保持和諧、有序的秩序，故而具有很強的組織力，這也是軟實力的一個重要方面?！皹贰笔禽o助禮的一種手段，它使人們從內(nèi)心認同禮、服從禮，從而更加強化了這一制度體系的凝聚力，即所謂“樂至則無怨，禮至則不爭。揖讓而治天下者，禮樂之謂也”《禮記·樂記》。禮樂是人內(nèi)在仁德的外在化、制度化，它具有使人們無怨、不爭的功能，從而強化了社會、國家的組織力、凝聚力，是一種不同于軍事、政治力量的軟實力。

其三，以教化為途徑施展文化軟實力，具有強大的精神調控力和深遠的歷史影響力?！拔幕蹦軌驅€人、社會、國家、天下產(chǎn)生調控力、影響力，總是需要通過各種不同的途徑。而對儒家來說，“教化”則是其中最重要的途徑。古代“文化”的含義和“教化”非常接近，均是指通過傳播仁德的價值觀念、禮樂的文化體系而影響個人、社會與國家。儒家對文化軟實力的重視，亦充分體現(xiàn)在他們對“教”、“教化”的重視上?！抖Y記·學記》中，儒家這樣看待教化：“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學乎!”“是故古之王者，建國君民，教學為先。”教化、教學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力量，居于這么重要的地位?其關鍵是教化能夠充分實現(xiàn)“文化”作為一種“軟”力量的特點。對內(nèi)而言，通過教化能夠“化民成俗”，使百姓自覺自愿地追求仁德價值、德行禮樂規(guī)范，最終使得社會和諧、國泰民安；對外而言，通過教化而建立的和諧社會、政治秩序，要比依賴政治強制、刑罰暴力、軍事威脅更能得民心，更能維持國家、天下的和平穩(wěn)定?！吧普蝗缟平讨妹褚病Ｉ普?，民畏之；善教，民愛之。善政得民財，善教得民心?！薄睹献印けM心上》。孟子總是強調得民心者得天下，這離不開文化通過教化而具有的精神調控力和影響力。

儒家所推崇的文化力量就是由上述三個方面構成的。這三種力量均不是以軍事、經(jīng)濟、政治為代表的“硬實力”，而是體現(xiàn)為對人心產(chǎn)生感召力、凝聚力、滲透力、影響力的“軟實力”，是一種不靠強制，而靠感化的文化力量，也就是《易傳》所說的“人文化成”的力量。當然，能夠統(tǒng)一天下并實現(xiàn)長治久安的國家，總是既有“王道”，又有“霸道”，即所謂“王道”與“霸道”并用之。就是說，這些不同觀點“其言雖殊，辟猶水火”，但往往是“相滅亦相生也”。不僅要依靠對人心產(chǎn)生感召力、凝聚力、滲透力、影響力的“軟實力”，也同樣離不開軍事、經(jīng)濟、政治的“硬實力”。歷史證明：如果一個政權不具“文化軟實力”，就不能夠統(tǒng)一天下并實現(xiàn)長治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