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持人物瑣憶：趙叔孺先生軼事

拜師學(xué)藝
　　先生至閩婚后，即納資分發(fā)在閩為同知，嘗一度為某州海防同知，梁眾異癸卯年中舉人后，即為其文案也。時先君亦后補(bǔ)知州在閩，故與之當(dāng)時為同寅也。入民國后，即先后回居滬上矣。先生在民初元二年間曾一度至江西任稅務(wù)局長，不久又回申，寓虹口唐山路訂潤例賣書畫篆刻為生矣。其如夫人邵籀宦亦能刻印，甚雅，惜余未曾取拓耳。初，余曾學(xué)刻于秀水陶惕若（善乾）師，惜毫無所得，在家閉門造車。在十七歲時，偶仿吳缶老所刻“癖于斯”一章仿之（仿時未知為吳也），適先生至舍拜年，余未下樓見之。先君以余所臨褚河南孟法師碑字、所瞎刻幾個印樣示之，求為指正，內(nèi)“癖于斯”在焉。先生一見即判定云：世兄的字，太差了，這刻的印，大有道理，將來必成名家的。不料這寥寥二句話，竟似判決書，斷定了余之終身。先君待其去后，即上樓對余云：趙老伯說你印很好，字不像字，并加以痛罵一番。余其時年幼無知，認(rèn)為字不好，不學(xué)了，專心刻印吧，遂至當(dāng)時有正書局選買印譜，不知所云，買了二冊鄧石如印譜，回家亂仿，內(nèi)有數(shù)方，不知何人雙勾摹出者，亦混同印人。余竟大仿而特仿，今日回憶，真可笑也。是年秋，在鈕姓長者宴會中余始初見先生同座，即自報姓名，求先生訓(xùn)教。先生即諭曰：刻印章法第一，要篆得好，刀法在其次也，漢印中有“太醫(yī)丞印”一方，“太、醫(yī)”兩字筆畫懸殊，一少一多，要排列得適當(dāng)，看上去要勻稱順眼，多者不覺其多，少者不覺其少，此即所謂章法也。余聞之后，得此啟發(fā)，竅門乃得進(jìn)了，于是遂每星期日必詣其府中請益矣。時商務(wù)之影印《十鐘山房印舉正》出版，余購得后，先生命專心研摹，自有心得，比我教你，要好得多云云。自此以后，余乃得窺門徑，藝日有所進(jìn)矣。是時（壬戌、癸亥間）滬上豪富周湘云（甬人）最欽佩先生者，每星期日總設(shè)宴請之。先生必偕余同去赴席。有客問，此何人，輒曰：吾學(xué)生也。故余于甲子元旦（是日立春，俗名歲朝春）清晨由先君率余正式及門侍函丈也。其時余尚學(xué)其篆法刻印，先生謂余曰：你最好專學(xué)漢印，不必學(xué)我，學(xué)我即使像極了，我總壓在你頭上。你看，吳昌碩許多學(xué)生，無一成名能自立者，因?yàn)樘癫弦病Ｗ院笥嗉匆詫７聺h印為事。先生之能以真誠待余，純?yōu)榕c先君為至好耳。其后葉露園、方介堪、陶壽伯、張魯庵等等，拜師之后從未嘗以一語訓(xùn)迪諸子，諸子以所作求正時，總是以好好好三字回答。其授畫時，亦不過碰到幾個女學(xué)生纏住求教，略為揮灑幾筆，作為示范而已。平時輒一枝雪茄，端坐觀書，偶有作畫寫字，一見有友光臨，即擱筆暢談。不知者總以謂其秘惜藝術(shù)，不肯當(dāng)眾寫作。更有，先生刻印之時間必在凌晨六時左右，故任何學(xué)生總未嘗一睹者，只余一人獲見三次，乃余曾求其賜刻名章即“原名”朱文，先生篆后囑余先去底，持去時，一時高興，無他人在旁，即取刀當(dāng)面修改；又二次，余仿刻叔“小脈望館”白文一章，幾可亂真，先生亦一時高興，為仿叔原款，并代余作了邊款；又曾喜仿錢叔蓋（松）邊款方式（以刀側(cè)削而成）。只此三次耳。其執(zhí)刀方式，與吳缶老所示余者，毫無二樣也。在乙丑年曾命余摹漢印仿“叔孺得意”一印（即后湖帆所賞識之?。⒊鍪酒渖倌暝陂}時將所有林氏所藏印譜，凡《漢印分韻》中所未收之文字，一一摹出約有二千余字，命余將十鐘山房中之文字補(bǔ)摹增入，又得約二千字，并令余粘成六冊，仿《漢印分韻》例，以詩韻平、上、去、入排列之，名曰《古印文字韻林》云。

