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枇杷 李冶、薛濤、魚玄機是唐代最著名的三大女詩人。 女詩人總是能更容易地獲得大眾的青睞。 清人樓藜然在《靈峰草堂本洪度集序》開篇就說:“昔人謂方外妓女詩較詞人墨客詩易為出名”。李冶、魚玄機為女道士,唐代的女道士在某種意義上類于妓女,是眾所周知的。薛濤早入樂籍,長在西川節(jié)度使幕中,人稱“女校書”,其際遇,應(yīng)該大異于一般的樂妓。誠然,她們的詩,若放入歷來文人墨客的詩作中,最多也就是中等,不會太受世人矚目。然而,這是女子的詩,女冠子的詩,樂妓的詩,作者特殊的身份,就輕易地成為文人的談資。 唐代遙遠,史料乏征,歷來關(guān)于她們的流言蜚語叢生,當(dāng)世人更是大發(fā)想象。 唯一確鑿的,只有她們留下的詩。 一人之詩,見一人之心。心是無法隱藏的,所以,讀這些女詩人的詩,似乎可以從中讀到她們的個性,她們的命運。 放誕不羈的李季蘭 李冶,字季蘭,以字行。李季蘭應(yīng)該是這三人中知名度最低的,可是她那聯(lián)著名的“遠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車”,卻足以載入文學(xué)史。關(guān)于她的資料,已經(jīng)很模糊了,只是知道生活在天寶至建中年間,因何入道,也不得而知。她余下的詩也少,只有十六首,以五言居多。高仲武的《中興間氣集》選其六首,其中 五首為五言。 此選為大歷詩風(fēng)代表,細膩悠遠,清空閑雅。李季蘭的詩也如此, 明白如話,娓娓道來,卻是一片的情深綿邈。 《湖上臥病喜陸羽至》 昔去繁霜月,今來苦霧時;相逢仍臥病,欲語淚先垂。 強勸陶家酒,還吟謝客詩;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這是詩選里的第一首。寫得實在是太直白了,教人一覽無遺,仿佛不假思索地把跟友人相見的情景一一道出,題以“喜”,底子里卻一片悲苦。我喜歡的是下面這兩首: 《寄朱放》 望水試登山,山高湖又闊。相思無曉夕,相望經(jīng)年月。 郁郁山木榮,綿綿野花發(fā)。別后無限情,相逢一時說。 《寄校書七兄》 無事烏程縣,差池歲月余。不知蕓閣吏,寂寞竟如何? 遠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車。因過大 雷岸 ,莫忘幾行書。 《寄朱放》一首,巧用重字、疊字,易于上口,在思念的時空里,有山木榮和野花發(fā),仿佛相思之情一樣綿綿不絕?!都男咝帧芬彩强羁畹纴恚?“遠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車”一聯(lián),向為人稱道,寫所寄之人的乘舟遠行,暗用泛槎、使車星的典故,空靈宕蕩,使事無痕,最后再輕輕囑咐一聲:“因過大 雷岸 ,莫忘幾行書?!庇职涤悯U照的《過大雷岸與妹書》,親切動人。這些詩,風(fēng)度閑雅,又帶著一點女性綿柔的特質(zhì),很可珍貴,與大歷代表詩作比起來,也是毫不遜色的。李季蘭得以入選《中興間氣集》,絕對是憑實力的。 唐代道教興盛,女子入道求仙成風(fēng),“ 尚佻達而衍禮法”,她們年輕貌美,又聰慧知文,易于受到士人的追捧。關(guān)于李冶, 《唐才子傳》中這樣記載的: 美姿容,神情蕭散,專心翰墨,善彈琴,尤工格律。當(dāng)時才子,頗夸纖麗,殊少荒艷之態(tài)。, “美姿容,神情蕭散”的用語,充滿了《世說新語》的風(fēng)調(diào)。高仲武在《中興間氣集》評論云:“夫士有百行,女唯四德。季蘭則不然,形氣既雄,詩意亦蕩?!薄吧袂槭捝ⅰ焙汀靶螝饧刃邸?,這兩點,都很可見李季蘭的性格,充滿了放誕不羈的文士氣息,仿佛不類女子。