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聽不到的喜悅

                    ——-讀杜甫《春夜喜雨》

                                    孫紹振

          春夜喜雨
                       杜甫

       好雨知時節(jié)，當(dāng)春乃發(fā)生。
       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
       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開頭兩句可以說是起得平平，沒有什么驚人的語句。勉強要說，好雨知時，知字，把雨當(dāng)作有生命的，有意志的對象來表現(xiàn)，用得輕松，不著痕跡，輕輕帶過，不再在這一點上下功夫，往下發(fā)展。如果真的要往下發(fā)展，把雨寫得有生命，有意志，就不是這首詩的沉潛、凝重的風(fēng)格了，而是強烈的情感的流瀉的風(fēng)格了。與全詩表現(xiàn)一種默默的、無聲的、自我體驗的溫情的不相統(tǒng)一了。
      題目叫做"春夜喜雨"。春雨，是表現(xiàn)的對象；夜，提供了感覺的特殊條件。喜才是全部感情的主線。但是，全詩中沒有"喜"字，著力表現(xiàn)的是無聲的喜的感覺。因為是無聲的，因而更加是內(nèi)心深處的。
       喜，是因春雨而起，但是，這雨是在夜里。夜里的雨和白天的雨不一樣，它是看不見的。所以第二聯(lián)就寫這個看不見："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雨隨著風(fēng)，一般應(yīng)該是有聲勢的，但是這里卻是"潛入"的小雨，偷偷的，無聲無息的。接著是"潤物細(xì)無聲"，不但看不見，而且聽不到。感官無法直接感知，可是詩人還是感覺到了，憑著敏感的想象罷。關(guān)鍵詞是"細(xì)"和"潤"。這就讓讀者感受到了，這春雨的特點是：細(xì)，是小，是微，細(xì)微到視覺和聽覺都不能直接感知，但是詩人還是感覺到了。這表現(xiàn)的是什么感覺？過細(xì)的感覺，"潤"的感覺，不用看，也不用聽，外在感官不可感，卻流露了內(nèi)心感受的喜悅的特點。所"潤"之物，當(dāng)然是植物--農(nóng)作物。說的是物之被潤，表現(xiàn)的卻是心的滋潤。無聲的微妙勝過有聲。只有心靈過細(xì)的人，才能感覺到這本來是不可感覺的感覺；只有具有精致的內(nèi)在感受力的詩人，才能為生命看不出來的潛在生長而體驗到默默的欣慰；只有關(guān)切國計民生的人，才能為一場無聲的細(xì)雨感到由衷的欣慰。
        讀這樣的詩，第一，要抓住詩人表現(xiàn)的雨的特點，是夜里的雨，看不見的。第二，要抓住感覺夜雨的感覺特點，把不能感覺的感覺，感覺到內(nèi)心深處去。雖然無聲無息，但卻感到了"潤物"，在那個以農(nóng)為本的時代，在那個戰(zhàn)亂的日子里，自然有一種欣慰之感。
       詩憑什么感人？一般說是以情感人，從陸機《文賦》就說了"詩緣情"。這大致不錯，但是這還不完全，還要加以補充，情感直接說出來是不能感人的，詩要通過特殊的感覺來傳達感情。如果在這里，杜甫直接說他為春夜的雨而感到喜悅，這不是詩。杜甫在整首詩里，一個喜字也沒有，但是，卻提供了一系列很微妙的喜悅的感覺，讓讀者體驗這種別人感覺不到的精致的感覺。這就叫感染了。
這兩句詩看來沒有多少驚人的詞語，但是在千年傳誦的過程中，衍生出象征的意義來（如形容某種思想和人格對他人的熏陶），詩句的內(nèi)涵的召喚性，其潛在量之大，正是詩句成功的標(biāo)志之一。
       下面兩聯(lián)，轉(zhuǎn)換到外部感官上來。第三聯(lián)："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因為有利于國計民生，所以它是美的。這種美用光和色的反襯來體現(xiàn)：云一片漆黑，這是提示地域特色--平原和江河，只有在平原上，視野開闊，云才會在田野的小路上；大幅度的黑色背景，用船上惟一的燈火來反襯，很明顯是為了突出雨夜之黑，和那一點溫暖的光互相反襯。
        這種手法是我國古典詩歌常用的，例如柳宗元的《江雪》：
             千山飛鳥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前面用"絕"和"滅"來強調(diào)千山萬徑一片空白，后面用"孤"舟和"獨"釣來突出惟一的人物，打破了空白。又如：
                萬綠叢中一點紅，動人春色不須多。
      還有，前面我們已經(jīng)分析過的：
                 滿園春色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
      光有這樣一種大筆濃墨的圖畫，在杜甫看來，可能還不足以充分顯示春雨的可愛、可喜。于是他用最后一聯(lián)再來一個對比："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第二天早晨的明亮，反襯昨夜春雨效果：第一，這下子不是看不見了，而是看得很清楚，很鮮明，紅紅的，這還不夠，還要把感覺的份量加重："濕"，這就點出了和一般日子里的紅花的不同，紅得水靈靈的，這是繪畫上所強調(diào)的"質(zhì)感"。第二，更為精彩的是：杜甫強調(diào)，雨后紅花的另一個特點，就是"重"的感覺。這是繪畫藝術(shù)上強調(diào)的"量感"?；ǖ拿?，花的潮濕，變成了花的重量感。用重的份量，來表現(xiàn)花的茂盛，杜甫是拿手好戲，他在另一首詩中寫過：
         黃四娘家花滿溪，千枝萬枝壓枝低。
       不過這一次用的字眼是"壓"而不是"重"，反過來，也有另外一種量感：這是秦觀的《浣溪沙》：
         自在飛花輕似夢
      突出花的量感，說它輕還不夠，還要把它和飄渺的夢聯(lián)系起來，讓讀者去體悟其中意味。
      前面已經(jīng)說過這首詩的題目中有個喜字，但通篇不見喜字，可是讀者仍然感覺到了喜悅之情洋溢，這是因為，所有的喜悅，都滲透在關(guān)鍵性的感覺之中，在用得特別精彩的語言中，讀者從無聲的"潛入"、悄然的"潤物"，從"云俱黑"、"火獨明"，從紅濕而從下垂的花朵中，感到了杜甫的欣喜。他的喜悅有兩種：一是默默的、內(nèi)在的、不形諸于色的喜悅；一是外在的、視覺的，突然發(fā)現(xiàn)雨后的花的鮮艷和分量，這是寫雨水，同時也是寫花的茂盛，到這種程度，傳達出情不自禁的、不形諸于色的驚喜。但是，如果沒有這些細(xì)微的感覺，這些恰到好處的語言，杜甫的喜悅就是直說出來，讀者也是沒有感覺的。