一再受騙

　　吳缶翁得盛名，半由藝術(shù)高超，半由王一亭（震）為日本三菱洋行總買辦時，盡力向日人吹噓，故民初日人求者紛至沓來，遂成權(quán)威。當(dāng)時上虞羅振玉（叔言）最得日人信仰，羅于先生治印最心折，故亦向日本文藝界名宿盡力譽(yù)揚(yáng)，故若內(nèi)藤虎、長尾甲、中村不折等等名家，群以印相囑矣。先生治印之名，遂與缶翁并駕焉。丙寅四五月間羅叔言自津來申，寓當(dāng)時其堂弟羅子經(jīng)愛文義路（今北京西路）誠意里六百五十七號家中（子經(jīng)為當(dāng)時三馬路隱廬書店之主人，專以出售羅叔言、王靜安國維之著作者），五月五日，先生介湖帆及余回詣羅處訪謁，吳以《四歐碑》求題，潤二百元，先生以所輯《古印文字韻林》六冊求羅為作序，羅略一翻閱，即欣然允許，謂俟回津后，即可交卷云。乃事隔二年，一無音訊，至己巳年由羅子經(jīng)擲還，序既沒有，信也不答。至二月后，隱廬竟有羅幼子福頤所輯《古璽、秦漢文字徵》八冊出版了，價八元之巨。余由友人貽了一部，展視之余，后六冊竟完全《古印文字韻林》之字也，前《古璽徵》二薄冊乃其子添摹者。先生所輯乃以詩韻分列，羅將之改成為以《說文》部首分列之而已，事屬編輯，無何版權(quán)可以交涉者。先生遂以一笑置之而已，但自此以后永不言及羅姓矣。此事被學(xué)生方介堪（巖）所知后，即自告奮勇謂先生曰：渠愿遍借古印譜，重加增摹，然后出版，用償此憾云云。果然，又隔四年后，介堪居然增補(bǔ)成二十冊之多，以示先生，先生甚慰。勝利那年，三月十七日師患肺炎，不治，逝世了。次年方君自溫州來滬，依靠張大千為生活，張魯庵向之索取擬以付印出版，并告之云：先生生前遺言，囑此書出版時，可與介堪名同列作為合輯者。乃介堪云：已遺失一冊，需重補(bǔ)了。孰料在（一九）四八年，反動派偽全國美協(xié)出版了一厚冊《美術(shù)年鑒》，內(nèi)有全國美術(shù)家小傳一欄，方君小傳中，又將此書改了書名，謂乃其著作之一矣。嗟夫，先生一生心力，竟一厄于羅氏，再被盜于方君矣。張魯庵為之大嘆不已。