《唐詩紀(jì)事》中載劉長卿稱李季蘭為女中詩豪,話說詩也如其人,李季蘭的五言詩清空綿邈,似乎與“雄”好不沾邊,這倒是要歸功于五言本身的詩體,即以清約為上。然而,這一“蕩”字,著實深有意味。簡文帝說 “立身先須謹慎,文章且須放蕩”,觀李季蘭的詩,真有不受約束之感:“離情遍芳草,無處不萋萋” (《送閻二十六赴剡縣》)、“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保ā断嗨荚埂罚T谛问缴?,頷聯(lián)也多不拘對仗。鐘惺《名媛詩歸》對《寄朱放》一首評論道:“情敏,故能艷發(fā),而迅氣足以副之。他人只知其蕩,而不知其蓄。所蓄既深,欲其不蕩,不可得也。凡婦人情重者,稍多宛轉(zhuǎn),則蕩字中之矣?!币徽Z中的,深情真是對“蕩”的絕好解釋。 李季蘭的七言詩,更是寫得一往不復(fù)。 離人無語月無聲,明月有光人有情。 別后相思人似月,云間水上到層城。(《明月夜留別》) 這首詩,令我想起大歷十才子之一耿湋的《旅次寄湖南張郎中》: “寒江近戶漫流聲,竹影臨窗亂月明。歸夢不知湖水闊,夜來還到洛陽城?!倍际菍懨髟乱沟南嗨?,詩中月光流動,而此心如月,耿湋尚要借夢來飛度,且看李季蘭,直接以人為月,越水穿云,去到思念人之所在。詩中的重字、對比和回環(huán),又充滿了古樂府的趣味。 另有一首 《寓興》:“心與浮云去不還,心云并在有無間??耧L(fēng)何事相搖蕩,吹向南山又北山?!?/p> 這個女子,實在是又有情又不羈。 何校版《中興間氣集》上記載了李季蘭與劉長卿的一條段子,有點重口味。在烏程縣開元寺的一次聚會上,李取笑劉長卿的陰重之疾說:“山氣日夕佳”,以“山氣”諧“疝氣”,劉長卿也很機智,回了句“眾鳥欣有托”,“論者兩以為美”。詩是用得很巧妙,只是一個女子,當(dāng)眾戲謔男性的私疾,始終是太不厚道了。由此也可以想見李季蘭的性格。 關(guān)于李季蘭的結(jié)局,唐趙元一的《奉天錄》卷一載:“時有風(fēng)情女子李季蘭,上泚詩,言多悖逆,故闕而不錄?;实墼倏司?,召季蘭而責(zé)之,曰“汝何不學(xué)嚴(yán)巨川有詩云:‘手持禮器空垂淚,心憶明君不敢言?!炝顡錃⒅?。”建中四年( 783)秋, 涇原地方士兵兵變,變軍攻陷帝都 長安 ,擁立朱泚稱帝,唐德宗逃至奉天避難。李季蘭失身賊廷,寫了恭維新朝廷的詩。興元元年,唐德宗收復(fù)京城后,追究從叛者,李季蘭不能免,遂被撲殺。陳尚君先生寫過一篇關(guān)于李季蘭的小文,文中錄了新近發(fā)現(xiàn)的敦煌文書中李季蘭的上泚詩,“聞道乾坤再含育,生靈何處不逍遙?!备韫灥轮姡o可觀之處,可是卻要了她的命。 《唐 才子傳》記:“天寶間,玄宗聞其詩才,詔赴闕,留宮中月余,優(yōu)賜甚厚,遣歸故山?!比衾钜庇谔鞂氶g即出名,至建中四年至少有27年,時間上看是合理的,李詩中恰有《恩命追入留別廣陵故人》(此詩寫得實在爛俗,格調(diào)太低,《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言其“不類冶作”,乃好事者為之)。此事若真存在,那真是成夜蕭何,敗也蕭何。詩才出眾的女性,對自己的命途是如此無力。歷來因詩見賞,或因詩獲罪,都不乏其人。想起王維的“萬戶傷心生野煙”,真是人各有命。王維獲釋后寫下了“日比皇明猶自暗,天齊圣壽未云多”,對于這位著名的山水詩人,這樣的詩句真是不堪。李季蘭只是一介“風(fēng)情女子”,既無人辯護,以她如此不羈的性格,恐怕也不善于周旋應(yīng)對,因此而未得善終,令人嘆息。 處事圓潤的薛濤 成都望江樓公園 薛濤存詩遠多于李季蘭,死后也算備極哀榮,段文昌為其撰寫墓志,明清后依其故居、墓地所在,建成望江樓公園,永受后人追念。