大肚包涵

　　在抗戰(zhàn)期間，余友潮州名士陳蒙安（運(yùn)彰）為先外舅況先生之及門弟子，此人為當(dāng)年上海十大小狂人之一。一夕，謂余曰：你的貴同門葉露園，印刻得很不差，見人總是大談藝術(shù)，滔滔不絕，但他說到秦李斯“玉篆”時，總是讀作“玉筋篆”不已。將“”作“筋”，大為見笑大方，葉是趙先生門下，吾們不便說，你應(yīng)告老師加以糾正的。余后以陳言告之先生，先生忽以至嚴(yán)肅態(tài)度諭余曰：巨來，如果是你讀別了這字，吾早早對你指出了。露園讀差這個字，吾聽了很多次了。你要明白，葉來拜吾為師時，他是北京路福泰錢莊的跑街，本為一個不通的人，他是富家子弟，其父葉品林，是英國匯豐銀行的總會計主任，叔父葉扶霄，又是上海四行之一大陸銀行的總經(jīng)理或董事長，露園本人現(xiàn)在已升為上海四明銀行的襄理副理了，他年也四十左右了。吾也不愿再糾正，使他難堪了。他永遠(yuǎn)不會吃我們這一行書畫刻印的飯了。讓其讀“玉筋”一世吧。你也不必向他糾正的。先生之大肚包涵，不愿多事，與吳缶老之性格，可謂異曲同工耶？抑老輩之涵養(yǎng)多若此耶？然而，葉公今竟已為靠刻印之名，作了文化界藝人之一了。豈先生生前始料所及哉。在（一九）六六年前后，露園作了錢君印人的附庸，錢、葉二君合作編輯了一冊《中國印源流》，將明清至近代已故印人各書小傳成一巨冊，內(nèi)容至豐，但葉寫及“玉”時，一而再、再而三仍均寫“玉筋篆”不已。足證余言之非也。余在二十余歲時嘗以“”字，讀音為“藩”，先生訓(xùn)曰，這“”之“”，應(yīng)讀音為“盤”。余回家后即檢字典閱之，發(fā)覺“”字竟有三音，“藩”、“盤”、“芬”，均為十三元之韻也。事后深感先生之誨人不倦也，視后之對葉，純以顧及他之面子，是亦處境之不同，故一分為兩耶？

　　先是，馮君木（）丈之得意及門沙孟海（文若）二十前后，亦嘗私淑先生之刻印，后改以缶老為法，未成名家矣（反右斗爭前之浙江省長沙文漢，其三弟也，故孟海遂出任杭州文博副館長矣）。昔年嘗與余論印，笑曰：趙先生之印章，秀至極點(diǎn)，如出諸女士之手，真千古一人，韓約素（梁千秋妾）不能專美于前矣。此言誠確當(dāng)也。

性格奇懶

　　先生性奇懶，抗戰(zhàn)前雖甚清貧，猶不肯揮灑，每至節(jié)日年關(guān)，始奮起書畫，以付欠款。其治印亦不自珍視，且少留稿。余于癸亥年曾以一空白小冊，求為留拓，十年之間，無一不精而美者，此為其全盛時期也，但不足百方，其少可知。其后凡有求之者，如周湘云、譚組安（延）、姚虞琴等所囑，悉命余捉刀矣。后被姚老所識破，對師大肆不滿。先生笑謂余曰：只因你太要好，不像吾的草率，致被識破。故余即從此不代筆了。以后諸作，仍然方君諸人所刻，故面目都非矣。先生坦然自若也。綜先生一生，治印確為其自刻者殆不過二千余方而已，然視叔已倍之矣。先生曾以自閩所作，以及后來者所存印拓，零零落落，盡以付余收集，迄丙子年為止，約共二千余紙，余分門別類，保而藏之，至（一九）四九年又求溥心先生為楷書封面，擬以粘貼成集，永作紀(jì)念。至解放后，其族侄趙鶴琴，自香港寄來所精印先生遺作一冊后，又馳書來向余假先生之治印拓片，謂擬以再輯印集，以廣流傳云。鶴琴雄于財，故余即盡舉所存寄之，并作序文一篇附去（此文余五十元潤求當(dāng)時詩人許效庳德高所代寫者）。孰料書既不出，印亦笑納，甚至與余從此不通只字矣。余被其所紿矣。惜哉惜哉。今唯保存心封面一紙了。聞此兄去歲曾回滬探親，年逾八十矣。