關(guān)于薛濤的事跡,也相當(dāng)清晰了。隨父官成都,父卒流寓,因擅詩賦,饒辭辯,嫻翰墨,為當(dāng)時西川節(jié)度使韋皋所知,遂入樂籍。薛濤在蜀多年,與當(dāng)時十一任西川節(jié)度使,皆有來往。 年少即多閱歷交接,現(xiàn)存薛詩以應(yīng)答酬唱之作居多,真是得體巧妙又情致?lián)u曳,宜其名重一時。 有一位辛員外折了梅花送她:“青鳥東飛正落梅,銜花滿口向瑤臺。一枝為授殷勤意,把向風(fēng)前旋旋開?!保ā冻晷羻T外折花見遺》)詩的意思很簡單,將梅花美譽為西王母青鳥所銜,結(jié)句“把向風(fēng)前旋旋開”的描寫,別有風(fēng)致。 又有位郭簡州給她寄了柑子:“霜規(guī)不讓黃金色,圓質(zhì)仍含御史香。何處同聲情最異,臨川太守謝家郎?!保ā冻旯喼菁母套印罚?,這位郭簡州,大約有個族兄弟也與薛濤有舊,故而此處用謝靈運與謝惠連的典故,寫兄弟的情深,謝惠連又寫過柑賦,真是一箭雙雕。 臨行贈別的小詩,寫得深情款款: 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蒼。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guān)塞長。(《送友人》) 然而這首還只是尋常,并不見薛濤的手段。 薛濤贈別,不止只寫遠別之人: 雨暗眉山江水流,行人掩袂立高樓。雙旌千騎駢東陌,獨有羅敷望上頭。(《送鄭資州》) “行人”大概是薛濤自喻,掩袂之態(tài),傷別之情見于言表?!半p旌千騎駢東陌”,寫鄭資州的行伍壯色,“獨有羅敷望上頭”,將鄭夫人的美貌堅貞也一齊說盡,這位鄭資州,心里怎么不服服帖帖舒舒心心呢? 玉壘山前風(fēng)雪夜,錦官城外別離情。信陵公子如相問,長向夷門感舊恩。(《送盧員外》) 據(jù)注,這位盧員外時在武元衡幕。武元衡曾鎮(zhèn)蜀,于薛濤有恩,薛集中有多首上武之詩,二人關(guān)系密切。詩中以信陵公子比武元衡,以侯贏自喻,“長向”二字,仿佛拜倒,真情流露,令人動容。 另有《春郊游眺寄孫處士》兩首,寫得自然流美,帶著點調(diào)侃、俏皮和女子的任性,也很有意思。 低頭久立向薔薇,愛似零陵香惹衣。何事碧雞孫處士,伯勞東去燕西飛。 今朝縱目玩芳菲, 夾纈籠裙繡地衣。滿袖滿頭兼滿把,教人識是看花歸。 本來是美好的春游看花,偏偏想起了這位離去的孫處士。于是第一首故意問一問,你是怎么要離去呢?言下之意,沒有陪我看花呢。低頭久立的神態(tài),也很動人。第二首,也不能輕易看過。寫的是看花滿意而歸,但兩字“教人”二字,卻嗅到濃濃的思念氣息:“我雖然心里在想你,但我偏偏要讓別人知道,我就是看花看得很滿足的。”真是,這種口吻只有女子才寫得出來。 歷來關(guān)于薛詩的評價眾多,看來看去,唯有胡震亨的最為簡要:“ 工絕句,無雌聲,自壽者相。”(《 唐音癸籖》),所謂工絕句,薛詩以絕句居多,自不待言,為此薛濤還特制了留給后人無限遐想的“薛濤箋”,有功藝林,此是后話了。所謂“無雌聲”,其實薛詩里女性特色還是很明顯的,如上所述即是。然而整體而言,以“自有兼材用,那同眾草芳”的自信代替?zhèn)罕锏母袀?,以明朗雅正的風(fēng)調(diào)代替細弱婉媚的用語,確為難得。 上幾任川主的詩,寫得尤為恢宏大氣。 “落日重城夕霧收,玳筵雕俎薦諸侯。因令朗月當(dāng)庭燎,不使珠簾下玉鉤?!?/p> “東閣移尊綺席陳,貂簪龍節(jié)更宜春。軍城畫角三聲歇,云幕初垂紅燭新?!保ā渡洗ㄖ魑湓庀鄧住罚?/p> 鐘惺說這兩首“整麗雄健中仍有秀氣”,只通過場景的描繪,見出主人府中宴飲和美,賓主相得,武川主怎能不刮目相看呢? “碧玉雙幢白玉郎,初辭天帝下扶桑。