祝壽風(fēng)波

　　在抗戰(zhàn)前一年，上海有一紙業(yè)巨商劉敏齋，亦甬人，其地位僅次于詹沛霖、徐大統(tǒng)二人耳。劉老年喪妻，擬續(xù)弦為內(nèi)助，但有三條件：一、需大家閨女；二、需處女；三、需年逾四十者。先生次女時年已四十三歲，處女也，大家也，于是遂一說即成為姻緣了。劉僅少于先生一歲也。（一九）三七年繼北方之后，江、浙、皖等省相繼淪陷，梁逆鴻志出任大漢奸而為南京偽行政院長了。梁逆，先生姨甥也。斯際，先生外仗梁勢，內(nèi)依婿力，已視書畫篆刻蔑如焉，而一班附庸風(fēng)雅的仕女，紛然而至，拜列門墻，執(zhí)弟子之禮，可謂群英雜湊，少長都全，有銀行經(jīng)理、錢莊阿大、朝鮮女學(xué)生、青樓女畫家、紈绔子弟、沒落者、留學(xué)者，及其沒后，聞共得七十二賢之多云。最巧者，余以甲子元旦晨八時拜師，而最后一人為揚(yáng)州潘君諾（然）于甲申年大除夕夜八時，先生已安臥于被中，潘君竟不事通報，直闖臥室，向先生跪拜行禮，口呼老師不止。蘇、浙人家習(xí)俗相沿，最忌向已睡之人叩頭，況大除夕乎，尤認(rèn)為大不祥之事。所以先生如夫人吳氏，向潘大罵云：你這樣冒失，明年先生如有病痛，要向你算賬云云。于是潘遁而逃了，不敢再去。至次年先生逝世了。潘失蹤了，后始知已遁至北平拜陳半丁為師了。在逝世之前，正月廿四日為先生七十二生日，向例，所有學(xué)生必設(shè)席公祝千秋，是年主辦人章云龍（四明公所經(jīng)理）竟即在該公所寄柩丙舍之隔壁房廳上大擺宴席，亦可謂奇怪之至矣。茲再回溯癸未年先生七十大慶之盛況。在上年十二月，梁眾異特招余至其滬寓，告余曰：吾少受姨夫恩惠，至今不忘，明年正月，他七十大慶了，吾想藉慶祝，稍稍報德，請你去問問諸同學(xué)，如有壽屏，吾列一名，在你之上，想總有這資格，你不會反對吧（因余曾與之沖碰，故以是言嘲余也），這壽屏所有費(fèi)用，全歸吾一人負(fù)擔(dān)，如沒有，吾可送一堂京劇，演戲?yàn)閴?，望即一問，來告吾為要為要。余次日即以詢諸先生最親密之學(xué)生張君魯庵，魯庵云：一概都沒有。余即以張君語，回復(fù)了梁氏。梁氏乃于癸未正月中旬，特以汽車接余并迎先生同詣其家中設(shè)盛宴款待之。未入席前，梁氏私謂余曰：吾擬送二千元敬祝，你看如何？余謂可以了。席后，梁氏并出示三十三頁宋人墨跡求審定。余亦侍觀，今只憶王安石、辛棄疾、岳珂三札矣，半山字至劣，辛亦平平，惟岳珂字特佳耳。岳珂之字，寫作玎，據(jù)考據(jù)，宋時以上飭下之札，簽名例減筆也，云云。是日賓主至四時始盡歡而散也。詎至廿日晚間，張魯庵招一群學(xué)生聚餐，席半，張氏忽取出白宣紙三幅，第一幅上寫第一等學(xué)生，每份壽金一千元，第二……每份壽禮五百元，第三……每份二百元。張氏首先擲向余前，曰：先生七十生日大慶了，你看看，應(yīng)寫在哪一等？余展視之，第一等上，張已簽了第一名，次陳子受、葉露園、葉黎青（錢莊阿大）、洪潔求（之江大學(xué)教授、法文學(xué)博士也）、裘蔭千（方九霞銀樓老板）等等。余當(dāng)時先已征得先君同意，擬敬祝五百元為壽矣。至是，余立即向張云，第一等我沒有資格，第二等中生，不做，做了末等人吧。不俟張氏發(fā)言，即簽了第三幅中名字了。張乃再遍命各人簽名，至徐邦達(dá)、陶壽伯時，他們二人本以余為榜樣者，當(dāng)時亦擬簽于第三幅上，張竟指桑罵槐說道，先生對你們不差呀，哪能不在此時表表恭敬呀？不行，不行。至少五百元。二人無奈，均簽了五百元。