手持云篆題新榜,十萬人家春日長?!保ā渡贤跎袝罚?/p> 這是王播新到蜀中就任時薛濤所寫,詩意雖是恭維,卻寫得俊逸瀟灑。關(guān)于王播,集中尚有《浣花亭陪川主王播相公暨寮同賦早菊》,詩題很有意思,以一女子稱周遭文士為“寮同”,恐怕也很罕見。王播于元和十三年出任西川節(jié)度使,時薛濤已屆中年,可以想見她的自視,“女校書”的美稱,誠非虛言。這大概也是薛詩“無雌聲”的緣故。 對于這些高官,薛濤也并非只會一味恭維?!读P赴邊有懷韋令公》二首,即被楊慎評為“有諷諭而不露,得詩人之妙。”茲錄其二云:“黠虜猶違命,烽煙直北愁。卻教嚴(yán)譴妾,不敢向松州?!睋?jù)說當(dāng)時薛濤因事為韋皋不滿,罰赴松州。詩中既明邊疆之亂,有督警之效,又見己身的困境,實在巧妙。此中也見其膽識。 薛濤于晚年所作《籌邊樓》,也向為人稱道:“平臨云鳥八窗秋,壯壓西川四十州。 諸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彼膸焯嵋①澠洹巴幸馍钸h”?;I邊樓為李德裕為整頓邊防,抵御吐蕃和南詔,于大和五年所建。詩中既美籌邊樓之氣象雄偉,又以長者身份提出警戒。據(jù)《舊唐書·黨項羌傳》載:“大和開成之際,其藩 鎮(zhèn)統(tǒng)治無緒 ,恣其貪婪 , 不顧危亡 ,或強市其羊馬 ,不酬其值” , 因此挑起邊釁之事常有之。鐘惺評此詩言:“教戒諸將,何等心眼,洪度豈尋常女子哉,固一代之雄也!” 至于“壽者相”,就近乎詩讖了??v觀薛濤一生,并非一帆風(fēng)順,兩度被罰赴邊,最終都能獲釋,晚年得隱居浣花溪,制箋種花,終老田園。除了詩風(fēng)雅正之外,薛詩中透露出的蕙心蘭質(zhì),和能屈能伸、近乎圓潤的處事風(fēng)格,正是這一評價的內(nèi)在因由吧。 說起詩讖,李薛二人,都有關(guān)于詩讖的故事。事未必真,宋人愛編這樣的段子來滿足自己刨根究底之心。 《唐詩紀(jì)事》:“季蘭五六歲時,其父抱于庭,作詠薔薇云:‘經(jīng)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父恚曰:‘必失行婦也。’后竟如其言?!?/p> 《槁簡贅筆》 :“濤八九歲知音律,其父一日坐庭中,指井梧示之曰:‘庭除一古桐,聳干入云中?!顫m(xù)之,應(yīng)聲日: ‘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fēng)?!搞溉痪弥!?/p> 兩則早慧的故事看似相似,細看詩句卻各有側(cè)重,李詩是'心緒縱橫',薛詩卻是“枝迎葉送”,竟暗伏了二人的性格特點,一個是不羈恣意,一個是善于交接。敘事里通過父親的態(tài)度,透露出不滿和惋惜。女子能詩自為佳話,可惜身入風(fēng)塵,詩再好,都萬不可贖了。不過悖論的是,若不成為女冠子,李季蘭不能成其為李季蘭,若不入樂籍,薛濤不能成其為薛濤。 善妒不甘的魚玄機 至于魚玄機,才情不讓李薛二人,辛文房的《唐才子傳》這樣寫道:“時京師諸宮女郎,皆清俊濟楚,簪星曳月,惟以吟詠自遣,玄機杰出,多見酬酢云?!绷信e的詩聯(lián),如“綺陌春望遠,瑤徽秋興多”、“云情自郁爭同夢,仙貌長芳又勝花”,有弱柳扶風(fēng)之致,可惜整首已失傳。魚玄機詩句工穩(wěn)妥切,與李季蘭的任意不拘,倒是鮮明的對比?!坝曛屑臅梗跋聰嗄c人”,化用“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的名聯(lián),詞意更為微婉;“一雙笑靨才回面,十萬精兵盡倒戈”,詠西施和吳越間事,鍛煉精到,神完氣足;“畫舸春眠朝未足,夢為蝴蝶也尋花”,天真浪漫,是仙才絕艷之語。 詩才如此,魚玄機的心也很大,心太大,自然生出許多的不如意。