徐富家子也，雖吝尚可應(yīng)付，陶為上海紗布交易所之小職員（拜師為余介者，后可記之），月薪不足四十元，刻印生涯又不佳，一時簽了五百元，只能借債以付了。故事后大詆張等不已也。至廿四日，趙府大張宴席于永安公司樓上大東酒樓，下午五時，先君率余詣大東拜壽，至?xí)r但見全樓面獨(dú)為趙府一家所占有了，設(shè)席七八十桌之多，中央臺上，大演京劇，四壁遍懸壽屏，撰文者為四明古文家舉人張于相（原煒），書者何人已忘了。讀文章內(nèi)容，竟不似壽先生一人之文，而乃大頌張魯庵如何多才多藝，如何收藏之珍貴，如何為趙門之唯一佳弟子等等。來賓大都為劉婿之友也。及六時正梁氏來了，先向先生跪拜如儀后，即起立四周狼顧一番，即招余坐其身旁，先指壽屏詢余曰：這是什么？余曰：壽屏呀。又指戲臺而問曰：這又是什么？余曰：在唱戲呀。梁即獰笑而言曰：去年十二月你來說的，都沒有的嘛，你大概是姓王？吾是托人托了“王伯伯”了。其時眾目睽睽，相視愕然，余竟至無地可容也。到席半上大菜時，俗習(xí)，例需小輩敬酒，其子、女、婿敬后，輪到學(xué)生了。張等尚未及起立，徐邦達(dá)突然搶先向眾同學(xué)曰：敬酒吾們應(yīng)當(dāng)請大師兄帶領(lǐng)，請陳某某帶領(lǐng)如何？眾人均同意了，徐乃趨至余席相邀，其時余本思強(qiáng)壓怒氣，不必多事，故以輕聲告徐云：吾不去的，讓他們?nèi)ゾ窗?，乃徐竟以言激余曰：你是大師兄，你不領(lǐng)頭，哪個領(lǐng)頭呀？至此余回顧，梁正側(cè)目相視，遂忍無可忍，乃亢聲而說道：吾是三等貨色，不去不去。讓第一等貨去敬吧。說畢，將掌向桌重拍一下，杯筷全部飛起。時數(shù)十席客人紛紛遠(yuǎn)矚，而梁逆竟亦為之呆視矣。那時余即拉了先君離席回家了。以后如何，余不顧也。第三天，先生命其長子益予兄來舍謝歲，問因何前天如此發(fā)怒？余即以過去一切詳情告之，并謂益予云：前天梁老板（漢奸背后，都以老板稱之者）對吾的態(tài)度，眾目共睹，使吾太難堪了，應(yīng)求先生一切明鑒諒之。隔一日先生親召余去，亦云：吾不怪你，但請你也稍對他們（指張等）原諒一點(diǎn)，他們也是為吾呀。余曰：吾完全是對梁眾異而引起，不然，不敢如此也。先生是偏袒張氏，余指梁氏，亦意在言外，指梁而偏對張也。先生只能一笑了之矣。那年秋，張、陳、二葉四位又為先生編拓《二弩精舍印譜》一部，都八冊，而內(nèi)容竟有十之三為代筆，每部價五百元之巨，又是硬派人購取者。內(nèi)有“叔孺篆巨來刻”刻明于邊款者，亦采入，余向洪潔求教授處借觀后，又問先生云：先生，這印譜未免太雜了。代筆是內(nèi)行一看即知的，未免使先生有盛名之累的，如縮成六冊，亦盡夠好而且精了。先生乃曰：吾本不問此事，由他們干的，你說得很是，但已不及了。吾悔不囑他們讓你先看一看呀。至此，余乃感先生尚無聽取眾佞，擯棄余于門外也，故遂捐棄嫌隙如初矣。是年，徐邦達(dá)又去拜了湖帆為老師。先生得知后，一日余與邦達(dá)同在趙府，先生謂徐曰：邦達(dá)，你近來又拜了湖帆做先生了，湖帆山水是真有功力者，你能多向他學(xué)學(xué)，是有幫助的，吾應(yīng)當(dāng)向你恭喜的。這種態(tài)度，較之賀天健、吳湖帆之妒嫉成性者，何啻天淵之別耶。至乙酉三月十四日，先生次女劉夫人（時劉敏齋已逝世矣）請先生至其家晚餐，先生竟連吃四喜肉四大塊，以年已七十二歲了，不能消化，遂以患急性肺炎逝世，逝世之日，為三月十七日凌晨，余與同門竺君修瑜，及程祖麟醫(yī)生，三人均親侍在側(cè)送終者也。時日寇已面臨崩潰之前夕矣，故梁眾異竟未遑親來吊奠矣。