所以,讀她的詩,愁苦要多得多。 據(jù)載,魚玄機原為李億(字子安)侍妾,后被見棄入道。她的詩里,有數(shù)首寄李子安的詩,寫得纏綿悱惻,很是可憐?!皯浘乃莆鹘?,日夜東流無盡時”,綿綿思念里,明知是“聚散已悲云不定”,卻還寄語那個人要“恩情須學(xué)水長流”,讀來都知其希望的微薄。最終只落得“書信茫茫何處問,持竿盡日碧江空”,未能挽回情郎的心。在李億這里,魚玄機確實跌得很慘:“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一語道盡多少女子的心聲。也曾近乎決絕地安慰自己:“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可是讀來依然有點酸澀的味道,真正看得破的人,恐怕不必心心念念地說這些話。 魚玄機的可憐,在于她的看不開。 “自嘆多情是足愁,況當(dāng)風(fēng)月滿庭秋。洞房偏與更聲近,夜夜燈前欲白頭 ?!保ā冻钏肌罚?/p> 情場的失意是一方面,才情的失意也令魚玄機難以自處?!懊C>拍盁o知己,暮去朝來典繡衣”,寫盡窮困潦倒與彷徨無依?!皯?yīng)為價高人不問,卻緣香甚蝶難親”,詠賣殘牡丹,更像是寫她自己的。她不是空谷幽蘭,'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她不能甘于寂寞,“灼灼桃兼李,無妨國士尋。蒼蒼松與桂,仍羨世人欽”才是她本心的流露。游春時,看到新進士的榜單,發(fā)出:“自恨羅衣掩詩句,抬頭空見榜中名”的慨嘆,志意激切,為千古才女一嘆。所以,當(dāng)見到光戚裒姐妹聯(lián)句時,魚玄機激賞不已,“暫持清句魂猶斷,若睹紅顏死亦甘?!睂ν缘膼圪p有加,惺惺相惜,其實也隱含了對自己才志不得的悲憐。 就是這樣才情絕倫的女道士,皇甫枚的《三水小牘》卻言之鑿鑿地記載了魚玄機妒殺婢女之事,充滿了殘暴和血腥,似乎與其幽柔融雅的詩格格不入??墒?,觀其詩中的多愁多思、堪不破的心念,又仿佛可以理解。故事中記綠翹言魚玄機:“煉師欲求三清長生之道,而未能忘解佩薦枕之歡?!钡拐婵蓮聂~玄機詩中找到旁證。在《暮春即事》一詩中,魚玄機既謂“安能追逐人間事,萬里身同不系舟”,開篇又言 “深巷窮門少儔侶,阮郎唯有夢中留”,始終不能忘懷于情。作為一個修道之人,魚玄機也屢在詩中自言修道生涯:“道性欺冰雪,禪心笑綺羅”,“燕雀徒為貴,金銀志不求。”可是,觀其詩意并未真正看開?!笆枭⑽撮e終遂愿,盛衰空見本來心?!痹谒闹?,見到本來心又有何用,依然看不破盛衰二字。 魚玄機有首《寓言》詩: 紅桃處處春色,碧柳家家月明。樓上新妝待夜,閨中獨坐含情。 芙蓉月下魚戲,?蝀天邊雀聲。人世悲歡一夢,如何得作雙成。 明知人生如夢,詩中流露出的卻不是通透的澄觀,而是心愿的落空,是人生無奈的悲痛。對比李季蘭的《八至》:“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崩溲叟杂^,又嫌其說得太透了太盡了。 《唐才子傳》評李季蘭、魚玄機之詩“浮艷委托之心,終不能盡,白璧微瑕,惟在此耳?!闭f魚玄機,正自合適?!肮P墨固非女子之事,亦在用之如何耳”,古人重詩教,如魚玄機敢于明明白白寫自己心意的,又更為難得了。對比李季蘭和薛濤的,倒要嫌她們藏的深了點。又或者,在這樣的詩教傳統(tǒng)中,有些詩沒有能夠流傳下來吧。 參考書目: 《唐女詩人集三種》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4年3月 |
|
來自: sfq1 > 《文學(xué)詩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