及門女生

　　先生及門七十二人，余從游最久，乃亦未獲全數(shù)見面，唯一事尚堪記之。在抗戰(zhàn)前，某日余正在先生家中，忽見有松江人夫婦二人，自我介紹其夫人以贄敬百元，受業(yè)名帖一份，拜之為師，女名韓。先生笑謂之曰：這字，應(yīng)讀什么音？我做了先生，竟先要請教了。她云：音“癡”也。談一小時即去，豈知從此音訊沒有了。后先生一再托松江人訪問伊人消息，竟無一人知者，亦異事也。又：先生女生甚多，能書能畫者為厲國香女士，通日文者為朝鮮人金明輝女士，名為能畫者林今雪女士，林出身于青樓，名小林第，初嫁江子誠（即與湖帆作調(diào)解之人），江為更名林尊紫（江又字紫誠），初命拜揚(yáng)州造假畫名家許徵白（昭）為師，為之代筆，后偕之再拜先生為師，江與先生老友也，故不能拒之。后與江離，在先生七十生日那晚，梁眾異經(jīng)先生如夫人介紹將林女與梁見面，梁老而彌淫，睹林如此姣而且美，為之眉目傳情不已，是夕對余是金剛怒目，對林則菩薩低眉，片刻之間，兩只面孔，見者都竊笑不已。不久，林為梁妾矣，梁為更字曰尊志矣。一日畫家商笙伯（言志）笑譏先生如夫人曰：你告梁眾異，他名鴻志，吾名言志，林尊志應(yīng)當(dāng)為吾們所共有呀。先生聽了，亦無可奈何也。先生晚年，對此如夫人，竟寵任逾恒，她不論何人都不避了，獨(dú)怕商笙伯面責(zé)莫怪，后見商老一來，即避至后房而去。其次，見余亦不敢肆口妄談，余于任何女子，都無所謂的，獨(dú)于尊長之夫人、妾侍，從不敢露絲毫輕佻之態(tài)，故先生如夫人亦不敢稍稍現(xiàn)其原形矣。先生晚年，不免為伊稍稍所帶累清德也。亦可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